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家现在如日中天,晏月根本靠近不来奚家人的边儿,听说下任中州掌尊便是奚择。
獬豸宗真的会还他们公道?
晏聆也不确定,事到如今只能赌一把。
晏月无条件信任师兄,既然说要去獬豸宗那就去,他扶着晏聆站起来,又从地上捡起那块半月纹水镜递还给他。
晏聆不想再看到镜子上那张脸,摇头不要。
晏月只好自己收了起来。
晏聆不敢将晏月置身危险中,便先安置好晏月,孤身前去獬豸宗。
整个十三州只有主宗才会唤“獬豸宗”,分散在各境的分宗则叫“惩赦院”,晏聆本来想用“奚绝”的身份直接去獬豸宗寻宗主。
但獬豸宗里外看管太严,就算“奚小仙君”的称号也无法混入其中。
没办法,晏聆只好先前去惩赦院。
接待晏聆的是个年轻执正,瞧见奚绝眉头轻轻一皱:“奚小少爷?”
大概是年节将至,偌大惩赦院只有这个执正在,晏聆隐约听到他身上一股涓涓的水流声,知道此人心里并不坏,直接“噗通”一声跪下。
执正吓了一跳,赶忙扶他。
“请大人为我主持公道。”
晏聆咬着牙不愿起来,直接将自己的身份、奚家的恶行言简意赅和盘托出,末了还俯身磕了个头,额头都几乎渗出血。
执正听呆了:“你说奚家?中州奚家?”
晏聆:“是。”
执正怔然许久,神色严肃道:“孩子,此事非同小可,你若说谎……”
“我发誓。”晏聆两指并起立下血誓,“我若有半句虚言,便让我不得好死永世不得轮回。”
执正一愣。
“你先起来。”执正将他扶起来,见晏聆只穿单衣冻得浑身发抖,又将自己的浅色獬豸宗衣袍脱下裹在他身上,轻声道,“这事儿太大,我一小小执正无法断定是非对错,你若信我就先在此处等着,我前去獬豸宗将此事告知宗主。”
晏聆猛地抓住他的手,迫切地道:“当真?”
执正没忍住笑了出来,温声道:“当真,獬豸宗本就是为十三州之人伸张正义的存在,宗主必定不会坐视不理。”
晏聆眼眶一热,什么都说不出,只知道拼命点头。
“嗯,嗯嗯。”
执正给他端来热茶,叮嘱一番才匆匆冒着雪离开惩赦院。
晏聆坐立难安地等待一个时辰,外面终于传来一阵脚步声。
最先传来的是那位年轻执正的水流声,晏聆还未安心下来,又接着听到一阵风雨欲来之前的闷闷风声。
晏聆一愣。
执正推门而入,朝晏聆露出个笑容:“曲宗主到了。”
獬豸宗宗主名唤曲明廉,面容一派肃然持正,眼眸宛如鹰隼冷冷看向晏聆。
像晏聆这种才十三四岁的孩子往往被曲明廉这种常年断案冷厉的眼神扫了一眼,肯定吓得瑟瑟发抖,但晏聆却面无表情和他对视。
曲明廉道:“你说的可当真?”
“是,绝无半句虚言。”晏聆跪在地上,“求宗主为我主持公道。”
曲明廉又道:“可有人证?”
晏聆沉默一瞬,想起来晏月告诉他曾亲眼看到奚择屠戮晏寒鹊和朝夫人。
但他不敢拿晏月去赌,微微咬着牙不知如何开口。
“你放心。”曲明廉道,“獬豸宗有能抽出记忆的相纹,若是真有人证,抽出的记忆也能算证据。”
晏聆犹豫许久:“您……真的能给我公道?”
曲明廉眸子一闪。
看来当真有人证。
“若是獬豸宗不能给你公道……”曲明廉淡淡道,“那你就算找遍十三州,也无人能为你伸冤。”
晏聆不说话。
他莫名其妙有种预感,不能让晏月牵扯进来,否则他肯定会后悔。
见晏聆迟迟不语,曲明廉道:“你先在此处候着,我先派执正前去晏温山一探究竟,看看你所言是否为真。”
见曲明廉没有揪着人证不放,晏聆悄无声息松了一口气。
曲明廉转身离开。
那位年轻执正将晏聆扶起来,笑着道:“这下放心了吧,獬豸宗宗主守正不阿,此事必定天道好还。”
晏聆点点头,轻声说:“多谢。”
执正面上不显,心中却怜悯看着他。
才只是十三四岁的孩子罢了,就经历这种悲惨之事。
执正温柔道:“你还有其他亲人吗?”
晏聆摇头。
晏月说婉夫人曾言同朝夫人是好友,但晏聆草木皆兵不敢信她。
如果婉夫人真的和他娘亲是好友,也从晏月口中得知奚择将自己带走,为何这几年从不来寻他救他,甚至连见一面都未曾有过。
晏聆并不觉得婉夫人来救他是理所应当,只是不想将希望放在其他陌生人身上。
只有靠自己他才能安心。
晏聆乖巧坐在那喝茶,半盏茶还未喝完,耳畔突然传来一阵熟悉的尖利刺耳声。
“哐——”
瓷杯直接从发软的手中掉落,直直甩在地上碎成无数片。
热茶泼在地上,滚烫的热气只是出现瞬间,便被推门而入而带来的寒意吹得猛然消散。
晏聆突然浑身发起抖来,怔然看向门口。
奚择面无表情,浑身好像散发铺天盖地的黑雾,眼神冰冷无情冷然看他。
曲明廉站在门口,冷眼旁观。
奚择冷冷道:“奚绝,冬至将至,为何不归家?”
晏聆心瞬间如坠冰窖,浑身彻骨冰冷让他止不住地颤抖。
獬豸宗和奚家,竟是一丘之貉!
那位年轻执正也愣住了,上前两步蹙眉道:“宗主,此事……”
轰隆隆——
晏聆耳畔猛地传来一阵雷鸣,他一激灵险些当场走魂,强行稳住后才后知后觉方才那说话的执正竟然被曲明廉一剑刺穿心脏,瞪大眼眸踉跄倒在地上。
已然失去生机,死不瞑目。
晏聆咬牙切齿道:“你!”
曲明廉面无表情收回手,对奚择道:“此事越少人知道越好,你那灵级术法看来也没什么用,十三四岁的孩子也能轻易破开。”
奚择默不作声地走上前,没等晏聆怒骂就倏地伸手将其震晕。
像是当年那样随手将他拎起,冷着脸御风离开惩赦院。
***
晏聆再次醒来时,已被重重禁制关押在灵芥中,浑身动弹不得。
奚择坐在一旁,冷声道:“你所说的人证是谁?”
晏聆冷冷看他,道:“你今日若不杀我,迟早有一日我会让你付出代价。”
奚择充耳不闻,又问了一遍。
晏聆不作答。
奚择知晓此人是个硬茬,就算用再多的刑罚也别想从他口中问出来半个字,沉默半晌,突然道:“去叫奚清风过来。”
长老颔首称是。
很快,奚清风快步而来,颔首对奚择行礼。
“家主。”
奚择道:“你在惩赦院任职,可有顺着气息追踪人的术法?”
“有。”奚清风恭敬道,“我的相纹是玄级“寻隐迹”,一绺气息也能在方圆百里寻到人。”
晏聆心口一跳,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
奚择抬手将晏聆身上那道陌生气息微微拢来,凝成一团虚幻的白球递给奚清风,冷冷道:“循着气息找到此人,带到这里来。”
奚清风:“是。”
说罢,转身离开。
晏聆心脏狂跳,怔然道:“你……要做什么?”
奚择并不回答。
不到两刻钟,奚清风拎着浑身脏污的晏月回到奚家,随手丢在地上,摔得晏月头晕眼花,趴在地上久久爬不起来。
晏聆终于知道怕了,拼命挣扎却无论如何都挣脱不开身上的束缚,只能嘶声道:“不要!”
奚择心狠手辣,谁都敢杀。
奚择冷漠道:“你是如何破开灵级术法的?”
晏聆长发散乱,狼狈地摇头:“我……我不知道,那次獬豸宗执正杀、杀人,我的识海突然就破开了禁制,我真的不知道。”
奚择注视着他,似乎在判断他说的是对是错。
但晏月在他手中,晏聆惧怕得浑身发抖,此时应该说不出谎话。
奚择将打探的视线收回,若有所思。
灵级术法也许会随着晏聆的修为越来越高而逐渐出现裂纹,若是再给他下术法改变认知和记忆,恐怕迟早有一日也还是会不知不觉破开禁制。
与其扬汤止沸,不如……
奚择看着地面昏睡的晏月,突然对晏聆道:“你若想他活着,就按我说的去做。”
晏聆忙不迭点头:“好,好,我什么都愿意做,求你让他活着!我保证,以后我一定会乖,求你……”
奚择点头,给奚清风使了个眼色。
奚清风点头,粗暴地拎着晏月离开。
晏聆满头冷汗,终于松了一口气,见奚择看来,忙卖乖地朝他挤出一个笑容。
但没一会,外面突然传来一声雷鸣声。
晏聆一愣,怔然偏头看去。
窗外晴空万里。
哪来的雷?
晏聆脑海中突然闪现一个不可置信的念头,被桎梏住的手猛地一蜷缩,但又很快强行放松,不想让奚择看出任何端倪。
“大、大人……”晏聆艰难地朝奚择小心翼翼道,“您不会杀他的,对吗?”
奚择冷淡道:“自然,等不需要‘奚绝’这个身份时,我自然会放你和他走。”
晏聆一僵,瞬间宛如利刃当胸穿过。
他在说谎。
那道雷声已说明一切。
晏聆几乎恨得目眦欲裂,喉中都涌出一股浓烈的血腥味,但他却强迫自己紧绷的身体放松,将脸上的神情做出如释重负的神情。
奚择道:“叫我什么?”
晏聆弯起眼眸,乖乖地道:“爹。”
奚择冷然道:“你许久未归,纵夫人担忧得忧思过重已然卧床,冬至将至,你便为母亲祈福三日吧。”
晏聆温顺地说:“好。”
奚择将他从灵芥中放出,晏聆不用他说也知晓意思,身着单衣跪在别院当中,为纵夫人“祈福”三日。
别院处,奚清风引着酆重阳从门口走过,恭恭敬敬将贵客送出门后,又折返回来居高临下看着晏聆。
他似乎极其厌恶高高在上的“奚绝”,虽然隐约知晓此人并非真正的奚绝,但能看到那张可恶的脸落魄成这番样子,心中还是有种扭曲的满足感。
奚清风垂眸看了半晌,突然狠狠甩了晏聆一巴掌。
“啪”的一声脆响。
晏聆被打得偏过脸去。
奚清风冷冷道:“不过是个赝品。”
晏聆伸出舌尖抵了抵唇角上的血痕,微微抬起头时脸上竟然还带着笑容。
他像是神智已不受控制,即使心中生不如死,面上却依然笑嘻嘻地说:“我会杀了你。”
奚清风一怔。
“你、獬豸宗宗主、奚择。”晏聆露出个孩子似的笑容,眯着眼睛道,“你们今日不杀我,迟早有一天我会将你们全都杀了。”
奚清风顿时勃然大怒,正要再抽他一巴掌,但视线对上那黑沉空洞的眼眸,竟然像是惊惧似的不自觉往后退了半步。
晏聆将唇角流出的鲜血轻轻舔了舔,笑着说:“……一个都别想逃。”
他突然决定不和奚家这群畜牲同归于尽,平白脏了自己转世轮回的黄泉路。
他要活着,好好活着。
一个一个地将所有折辱他带给他痛苦的人全都杀了,这样才能填补他这些年遭受的苦难。
獬豸宗既然给不了他公道,那他就自己去讨。
晏聆在这场大雪中彻底脱胎换骨。
自那后,口中再无半句真话。
奚清风被他这个疯子气得要命,缓过神后正要再让他吃些苦头,一旁传来个声音。
“够了。”
奚清风回身看去,冷冷道:“你个懦夫,在那充当什么好人呢?”
奚明淮站在那眸子垂着,轻声道:“你明知道他不是奚绝。”
奚清风冷笑一声,懒得和这个懦弱的人多说半个字的废话,转身拂袖而去。
奚明淮看着大雪中虚伪笑着的孩子,犹豫半晌将一把伞放在他身边。
晏聆看了他半晌,道:“我不要。”
奚明淮一愣。
“谢谢你。”晏聆笑着道,“你是好人,我不杀你。”
奚明淮蹲在那犹豫许久,轻声说:“你疯了吗?”
他并非是在叱骂晏聆,而是真正想问这个问题。
你被奚家逼疯了吗?
“没有。”晏聆淡淡道,“我很清醒。”
奚明淮抿着唇,小声道:“那就不要说这种孩子话,好好活着。”
晏聆笑了一声,并不接这句话。
奚明淮只好将伞收走,缓步踩着薄薄积雪离开。
四周无人,晏聆腰背挺直站在那,好像再大的风雪都不能将他的根骨折弯。
他好像被接二连三的苦难磨去所有情感,从始至终一滴泪都没掉过。
奚家旁边的暗巷。
酆重阳面无表情盯着蜷缩在角落中的小小尸身,沉默许久突然无声叹了一口气。
晏月袖口还有那枚半月纹水镜,酆重阳拿起放在掌心,垂眸掐了个招魂诀。
小少年夭亡的时间还未超过一刻钟,神魂未全部消泯于世间,用灵级术法招魂诀能勉强收拢他的三魂七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