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姑唱寺罕见地在午时三刻唱价,又因是首次售卖相纹,这种稀奇的大事就算不买也要好好凑一凑这热闹,小小的姑唱寺黑压压全是密密麻麻的人。
迎客的僧人手持着佛珠,对来往众人一一颔首行礼。
外面的修士三五成群,有人窃窃私语,有人侃侃而谈。
“喂,和尚。”有个带刀的修士大声嚷道,“你们公然贩卖天衍相纹,不算违背道义吗?就不怕獬豸宗的人将你们这群野狐禅给一锅端了?”
僧人面容淡然,被如此讥讽也依然平和,双手合十道了声法号。
“施主说笑了。姑唱寺今日售卖的是奚清风的画,并非相纹。”
明眼人哪里信他这种胡话,全都哄然大笑。
话虽如此,热闹还是要看。
酆聿不耐烦地站在一棵桂树下,掌心飘着一堆小纸人,但却没有一个有反应的。
奚将阑难道真的被抓走了?
一旦他进了獬豸宗,怕是到死都出不来了。
今日姑唱寺唱价的这幅画定然和当年屠戮奚家之事的罪魁祸首有关联,只要将画拿到,奚将阑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酆聿这样想着,将小纸人收拢到袖中,抬步朝着姑唱寺中走去。
与此同时,奚将阑刚走上台阶。
他匆匆一扫就瞧见酆聿那招摇显眼的鬼字纹墨白袍,当即眼睛一亮,往前快跑两步。
“酆贵……”
声音戛然而止。
奚将阑:“?”
奚将阑嘴张张合合,却没发出任何声音,同时手腕上的缚绫也被人一拽,强行将他拖了回去。
盛焦面无表情道:“想进囚芥?”
奚将阑:“……”
奚将阑温顺地朝他笑,熟练地抬手打了个手语:“不想,望大人高抬贵手。”
同时心中骂娘:“迟早有一天得弄死你。”
不过也不知酆聿是不是真的贵人,奚将阑只喊了两个字,周围人数众多熙熙攘攘,酆聿竟然似有所感,停下步子回头看来。
奚将阑眼睛再次一亮,几乎要落下泪来。
酆贵人,好哥哥!
闭口禅封住他的一张巧嘴,奚将阑只能朝着酆聿拼命使眼色。
救命啊,救命!
两人似乎真的心有灵犀,酆聿在茫茫人海中一眼就和奚将阑对视。
奚将阑安详地双手合十,甚至想念一句阿弥陀佛,只觉酆聿简直如神兵天降,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救人于水火的佛光。
下一瞬,酆神兵眉头紧皱,转身走了。
奚将阑:“……”
奚将阑脸一僵。
就、就走了?!
这是……没认出来自己?
奚将阑转头一看,却见盛焦三人早已换了身行头,衣袍上的獬豸暗纹隐去,佩剑也不知放在何处,走在人群中毫不起眼。
奚将阑立刻抬手摸脸,果不其然发现自己那张俊脸已经变得平平无奇。
怪不得酆聿没认出来自己。
奚将阑盯着前方的盛焦,咬着牙恨恨将手放下,手腕上的缚绫相撞发出叮当声响。
算他狠。
技不如人,他认了。
午时三刻即将到,在外的人陆陆续续进入姑唱寺。
走进高高门槛,寺庙内举目所见竟是是一棵参天菩提树,枝繁叶茂遮天蔽日。
姑唱寺并未供奉神像,正当中一处巨大牌匾处上书两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天衍。
这二字不知是哪位大能的墨宝,只是看上一眼就能察觉到森森威慑的剑意和一股与之矛盾的禅寂包容。
寺庙正当中的高台上悬挂着的一幅画。
是奚清风的相纹。
相纹本是天衍灵脉衍生的第二重灵根,也不知当年那罪魁祸首是如何才能将相纹完好无损地剥下来,甚至还做成了一幅画。
整幅画散发着阴诡冰冷的气息,让人一看就隐约觉得不适。
姑唱寺有七层,下方三层法堂被格出一间间雅间,撩开竹帘就能扫见最当中的菩提树。
奚将阑被缚绫拽着进了个小隔间,不着痕迹地将视线在下方扫来扫去,想要找一找酆聿。
只是才扫了一圈,视线就被正当中那幅画吸引。
他是个聋子,眼力却极好,看到落款微微一愣。
“奚清风?”
倦寻芳本能站在盛焦身后,被冷眼一扫,只好硬着头皮和宗主“平起平坐”,听到奚将阑的低喃,蹙眉道:“你不会还不知道吧?”
奚将阑越看那幅画越觉得不对,回头迷茫道:“知道……什么?”
盛焦撩开竹帘,垂眸看着那副树根似的诡画,眸子微沉,不知在想什么。
倦寻芳言简意赅:“那幅画是从奚家旁支的长子——奚清风身上剥下来的相纹。”
奚将阑一愣。
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这短短一句话的意思,好似听天书般满脸茫然。
好一会奚将阑才轻轻“啊”了一声,他怀疑自己的耳饰法器是不是刚才磕坏了,否则怎么会听到如此荒谬的话?
相纹能被剥下?
还贩卖?
獬豸宗的人前来姑唱寺,是因为这幅画?
彻底明白这幅画是什么,奚将阑的脸色瞬间煞白,喉中浮现一股浓烈的血腥气,险些心神俱伤一口血吐出来。
奚将阑捂着唇,强行压抑住喉中的血,眸瞳剧震,看起来几乎已到了崩溃边缘。
“我、我兄长……”
盛焦眉头一蹙。
上沅感情稀薄,满脸懵懂;
倒是一直看不惯奚将阑的倦寻芳觉得有些不忍。
奚家当年遭此大祸,已经足够悲惨,谁能想到六年过去,自己朝夕相处多年的兄长不仅惨死,竟还被人剥下相纹,当众唱价售卖?
搁谁谁受得了?
奚将阑猛地吸了一口气,霍然起身,双眸赤红,发了疯似的踉跄着朝外跑去。
盛焦猛地一抬手。
缚绫瞬间制住奚将阑,强行将他扣着手腕按在一旁的雕花石柱上。
奚将阑几乎算是被一条锁链高高吊起手腕,足尖拼命点地才能保持身体不被悬空,那厚厚鹤氅被分开,露出剧烈发抖的纤细身形。
那眸光清凌凌的,两行泪倏地落下,顺着苍白的脸颊滑到鹤氅毛边上,他的声音全是愤怒和怨恨,厉声道:“放开!六年时间你们獬豸宗都未寻到罪魁祸首,还让我兄长的相纹……我兄长是如此良善温和的人,死后竟……竟还要受此侮辱!”
奚将阑彻底崩溃,满脸都是泪痕,几绺黑发贴着湿漉漉的脸侧,衬着面容更加病弱惨白。
盛焦漠然看他,哪怕对着泪水也无动于衷。
倦寻芳在獬豸宗摸爬滚打这么多年,早已见过无数凄惨之事,他本以为自己和尊敬的盛宗主一样铁石心肠、奉公守正,将自己活成麻木的傀儡。
但见到奚将阑这副几欲崩溃的惨状,再硬的心肠也难免露了些柔软。
“大人。”倦寻芳生平第一次大发善心,连此子玷污宗主清白的仇都暂时抛诸脑后,“只要寻到卖画之人,必然能知晓罪魁祸首的线索,奚绝……”
……兄长相纹被当众贩卖,如此悲惨可怜,他崩溃发疯已是克制到了极限,情有可原。
手段不必如此强硬。
盛焦充耳不闻,突然问:“奚清风父母是谁?”
哭得正凶的奚将阑身体一僵。
盛焦又问:“奚清风年纪几何,姓奚名何?”
奚将阑:“……”
“他的相纹是什么?”
“……”
最后,盛焦冷冷道:“你根本不记得奚清风是谁。”
奚将阑:“……”
你大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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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倦寻芳:????????
第9章 色授魂与
奚家是中州世家之一,家族枝繁叶茂,旁支更是数不胜数。
奚将阑当年众星捧月只知享乐,无论走哪儿都有一堆人围着,哪会将奚家旁支的所有人都能记清楚。
“……但他也是我奚家之人。”奚将阑眼圈依然红着,嘴硬道,“你们獬豸宗不是自诩公道吗,我明明才是受害人,为何还要被你们用缚绫当成犯人一般对待?”
盛焦道:“天衍珠。”
“才一颗天衍珠断我有罪。”奚将阑破罐子破摔,胡说八道,““堪天道”是盛焦的相纹,那珠子还不是他说‘诛’就‘诛’?我实话告诉你们吧,盛焦若不是馋我身子,早就恼羞成怒把一百零八颗珠子全都变成‘诛’来灭我口了!”
盛焦:“……”
倦寻芳:“……”
上沅诧异:“宗主竟然馋……唔。”
倦寻芳一个闭口禅打了过去。
盛焦面无表情地道:“你之前不是说,盛焦对你……情根深种?”
最后四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飘出来的。
“是啊。”奚将阑手还被缚绫拽着,努力踮着足尖,纤细的身体开始发起抖来,但他输人不输阵,胡言乱语道,“他单方面对我情根深种罢了,我已狠狠拒绝。盛宗主却求而不得、由爱生恨,狂性大发,妄图玷污我的清白,摧毁我的身体。”
盛焦:“……”
倦寻芳心如止水,满脸麻木地轻声说:“大人,我现在能摧毁他的神魂吗?”
盛焦:“…………”
奚将阑仗着那个要求“活捉”的搜捕令,嘚啵嘚啵:“呵,你索性用你獬豸宗强硬手腕让我魂飞魄散好了,到时盛无灼痛失心上人,必定无情道破、一朝入魔、屠杀十三州!”
倦寻芳终于爆发,倏地拔剑:“我杀了你!”
“来。”奚将阑有恃无恐,眉眼间罕见浮现一抹凌厉之色,“动手,我就在此等你来杀——只要你有胆子。”
倦寻芳握剑的手一僵。
奚将阑鬼话连篇,是个不折不扣的纨绔混不吝,以至于让倦寻芳几乎忘记了……
此人在天衍学宫常年位居榜首,更和盛焦一样,十七岁结婴,惊动十三州。
他是整个十三州第十二个灵级相纹,虽然无人知晓相纹到底是什么,但当年的修炼速度让无数人惊愕,堪称妖孽。
倦寻芳还小的时候,便曾听说过“奚家小仙君”的威名。
若不是六年前奚家遭难,按照奚将阑的天赋,此时恐怕已是个不输盛焦的一方大能,也许再过数十年,便能得道飞升成为万人惊羡的仙君。
……如今,却连一条缚绫都挣脱不开。
倦寻芳正愣着,盛焦侧身看他一眼。
倦寻芳一个激灵,讷讷将剑收起。
奚将阑还要再大声嚷嚷,盛焦终于忍无可忍,又给他封了个闭口禅。
整个隔间都安静了。
奚将阑:“……”
缚绫倏地收回,奚将阑被硬拖着踉跄几步撞到盛焦身边,不情不愿地坐下了。
刚才差点被吊起来抽,病弱而惨白的纤细手腕勒住一条红痕,奚将阑一边透过竹帘缝隙去看正当中的那幅画,一边轻揉着手腕。
大概是碰疼了,他眉头一皱,轻轻在伤口处吹了吹。
那的确是一副完整的相纹。
天衍相纹所散发出来的气息和寻常灵根并不同,奚将阑修为被废,察觉不出到底是哪等相纹,但就算是玄级,也足够引起十三州轩然大波。
奚将阑沉着脸看着,不知想到了什么,朝着一旁的盛焦张了张口,但却没发出声音。
他只好飞快打了一串手语,缚绫被他翻飞的手带得叮当作响。
“獬豸宗不能强行征了那幅画吗?难道还要用灵石买下来?”
盛焦蹙眉:“吵。”
奚将阑猛地甩手,让缚绫吵得更厉害了。
盛焦道:“不必买,獬豸宗只想知道卖主是谁。”
玄级的相纹,就算买到也寻不到线索。
奚将阑唰唰打手语:“那我兄长的相纹呢?!你们不管啦?”
他打完手语才突然意识到:不对,这个人怎么懂手语的?
奚将阑懂手语是因为同在天衍学宫诸行斋的同窗让尘是个修闭口禅的,带着其他人也都会了七七八八。
平常人不聋不哑,应该不懂手语才对。
奚将阑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心口突然重重一跳。
“此人……不会是盛焦吧?”
这么念头一想起来,奚将阑猛地打了个哆嗦。
不、不对。
他立刻推翻这个可怕的想法。
若是盛焦,他见了自己第一面就该一剑抹了他脖子才对,而且听自己这一路上杜撰那不存在的香艳情史,更是会火冒三丈用堪天道劈死他。
不该如此淡然。
况且盛焦十分好骗,此人却精明得很。
不可能是盛焦。
虽然这么想着,奚将阑还是决定好找机会试探一番。
今日姑唱寺大概是想让那副画压台,随着磬声响起,菩提树下一个身披袈裟的大师终于悄无声息出现,双手合十朝着四周的人一礼。
开始唱价售卖其他灵物。
奚将阑视线一直直勾勾盯着那副画,心中不知在盘算什么。
片刻后,闭口禅终于解除。
要是换了之前,一能开口说话他必定要嘚啵嘚啵个不停,但这次却乖顺无比,一个字都没吭。
盛焦看了他一眼。
奚将阑冲他笑,乖顺得不得了。
盛焦又将视线往下落,继续看那幅画。
奚将阑懒洋洋地支着下颌,开始目不转睛盯着盛焦的侧脸看,刚才因为假哭过一场,眸子宛如泛着波光的幽潭,勾人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