影。
　　"尹尹……"
　　宋寰宇下意识喊出声，却没有发出声音，空荡荡的空气里甚至没有带出一点波动……宋寰宇这才 发现，他似乎正无形无状的飘在空中，只有视线跟随者着床上的少年挪动。
　　他的这一声喊似乎惊醒了睡梦中的少年，他眨巴眨巴眼睛，纤细的手往眼睛处揉了揉，睁开时还 带着朦胧的睡意。
　　这是一双黑白分明，倒映出阳光和山色、干净得一尘不染的眼睛。
　　他盯着宋寰宇飘荡的位置，模模糊糊嘟嚷一声：“唔……怎么感觉有人在叫我？“
　　黑发的少年如此稚嫩，宋寰飘在空中，竟然感觉有些陌生。
　　这是怎么回事？
　　疑问飘出，宋寰宇没有时间去观察去思考，被褥里的黑发少年突然动了。
　　他被吵醒，迷糊了一会儿，然后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一下子清醒，开始手忙脚穿衣服。 嘴里嘟嘟囔囔：“啊，今天得早起到祭坛那边去，娘亲说有很重要的事情….…”
　　跟随着少年毛毛躁躁的脚步，他们来到了一座山崖的亭子前。
　　亭子里有一张被劈开的石桌，崎岖的石凳歪歪扭扭列在两旁。
　　一个身形纤弱的女人正站亭栏边，盯着山崖外，看高高的天空和山林，背影瘦削锋利，有种特别 的坚韧和忧郁。
　　“娘亲！”
　　彼时，黑发少年已经十六岁，但一言一行却还像个孩子。
　　他蹦蹦跳跳，将一件蓑衣披在了女人的肩膀上。 “娘亲，父亲还没过来么？”
　　女人回头，撑住蓑衣，轻轻勾起唇角。
　　和她的背影一样，她有一张意料之中柔弱而且分外艳丽的脸，和十六岁的尹褚有三分相似。 她笑起来，温柔说道：“尊上待会就到，我们先过去祭坛吧。”
　　“娘亲，好久没有和你这么说过话了。”
　　“是啊，我平日里呆在地下，也难得见到外面的山色。“
　　“娘亲，父亲为什么每个月都要把你关在地下呢？”
　　女人眨眨眼睛，痛苦的表情一闪而过，但很快被温柔的笑意吞噬进旋涡里：“因为尊上需要娘亲
　　帮他闭关练功……”
　　“那父亲爱娘亲吗？他们都说父亲可喜欢可喜欢你了！“
　　女人眨了眨眼睛，瞳孔漆黑，柔声道：“褚儿，娘亲和你一样，都是天生阴体，我们是天绝山一 族的九绝脉相，千年难得一见，采阴补阳对尊上练功大有裨益，尊上因此才对我优待几分。”
　　“所以父亲还是很爱娘亲的！” “褚儿.…….你还小了，不懂这些。”
　　女人最终没有说太多，只是深深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们不再说话。
　　一路上，宋寰宇的视线随着少年的视角转动而挪动，他们走过千层台阶，一会儿看向路边振翅的 飞鸟，一会儿看向林涛；一会儿滑过平台，视线从弯松上略过。
　　少年看见的东西如此美好，就像他纯洁无暇的灵魂一样。
　　“褚儿，不要贪玩。”
　　女人走在前方，柔弱的身段像一株弱柳，声音柔柔传来：“娘亲之前让你背的古卷，你背得怎么
　　样了？"
　　“背好了背好了，娘亲你要听吗，我就等着娘亲你问我呢！“
　　女子轻轻地笑起来：“那就背来听听吧，不过可不能在尊上面前背，尊上知道会惩罚你的。” “我知道！我一次都没有露馅过！”少年在山间骄傲地如是说到。
　　宋寰宇注意到，走在前方的女人一路笑着，温柔的笑意像是焊在了脸上。
　　从少年和女人的对话中，他得到了一些信息。
　　这个女人，被称为尊上的人囚禁——关在地下，月月如此，绝对不像女人轻描淡写说得那么简
　　单。
　　究竟是怎么回事？
　　"到了。"
　　这样想着，女人的声音突然从前方传来。
　　他们穿过千层阶梯，又越过一块天然的刀削巨石，眼前终于出现一个圆形祭坛。
　　祭坛已经被精心布置过，上面供奉着鲜花蔬果，还有隐隐约约的符文被铺在石阶之上。
　　宋寰宇一看这个祭台，立刻警钟大作，这不就是央左卫雇了三个术士画的那个阵法吗？！@无限 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或者说，这是十万大山里曾经被炸掉的那个！
　　“褚儿你过来，”女人在祭坛中央向少年招手：“尊上过一会儿便到，我们先行一步吧。”
　　女人温柔的声音突然沉积寒风，刮得宋寰宇一阵刺痛。
　　他突然意识到一件事情。
　　尹褚一直保留着十六岁时的少年容貌，十六岁，可能就是尹尹死去的那一年。


第81章 十万大山（21）
　　“尹尹，不要过去！你不要过去！”
　　宋寰宇脸色大变。@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飘在少年身后，竭尽全力地大喊，试图让他听见自己的声音。
　　但大山里，微风拂过绿莽，阳光柔和宁静，无论是少年还是女人，都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
　　突然间，少年停下了脚步。
　　祭坛下的花纹诡异乖张，他好奇蹲下，兴奋道：“娘亲，我见过这个阵法！”
　　“嗯？”女人眨了眨眼睛。
　　“这是蚀骨大阵！以生魂祭祀亡灵，娘亲你给我的古卷里有这个阵法，褚儿都记下了！”他有些 骄傲地挺了挺胸膛。
　　女人露出微笑：“看来褚儿真的有好好的在背古卷，娘亲很开心。”
　　“那是什么！？”
　　刚刚起身，少年便又注意到祭坛上立着的一个巨大黑坛，好奇问到。 女人微微垂下眼皮：“那是祭品。”
　　随后她向少年招了招手，温柔的笑意不变：“过来吧褚儿，陪娘亲说说话。”
　　"嗯？"
　　少年露出疑惑的表情，但丝毫没有犹豫，便踏入阵法之中。
　　“尹尹、不要进去啊不要进去！”
　　宋寰宇徒劳地围着黑发的少年大喊，但少年充耳不闻，对方黑色的发丝穿透他无形的身体，向柔弱 的女人奔去。
　　他什么也做不了。
　　“褚儿你知道吗？”
　　少年刚刚踏入阵法，就被女人轻轻揽入怀中，说起了往事：“就在这座山脚下，曾经生活着一群 隐世之人，他们精通阵法，盛产天才，被外界称为北绝山一族。”
　　少年尹褚眨了眨眼睛。
　　“三十一年前，北绝山一族诞下了一名身负九绝脉象的女婴，被奉为圣女。”
　　“九绝脉是天生的阵法天才，女孩背负着族人的期翼，长到十五岁，本该入驻北绝山禁地，但那 一年，她偷偷出山，认识了一个英俊潇洒、名震一方的魔族修士。”
　　“她爱上了魔族，并且在半年之后，将心爱之人带回了北绝山中。”
　　“然后呢？”
　　女人从来不给少年讲故事，他靠在娘亲的膝头，津津有味地听着。
　　“魔族修士进入北绝山，少女和心爱之人度过了一段短暂的快乐时光，但是某天夜晚，她被火光 吵醒，却发现枕边人竟是一头恶狼。”
　　"啊？！"
　　女人语调轻柔而平静，讲故事般循序渐地说到：“少女带回来的男人露出獠牙，和魔族教士里应 外合，破掉了北绝山一族的隔世屏障。他们杀光了少女的族人，将他们的头颅埋在侧峰大坑里，然后 夺走所有的阵法秘术。”
　　“最后，北绝山一族被一把大火烧了个干净。”
　　少年尹褚听得不由连声惊叹，站了起来：“那位少女呢，她也死了吗？”
　　女人摸了摸他的头：“少女活下来了，因为她身负九绝脉象，采阴补阳修炼最是合适，所以她被 留在曾经最是喜欢的魔族伴侣身边，成了炉鼎。”
　　少年尹褚眨了眨眼睛，突然意识到什么，睁眼看着她：”娘亲，那个少女是你吗？”
　　女人笑了笑，没有回答，却继续说到：“少女活下来了，但很多次，她都想去死，就在这时，她 有了身孕。”
　　“少女痛恨自己，痛恨魔族，也痛恨腹中的孩子….…这一切，都会让她想起侧峰巨坑里埋着的十 万族人亡魂”
　　听到这里，少年原本缠着母亲的手陡然松开，后退一步，脸色变得惨白。
　　“她把孩子生下来，是个可爱的男孩儿，每月痴痴傻傻地陪他玩耍。”女人的声音那么温柔，勾 起嘴角像是想起了幸福的回忆：“所幸，他和魔族尊上完全不同，十六年来活得开开心心，最大的愿 望是成为一个好人。”
　　“娘亲……”
　　“如果可以，她也想看着他一生无忧长大……可今天，便是她族人死去十六年的忌日。”
　　“娘亲，你想做什么？”
　　少年脸色苍白，问话时嘴唇都在不自觉地颤抖。
　　“褚儿，你还记你的愿望吗？“
　　“抱歉，娘亲对不起你，下辈子投个普通人家，再当好人罢。”
　　说完这话，女人便伸手轻柔地在少年惊恐的脸上拂过，一把把少年推向阵法中央。
　　此刻，柔弱的女人脸上终于出现笑容以外的表情——有些抱歉，又有些自责，但这一切很快被空 洞所替代，就像她十六年来在那个男人面前一样。
　　她看向祭坛上方，那里有个高高的坛子，低声道：“尊上，我这就来和您团聚。”
　　少年尹褚震惊地看着她。
　　女人说的话，对他而言无异于天方夜谭。
　　“为什么？”
　　“娘亲，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是褚儿……做错了什么吗？“
　　十六岁的少年懵懂地跌入阵法，没有逃跑，只是感到不解，甚至来不及愤怒。
　　女人没有说话，熊熊烈火燃烧而起，女人就这么亲眼看着他卷入了万鬼同啸的蚀骨阵下。
　　她站在深渊旁边，如同一具空壳。
　　那已经不是她的母亲，她身上背负着死去的北绝山一族，已经和那些含冤而死的族人融为一体。
　　他的母亲，亲手杀了他。
　　黑发的少年在这一刻突然嘶吼出声，一头扎进了修罗地狱。
　　这个阵法是用北绝山族人的头颅铺就的，女人计划整整十六年，下手这天毫不犹豫。
　　先杀夫君，灌入黑坛；再把儿子当成活祭品，投入蚀骨阵法中。
　　紧接着，她把祭坛上高高的黑色大坛罐打碎，露出里面早已腐烂的男人尸骨….…那个她爱了一 年、憎恨了十六年的男人、后来的魔族尊上，早已经成为一滩烂肉。
　　然后，她抱着这堆尸骨，也朝着祭坛中央走去。
　　宋寰宇飘在尹褚身后，目睹一切。
　　他看着少年毫不反抗地被母亲推入地狱，眸子越来越暗，任由憎恨和愤怒穿心，成了慰藉十万怨 灵的活祭品。
　　然而他只能看着，什么也做不了。
　　了解了事情的始末后，宋寰宇只觉得心疼。
　　然而，少年尹褚成了十万亡灵的祭品，却并没消亡。
　　他在怨憎中遭受万鬼啃噬，早已没了肉身，却凭着几缕生魂，怨气极大的蚀骨阵里存活下来。
　　少年失去了神志，变成了厉鬼。
　　心疼，实在是太心疼了。
　　他尝试去亲吻少年丑陋不堪的面孔，尝试把他从万鬼煎熬的深渊拉出来,尝试让他不再愤怒，可 是他只是一段无影无形的空气，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见证这段挣扎。
　　一年、十年、百年..…少年的魂魄被锁在蚀骨大阵中，挣扎着、怒吼着、憎恨着，一边吞噬恶
　　灵，一边用怨气凝聚七魄，成了戾气极重的怪物
　　当他重塑十六岁的容貌，睁开眼睛，只一眼，宋寰宇便明白，他再也不是那个十六岁时的少年。
　　”…….尹尹？”宋寰宇轻轻喊出声。
　　他围在少年周围，却在少年睁开眼睛一瞬间，后退一步，只觉背后发凉， 那是一双比之前所有时候都更加暴虐的眼睛。
　　黑色的火焰在瞳孔里燃烧，如同一汪深渊，看着眼前那些含冤而终无法得到安息的生灵，他的眸 子里再也没有一丝关于人类的情绪，只有愤怒和憎恨。
　　厉鬼开始吞噬怨灵。
　　一口一个嘎嘣脆，像机器一样流水线的嚼着小点心。
　　他似乎并不真的觉得饥饿，只是巨大的摧毁欲望驱使着他要毁掉周围的一切，要不是自己无状无 形，宋寰宇很多次都觉得对方会把他一起吃掉。
　　“尹尹？”
　　宋寰宇依然没有放弃把自己的声音传到少年耳朵里，这一次，不断虐杀怨灵的厉鬼少年突然顿了
　　顿，向着宋寰宇虚空飘着的地方看了一眼
　　宋寰宇被这一眼吓了一跳。
　　“尹尹，你能听见我的声音了吗！？”
　　不知道是开心还是恐惧，他如此激动地说到。
　　作为回答，黑色的火焰席卷而来，宋寰宇差点觉得自己经历了一次死亡，结果那火焰把自己所在 的区域焚烧殆尽，自己仍然飘在空中。
　　尝试过多次了，他知道自己只是在观察这段记忆，无法影响到尹尹经历过的事情，但此时此刻， 他依然很失望。
　　蚀骨大阵埋了北绝山十万族人。
　　唯一活下来的圣女把儿子和丈夫一起填进阵法，却依然没让十万怨灵安息。
　　百年后，被憎恨附身的同族少年将这些怨灵一个个绞杀吞噬干净。
　　很快，蚀骨大阵里就只剩下尹褚一只厉鬼了。
　　蚀骨大阵原是个祭祀阵法，如今却变成了锁住少年的牢笼，随着少年的戾气愈发深重，这牢笼也 岌岌可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