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将阑撑在栏杆上的手微微捏紧,垂着浓密羽睫像是在等待头顶悬而未落的屠刀。
“每次偷跑出去玩,你都信誓旦旦对我说‘不会被罚’‘要是真被罚,师兄替你挨罚好了’。”晏玉壶淡淡道,“……这些保证从来都没作数过。”
晏将阑脸色怔然,手指几乎将木质栏杆捏出个指痕来。
晏玉壶胆大包天地“数落”了师兄一会,见他身体几乎都要僵成柱子了,无声一笑,将脑袋靠在晏将阑肩上,像是年少时那样依赖又信任。
无论被牵连、欺骗多少回,晏月始终对师兄堪托死生。
“我小时候从不怪你。”晏玉壶轻声喃喃道,“我一直不怪你。”
况且晏玉壶从来不认为当年自己惨死是晏将阑导致。
他是被世家的险恶杀死,就算小晏聆不去獬豸宗报案,奚家一旦发现晏月的身份,也肯定会不择手段让他彻底消失天地间。
晏将阑紧绷的身体骤然放松下来,虽然知道晏玉壶对他并无芥蒂,但听他亲口说出来,心中却仍旧如释重负。
他伸出手环住晏玉壶的肩膀,感受着冰冷的温度指尖微微一蜷缩。
“阿月。”
“嗯?”
晏将阑突然猛地一用力,将晏玉壶用力推下栏杆。
晏玉壶踉跄着一脚踩到刚浇完水的花圃中,茫然回头看他:“师兄?”
“我还是觉得你太高了。”晏将阑幽幽道,“抱起来都不像小时候那样一手就抱住,好可恶。”
晏玉壶:“……”
见晏玉壶又露出小时候那种受了欺负逆来顺受的乖顺神情,晏将阑突然哈哈大笑,差点遭了报应从栏杆上翻下去。
他笑得直咳嗽,心结解开后,看一切万物都觉得可爱。
晏玉壶重新走回去,宽大的手掌一按晏将阑的肩膀省得他翻下去,温顺地说:“师兄之后打算做什么?”
若是在之前问晏将阑这个关于“未来”的问题,晏将阑能直接犯病给他看。
可如今他却慵懒得要命,懒洋洋地借着晏玉壶的手臂当椅背靠,翘着二郎腿淡淡道:“看呗,我也不知道,先合籍再说。”
晏将阑做什么事皆有计划,从来都是按部就班,乍一没有任何规划心中却也没有太多不安,“走一步算一步”于他而言是一种极其新颖的生活态度。
他决定试一试。
“合籍啊?”晏玉壶蹙眉,“和盛宗主吗?”
晏将阑仰着头幽幽看他:“要不然呢?我连桂花酒都挖出来了。”
晏玉壶“哦”了一声,没再吭声。
“怎么?”晏将阑拽着晏玉壶的小辫子,皮笑肉不笑道,“你对师兄选的道侣有什么意见吗?”
“不敢。”晏玉壶想了想,又说,“和师兄很配。”
又能宠着晏将阑这肆无忌惮的性子,也能压制住他太过飞扬跋扈的脾气。
很配。
就是年少时没想到,师兄竟然会和一个男人合籍,若是朝夫人还在,恐怕整个晏温山都会鸡飞狗跳。
晏将阑嗤笑一声,熟练地把晏玉壶给数落了一顿:“你知道什么啊你,我那道侣到底哪里不好,你们各个都看他不顺眼?啊?你说?”
晏玉壶委婉地说:“有一点,可能是盛宗主太冷了。”
冷得让晏玉壶这个鬼修都觉得瘆得慌。
晏将阑淡淡道:“冷什么,盛宗主可火热了,还会对我笑。”
晏玉壶吃了一惊。
盛焦会笑?
他师兄不会是大病未愈,开始出现幻觉了吧?
晏将阑瞪他一眼,正要再说什么,但又像是想到什么,变脸似的笑嘻嘻道:“阿月,帮我跑个腿呗。”
但凡换个其他人,肯定懒得搭理他,但晏玉壶一对着师兄就没有底线,全然不在意自己刚才还在挨骂,乖顺地说:“好。”
“你去北境一趟。”晏将阑将医馆的钥匙给他,“帮我把无尽期带到晏温山来。”
晏玉壶:“那只黑猫?”
“嗯嗯。”
晏玉壶点点头,轻声道:“我们之前养的那只猫……已寿终正寝了。”
晏将阑一愣。
自从被奚家人带走,晏将阑已没有精力去过问那只黑猫到底如何。
寻常猫的寿命只有十年左右,估摸着时间也已该自然老去了。
“你怎么知道的?”
晏玉壶道:“前几年我回来晏温山过。”
那只猫依然还在,且始终守在晏温山的废墟中,似乎在等待人归来。
见到长大成人后的晏月时,黑猫凑上前嗅了嗅,像是认出来似的,乖顺地盘在晏月脚边。
第二日便没了呼吸。
晏将阑第一次被一只并未生出灵智化为人形的猫猫触动,他沉默好久,才轻声道:“去吧。”
晏玉壶没多说,颔首离开。
晏将阑孤身坐在栏杆上看着光秃秃的药圃。
当年他和晏月将猫捡回来时,并不喜欢猫的朝夫人笑容温煦,柔声摸着他的脑袋说:“你和猫,只能留一个,乖乖,你自己选。”
晏聆:“!”
小晏聆死死抱着猫眼泪汪汪不肯撒手,呜咽着说“那我和猫一起露宿街头好了,呜”,弄得朝夫人哭笑不得,最后只能同意。
小黑猫很乖,成天在药圃里的荆芥丛中一盘就是一整天,从来不会给朝夫人找麻烦。
一来二去,小晏聆总能瞧见说着不喜欢猫的朝夫人蹲在药圃中拿着小水瓢凑到黑猫面前喂它水喝。
晏将阑抬手在墙边比划了一下,小声嘀咕:“我得在那种一堆荆芥。”
无尽期肯定喜欢。
确定十月初十就合籍,晏将阑拿起犀角灯去告知诸行斋其他人。
八个人关系匪浅,就算初十那日有天大的事也必然会到场,纷纷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就柳长行在那哭得停不下来,骂道:“你们竟真的要合籍?!”
“……”晏将阑噎了一下,温柔地说,“哥哥,都这么多天了,你还在纠结这件事呢?要不要你再仔细深想一番,当时在“逢桃花”为什么盛焦死都不愿意给你指尖血?是他不想吗?”
柳长行:“???”
柳长行的哭声瞬间戛然而止。
他猛地倒吸一口凉气,脑海中终于反应过来,正要怒气冲冲地咆哮,晏将阑眼疾手快一下掐灭灯芯,心满意足地将犀角灯一扔,笑嘻嘻地出去玩了。
柳长行:“……”
第111章 合籍之前
晏将阑依然锲而不舍想让盛宗主笑一笑,甚至冒着乐正鸩会揍他的风险,大半夜想和盛焦厮混。
盛焦盘膝坐在榻上闭着眸不为所动,浑身上下溢满看破红尘的冷淡,晏将阑跪坐在他面前勾着他的脖子亲唇角,反倒像是个使尽全力诱惑出家人的艳鬼。
姓晏的“艳鬼”说:“盛无灼,你理一理我?”
盛焦眼睛都不睁,冷淡道:“睡觉、调息。”
“我已好了,懒得调息。”晏将阑不高兴地趴在盛焦肩上,手欠地去拽盛焦散落的长发在指尖绕来绕去,嘟囔道,“让你笑一笑可真是难如上青天,索性你当时别对着我笑好了,让我这么牵肠挂肚又不给我个痛快,哪有你这么钓着人的?”
盛焦听他数落好久了,终于没忍住抬手在晏将阑后颈微微一摩挲。
后颈已没有相纹,但依然敏锐,晏将阑头皮一阵发麻,蹙眉道:“做什么?你准备笑了?”
盛焦没说话,握着晏将阑的手将一串珠子戴在手腕上。
晏将阑抬手左右看了看,疑惑道:“你捡回来了?”
奚家已是一片废墟,那些灵珠不知去了哪里。
“只捡回来一半。”盛焦道,“我又加了几颗珠子。”
晏将阑感受着手腕上的沉甸甸,顿时被哄开心了,他爱不释手地摸着圆润的珠子在手腕上转来转去,总觉得这串珠子的灵力似乎比之前那个要浓郁得多。
等到把珠子转了一圈,晏将阑终于知道原因了。
他愕然捏起珠串中的其中一颗:“这是……天衍珠?”
天衍消失,盛焦的一百零八颗天衍珠就算不被他炸了也会消失,但唯一一颗“灼”字天衍珠因是盛焦的本源灵力,并未消失。
其中的天衍也转变成浓郁至极的灵力,连接整个晏温山的结界。
晏将阑指腹摩挲着珠子,诧异道:“真送我?”
盛焦:“不喜欢?”
他担心晏将阑会觉得这颗曾经是天衍珠而排斥,但晏将阑却喜滋滋地道:“喜欢,当然喜欢,你送我的,我都喜欢。”
盛焦一愣,微微垂下头,没吭声。
晏将阑手指还缠着盛焦的一绺发,正要将长发松开认真去看珠子,无意中将墨发撩开一条缝隙,露出盛焦的耳朵。
那本来如白玉似的耳垂正微微泛红。
晏将阑:“?”
晏将阑连珠子都不看了,扑上前大大撩开盛焦披散的墨发,惊愕道:“我天呐,怎么天还没亮我就开始做白日梦了?盛无灼!盛宗主你害臊了?!”
盛焦:“……”
盛焦难得被晏将阑的情话说得赧然,见晏将阑如此大张旗鼓,像是发现不了的大事一样,微微蹙眉将他强行按下来,低声道:“想吃闭口禅吗?”
晏将阑忙闭了嘴,但盛焦这个难得的威胁更加显得他在恼羞成怒。
这种情绪出现在盛焦身上,可太稀罕了。
晏将阑乐得直蹬腿,一双漂亮的眼睛弯成月牙,恨不得拿起犀角灯告知天下,他飞快打了个手语:“等我一会。”
盛焦微微蹙眉。
就见晏将阑像是撒了欢地跑出去,只穿了一身单衣赤着脚噔噔噔跑到隔壁偏院的房中,大半夜的高兴得呜呜嗷嗷:“哥哥!哥哥快起来,别睡觉了,睡什么啊?我和你说盛焦他恼羞成怒了哈哈哈,天下奇闻啊!”
乐正鸩:“……”
盛焦:“……”
乐正鸩咆哮道:“你想死吗?!大半夜的不睡觉恼什么羞成什么怒?你们俩是不是都有病?要不要我给你们扎一针治治脑子?!给我——滚!”
晏将阑挨了一顿骂,笑嘻嘻地跑了回来。
他在外面跑了一圈,身上带着寒霜和桂花的香味,撩开床幔言笑晏晏地扑到床上,又去撩盛焦的长发看他还害不害臊。
好在盛焦脾气好,没和他一般见识,淡淡瞥他一眼。
“哎。”晏将阑乐完后,懒洋洋地躺在盛焦腿上,道,“你的七情六欲真得完全回来了?”
盛焦并不清楚,但可以明显感觉自己对外界的感触和之前十二年全然不同。
“也许?”
晏将阑笑眯眯地翘着二郎腿:“那你以后会不会变回原来那个温文尔雅还爱笑的样子?”
盛焦一愣:“你还记得?”
“记得啊。”晏将阑仰着头看他,像是灵动的小狐狸,眨了眨眼睛,“我在天衍学宫恢复记忆后就认出你了,你还给了我一块桂花糕呢。”
盛焦眸中闪现一抹柔和之色,伸手抚着晏将阑的额头。
晏将阑那些年最爱吃的东西就是婉夫人的药膳和桂花糕,哪怕桂花糕邦邦硬也能眼睛眨都不眨地啃,其他吃食再精细对他而言也是寡淡无味。
但现在不同,晏将阑难得对食物提起兴趣,打算有机会吃遍十三州所有美食。
“盛宗主。”晏将阑突然露出个坏笑,“你知道七情是哪七情吗?”
盛焦不明所以,但还是淡淡回答:“喜怒哀惧爱恶欲。”
“六欲呢?”
“色欲……”
盛焦刚说出第一个,晏将阑就“哈”的一声,揪着他的衣襟强行将他扯下来,冁然而笑:“你既然七情六欲都恢复了,色欲不是得更上一层台阶?”
盛焦:“……”
盛焦冷淡看他:“我已是大乘期,双修的灵力暴烈,你恐怕承受不住。”
晏将阑本来就是想撩拨撩拨他就去睡觉的,听到盛焦明里暗里“嘲讽”他修为比他低,哪能坐得住。
他瞬间变脸,沉着脸腾地坐起来,冷冷道:“呵,大乘期的灵力暴烈?真的吗,我可不信,你别看不起还虚境。”
盛焦:“……”
他没这个意思。
但晏将阑小心眼地作天作地,面无表情去扯盛焦的腰封,嘴里还在嘟嘟囔囔:“我倒要看看大乘期的灵力到底有多暴烈?”
之前盛焦未经历雷劫之前,两人双修过好几回,甚至把晏将阑直接带入还虚境。
大乘期灵力差不多,应该也相差不到哪里去。
晏将阑将长发都挽成个团子顶在脑袋上,打算和盛宗主切磋灵力。
……不多时,晏将阑匆匆用簪子挽起来的长发直接被晃散了。
事实证明,未历经雷劫的半步大乘期,和真正的大乘期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境界,晏将阑像是浑身过了雷电似的,几乎软成一滩水,连挣扎都没了力气。
“盛宗主……”晏将阑额头上全是汗水,几绺黑发贴在脸侧,挣扎着用足尖去蹬盛焦的手臂,奄奄一息道,“大乘期,暴烈,承受不住……饶命。”
盛焦:“……”
晚了。
***
翌日。
乐正鸩一大清早就骂骂咧咧地起来做药膳,只觉得晏将阑这待客之道可真是把人待到姥姥家去了,哪有主人家不起来,客人反倒在厨房忙来忙去的。
药膳做起来很繁琐,等到弄得差不多已是日上三竿。
盛焦早已起来练了剑,又前去后山打算将那处朝夫人的药圃也给处理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