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将阑听到熟悉的声音,忙扶住他的双臂,将掌心的温度贴着奚明淮薄薄的衣衫传过去,声音发着抖却还在尽量放轻放柔。
“兄长,是我,我是奚绝。”
奚明淮吓得浑身瘫软根本无法逃走,撕心裂肺惨叫许久才后知后觉贴着他的似乎是温热的活人。
尖叫声逐渐停息,奚明淮挣扎着将挡在脸上的双臂一点点移下,露出一张和奚将阑眉眼极其相似的脸。
时隔六年,本以为奚家只剩自己的奚将阑眼眶唰地红透。
他努力朝奚明淮一笑,轻轻道:“不怕,已经没有恶鬼了。”
奚明淮迷茫看着奚将阑许久,满脸惊恐地拼命摇头:“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放过我。”
奚将阑一愣:“什么?”
应琢说过,对于当年之事奚明淮似乎被下了闭口禅。
现在又这样无缘无故地乞求,难道当时他真的看到什么?
奚将阑还在怔然,酆聿已经冲上来,一把抓住奚明淮的衣襟,厉声质问。
“你真的看到什么了?到底是谁杀了奚家人?”
听到“奚家人”这三个字,本来哭泣悲伤的奚明淮突然浑身一僵,涣散眼瞳缓缓收缩,而后竟然瞬间炸开,突然像是换了个人似的,癫狂地大笑出声。
“哈哈哈是啊,奚家全族已死,我、我竟还活着?!”
奚将阑手足无措看着他,一时竟不知要说什么。
奚明淮已然疯癫,嘴中全是不明所以的胡言乱语。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也什么都没看到!”
“奚绝……奚绝救我!”
“我不说,我死也不说……”
奚将阑眼眶发红,哽咽着一把按住奚明淮胡乱晃动的手,眼泪几乎落下来。
奚明淮大笑半晌,直到声嘶力竭终于消停下来。
他眼神空洞直勾勾盯着奚将阑面前的虚空,好一会瘫软的身体又僵直,像是在畏惧什么左看右看半晌,鬼鬼祟祟地竖起手指在唇边,朝着奚将阑轻轻“嘘”了一声。
奚将阑忙道:“什么?”
“别说话……”奚明淮心神紧绷似乎在警惕谁,压低声音神神叨叨道,“我不能说话,他能听到……”
奚将阑一愣。
谁、谁能听到?
“他能听到!”奚明淮声音越来越低,随后又开始疯疯癫癫地纵声狂笑,“他什么都能听到!我不能说!他能听到——”
奚将阑脸色苍白如纸,眼眶因强忍酸涩的泪意而微微泛着红晕,绝望得只知喃喃唤他。
“兄长……”
酆聿哪里见过奚将阑这番模样,在一旁十分不是滋味。
谁能想到这世上最后一个亲人刚寻到就成了疯子。
这事换了他肯定经受不住。
“唉,不知道药宗能不能治好失魂之症,还是先去找一趟小毒物吧。”酆聿叹息道,“奚绝……我还是头一回知道他竟和奚明淮关系如此好。”
盛焦冷眼旁观,闻言竟然破天荒短促地冷笑一声。
酆聿看到他脸上毫不掩饰的冷意,没好气道:“你笑什么?”
盛焦直直盯着奚将阑几乎落下泪的漂亮脸蛋,神色冷然不知在想什么。
“盛无灼,我实在是看不透你。”酆聿莫名替奚将阑鸣不平,“要说你不喜欢奚绝,你又总爱跟着他,方才还当着我的面搂他小腰。”
盛焦:“……”
酆聿继续说:“……但要说你喜欢奚绝吧,他现在都如此伤心欲绝,你竟还冷笑?不愧是十三州冷酷无情的第一杀胚。”
素日里盛焦从来不会搭理酆聿的废话,但此番不知为何,他竟然冷冷接话。
“他为何要叫奚明淮兄长?”
酆聿瞪他:“自然是他们兄弟情深!要不然叫亲爹啊?”
盛焦面无表情看着酆聿。
酆聿第一次从盛焦那双空洞眼眸中,看出一丝对自己的讥讽。
酆聿:“???”
奚将阑昳丽绝人的脸庞全是强忍悲痛的痛苦,手似乎想抓住奚明淮安抚发疯的兄长,但又嫌弃雪白衣衫的脏污,只是虚虚放着根本没敢抓实。
漂亮眸瞳蒙着一层难过的水雾,但眸底却全是冰冷无情、和一抹没得到有用消息的烦躁。
盛焦冷冷看着奚将阑继续在那演兄友弟恭。
为何只叫兄长?
……自然是因为他连奚明淮的名字都没记住。
第36章 睚眦必报
从奚什么身上问不出任何话,翻来覆去只会说“我不知道”“他能听到”。
好不容易找到的唯一一条线索又断了。
奚将阑眉头紧锁,差点演不下去。
盛焦大概也看不下去他“拙劣”的演技,沉着脸上前将发疯的奚明淮收到囚芥中,冷冷道:“先走。”
奚将阑眼眶一红:“我兄长……”
盛焦居高临下看着他,又冷冷瞥了一眼酆聿。
奚将阑敏锐地从他这两眼中瞧出“适可而止,有外人在给你留着面子呢”的意思来。
奚将阑:“……”
奚将阑只好忍气吞声地将即将流下的眼泪憋回去,连个眼神都不给盛焦,沉着脸去找酆聿。
酆聿难得见他心情这般不悦,艰难扒拉出来点良心,唉声叹气地劝慰:“放宽心,好歹人还活着,咱们先去找药宗,小毒物这些年可了不得,医术大涨!”
奚将阑冷着小脸问:“毒术涨没涨?能不能让天下第一人也见血封喉?”
在一旁听着的盛焦:“……”
酆聿还当他是想报奚家之仇,和他勾肩搭背附和着道:“能能能,咱要是找到当年的罪魁祸首,就废他修为让小毒物拿去试毒,苦苦折磨他九九八十一年也不让他解脱。”
奚将阑还是不高兴,将挂在腰间的小木头人拿着,闷闷地将四肢胡乱掰来掰去,咔咔的脆响让人毛骨悚然。
——像是个赌气的孩子。
酆聿头一回当老妈子,还在那劝:“失魂之症药宗八成也能治好,也你就那破病根本寻不到源头,想治都不知如何下手……你手里拿的什么玩意儿?声音怪渗人的。”
“没什么,发泄着玩。”奚将阑闷闷不乐,将木头人没有五官的脑袋也掰碎,但那木头人不知道是什么做的,没一会竟然又恢复原状。
奚将阑生着闷气又狠狠捏碎,他又没灵力,一来二去指腹都捏红了。
“别玩木头人了。”酆聿揽着他的肩安慰道,“当务之急还是得先让治好你兄长的病。”
奚将阑点点头:“哥哥,你真好。”
酆聿:“……”
酆聿被他这句话说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第一反应就要将这个肉麻的混蛋扔出去,但一想他方才伤心欲绝的模样又心软了,硬凹出一个吃了苍蝇似的狰狞表情,吃人似的。
“好弟弟,应该的。”
奚将阑:“……”
盛焦突然上前。
奚将阑就当看不到,继续和酆聿勾肩搭背,凑到耳边叽叽咕咕。
酆聿没心没肺地和奚将阑一起嘻嘻窃笑。
——一看就知道他们没说什么好话。
盛焦脸色更冷,突然道:“木头人,给我。”
奚将阑下意识将小木头人往腰后一藏,躲在酆聿身后:“你告诉他,休想。”
“……”酆聿,“你没长嘴啊?”
“我不爱和他说话。”奚将阑道。
酆聿幽幽道:“胡说八道,天衍学宫你成天缠着他说话,人家一天都不搭理你一个字你还喋喋不休,死皮赖脸贴上去吵架。”
奚将阑:“……”
好个屁的兄弟。
盛焦没理会他们的插科打诨,冷声说:“应琢心思不纯,傀儡一贯为阴诡之物。”
奚将阑瞪他一眼,对酆聿说:“你告诉他,我本是被五颗天衍珠断定的罪人,阴毒之人自然爱阴诡之物,理所应当。”
酆聿:“……”
酆聿夹在两人之间左右为难,但这热闹实在刺激,他又舍不得出言打破,只好强忍龇牙咧嘴的笑意,屏住呼吸看两人吵架。
本来以为盛焦还会像年少时那样当个锯嘴葫芦一言不发,只让奚将阑在那唱独角戏,但没曾想盛焦竟然眉头紧皱,开口道:“不会。”
酆聿倒吸一口凉气。
天衍在上,闷葫芦会吵架了!
……虽然吵得驴唇不对马嘴。
奚将阑一听这个“不会”就想笑,重重哼了一声。
盛焦不是个多话的性子,见他不配合当即挥开酆聿,沉着脸去抢他手中的木头人。
奚将阑噔噔噔后退数步,警惕看他:“我玩个木头小人你还要管我?你是我爹我娘还是我道侣啊?”
盛焦的手一顿。
酆聿也不去拦,眼眸闪烁着“打起来打起来”的期待光芒。
盛焦五指一勾,毫无灵力的奚将阑猝不及防摔飞到他怀里。
奚将阑:“……”
酆聿:“哦哦哦!”
奚将阑没想到盛焦当着酆聿的面竟敢如此强硬,空着的一只手被抓着高高抬起,宽袖层叠到臂弯间,握着手腕的那只大手宛如铁钳,根本挣脱不开。
“放开我!”即使如此,奚将阑还在拼命将木头人往腰后藏,“只是一个木头人,难道我也犯了獬豸宗哪条清规戒律?”
盛焦面无表情:“你心中有数。”
“我有什么数?”奚将阑用力去踩盛焦的脚,怒气冲冲地瞪他,“还是说天道大人又要断我罪?那您拿出天衍珠断便是了,直接给我一道雷罚诛杀了我,正好应了让尘的天机。”
盛焦:“你……”
酆聿听着话头不对,也不看戏了,忙上前一把将奚将阑解救下来,不满地看着盛焦。
“他从小就爱那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不过一个木头小人,玩玩又怎么了?你实在担心应巧儿之物阴诡,好好探查一番不就成了,动手算什么啊?”
奚将阑被捏出一圈乌青的手细细发着抖却还在抱着木头小人,羽睫微颤,看起来受了天大委屈。
他微微侧着身,俊美的侧颜简直像是神工鬼斧的傀儡,艳丽得过分。
盛焦沉默不语。
酆聿虽然平日里不待见奚将阑,但只要对盛焦,就会立马一致对外,怒气冲冲朝他喷火:“什么叫他心中有数,这木头小人难道有什么玄机?你还明抢掐他,你看把他爪子给掐的,下死手啊你?!”
奚将阑浓密的如鸦羽的睫微微一颤,竟然悄无声息落下一滴泪。
盛焦一愣。
直到泪水落在手背上奚将阑才反应过来,厌恶地用手蹭掉。
饶是盛焦再了解他,一时竟也分辨不出来他那滴泪到底是真是假。
似乎察觉到盛焦的视线,奚将阑偏头看来,突然勾唇一笑。
盛焦:“……”
酆聿大概是看热闹看多了,一张嘴嘚啵嘚啵不带重样地数落盛焦半天,似乎还能再骂个三天三夜。
盛焦沉着脸一挥手。
奚将阑手背一痛,被打得往后退了半步,手中木头小人猝不及防掉落在地上。
酆聿炸了:“盛无灼!你想打架是不是?!我告诉你!虽然我打不过你,但我抗揍!”
盛焦:“……”
盛焦实在忍不了酆聿的聒噪,面无表情屈指弹出一道灵力。
奚将阑眼眶微红地蹲着正要去捡木头小人,却见盛焦金色灵力倏地落在木头小人的眉心处,瞬间光芒大放。
一声“砰”的闷响。
酆聿还在骂,被动静惊得低头一看,突然沉默了。
木头小人的禁制已被强行解开,地面取而代之的是一具浑身是血、四肢扭曲的人类身体,面容的污血混合着枯草似的乱发糊在脑袋上,根本看不出是谁。
奚将阑:“……”
酆聿:“……”
酆聿沉默许久,才抖着嗓子不可置信地看着奚将阑:“……你从方才一直在、在掰的是……个人?”
怪不得那木头四肢掰断、头骨捏碎的声音那么瘆得慌。
敢情竟是个真人伪装的傀儡!
想到奚将阑若无其事掰“木头小人”的架势,酆聿当即浑身发麻。
奚将阑伪装的委屈还未散去,甚至平添几分无辜,他伸出骨节分明的修长五指晃了晃,小声说:“但是他浑身血污,若是不变成木头小人,会弄脏我的手。”
酆聿:“……”
盛焦:“……”
酆聿鸡皮疙瘩蹭蹭冒。
所以把活生生的人变成木头,就能心安理得折磨了?
“绝、绝儿。”酆聿幽幽道,“咱们还是出去后就直奔药宗吧,我感觉你怕也是有点大病。”
奚将阑乖巧地笑:“嘻嘻。”
酆聿被他“嘻”得头皮发麻,满脸痛苦地蹲在他面前检查地上的倒霉蛋:“我亲娘啊,天衍在上,这人能活着当真是个奇迹啊。”
奚将阑逃避似的根本不看盛焦,视线一直落在酆聿脸上。
他这个好兄弟不知道是真的没心没肺,还是见过的厉鬼尸身太多,从始至终态度都只是愁眉苦脸,担忧他有大病,从未有过半分疏离和恐惧。
奚将阑笑了笑,伸手在曲相仁眉心一点,邀功似的炫耀道:“我给他吊着命呢,不会那么容易就死的。”
酆聿啧啧称奇,他也不嫌脏,胡乱将地上有出的气没进的气的人扒开脸上乱发,辨认好一会才惊愕道。
“曲相仁?”
一直沉默不语的盛焦抬步上前。
奚将阑后背几乎僵成柱子,很快又放松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