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青帘漠然道:“你的琉璃雀为何厌恶我?”
横玉度:“什么?”
“你是十三州最后一个相纹“换明月”。”横青帘道,““换明月”“窥天道”都和“堪天衍”有关,你以为当年世家什么都没做,就平白得来了“堪天衍”的灵力是吗?”
横玉度一愣。
“没有哪个世家当年得到“堪天衍”灵力时没有付出代价的。”横青帘道,“那是利益的交易。”
横玉度还没说话,横青帘又似笑非笑补充一句:
“就像是你明知道灵兽也是生灵,但在切开的灵兽肉面前依然会选择吃下,而非去怜悯有生灵逝去而放那块‘肉’一马,一样的道理。”
横青帘并非没有良知,在他看来能让他付出交易的东西,只是天衍灵力罢了。
他和奚家交易,付出东西、得到天衍,为何还要去问天衍从何而来,有没有人因此受到痛苦折磨?
就算所有人都知晓奚绝因他们手中的天衍灵力而生不如死,也会将一切归咎为奚家作孽,和他们无关。
那只是个交易。
我有琉璃雀,便可换明月。
横玉度被横青帘的话惊住了,匪夷所思看他半晌,才像是无力似的,怔然呢喃道:“可他并非没有神智的灵兽,他是个人啊。那时他才十二岁,奚……晏聆才不到十岁。”
横青帘道:“那又如何,他们的悲惨并不是我造成的,就算我不去换天衍灵力,自然有其他人去获得那灵力。”
“他们还是个孩子!”一向温柔的横玉度再也忍不住,厉声道,“难道在世家眼中,良知、底线,都能在利益面前一退再退吗?!”
横青帘冷冷道:“等你到我这个位置,也会是同样的选择。”
横玉度厌恶道:“不要拿我和你比。”
横风临揉了揉眉心:“不要吵了。”
“是啊。”有人附和他的话,“别吵啦,吵来吵去也没有意义,还不如现场示范一下嘛。”
在场三人一愣之下,怔然偏头。
玉颓山不知何时到的,正坐在横玉度身边,笑嘻嘻地手搭着轮椅后背的扶手。
见三人全都看来,玉颓山一抬手,眯着眼睛道:“诸位,晚好啊。”
横风临和横青帘霍然起身,脸色都变了。
天衍祠里里外外有数十道结界,他到底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进来的?!
横玉度从盛焦口中得知“堪天衍”之事,看到玉颓山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并不为他身上的诡异气息所畏惧,只因晏将阑和他的遭遇而怜悯难过。
横青帘这是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十二相纹”,眼神冷厉,手死死捂住腰间悬挂的剑。
正要动时,玉颓山突然笑着说:“横叔叔还是安分些吧,除了“堪天道”,我能操控世间所有天衍,要是一失手让你的相纹在经脉中炸开了,那可就太难看啦。”
横青帘手一顿,将手缓缓从剑柄上放开,面无表情道:“你来杀我?”
“哈哈哈。”玉颓山笑得直蹬腿,还踹了轮椅一下,差点把横玉度的轮椅给踢得滚出去,又被他眼疾手快一把抓住。
横玉度差点被他扔飞出去,皱眉看他。
“不要说得这么难听嘛。”玉颓山懒洋洋地趴在轮椅后背的扶手上笑,“你刚才不是说,若是横玉度横风临站在你的位置,也会对你做出一样的选择吗,我也很想知道他们会不会,所以现如今给你们两个选择。”
横青帘眉头狠狠一皱。
下一瞬,玉颓山眼瞳天衍相纹一闪而逝,金色眼眸冷冷注视着横青帘。
一股无形的气势瞬间从头顶压下去,瞬间将在场三人的相纹修为狠狠压制住。
横玉度明明是灵级,但却收到压制更厉害。
玉颓山动都没动,依然百无聊赖地趴着:“我都说了,不要着急动手啊,我真的能轻易杀了你们的。”
但看在横玉度是晏将阑好友的份上,除非闹到场面收拾不住,否则玉颓山不会杀人。
“先听我说。”玉颓山赖叽叽地将手腕搭在横玉度肩上,像是孩子玩闹似的,言笑晏晏道,“我只找当年参与“堪天衍”的人,也就是说恩怨只在这位横青帘大人身上。”
横风临一愣。
“横家主、横掌院,我给你们两个选择。”玉颓山竖起一根手指,眯着眼睛笑,“一是交出横青帘。”
他说着,又伸出另外一只手指搭在横玉度另一侧肩膀上。
“二嘛,交出横家的天衍灵脉。”
三人倏地一怔。
玉颓山往前一探身,两只手越过横玉度的肩膀,“啪”的一声在横玉度眼前清脆拍了一下,震得横玉度忍不住眨了下眼睛。
玉颓山高高兴兴道:“怎么样怎么样?这两个选择不错吧,有生又有死,可太让人心动了!”
若是交出横青帘,以玉颓山的疯癫,定然不会让他苟活于世。
如果选二,那没有天衍的横家便会自此没落。
以一个人的性命来和整个家族往后成百上千年的利益做对比,大部分人都会选择后者。
在得知曲家被屠戮时,横青帘似乎早就做足玉颓山会找上门的准备,闻言他嗤笑一声,似乎早就知晓横风临和横玉度的答案。
他是对的。
在绝对的利益面前,没有人会愿意因为一个人而心甘情愿舍弃。
奚择如此,纵夫人如此,盛终风亦是如此。
奚绝、盛焦对他们而言,在觉醒相纹的那一刻已经不再是单纯的人,而是强行冠以父母之爱而想要彻底操控为己所用的工具、傀儡。
“堪天衍”“堪天道”,名字就如此诱人,有谁能抵挡这样巨大的诱惑?
只是奚家盛家一个恶毒,一个愚蠢,硬生生将天道天衍恩赐的灵级相纹给毁了。
横青帘面无表情等到横风临和横玉度的选择。
……不用想也知道的答案。
天衍祠烛火跃动,窗户半掩着,隐约有雪花被风卷着呼啸着吹来。
玉颓山笑眯眯地等待回答。
横玉度冷冷看着他,道:“天衍地脉,你拿去好了。”
横风临并未出言阻止,想来也是赞同弟弟的抉择。
横青帘一愣,霍然抬头。
玉颓山也怔住了,晃了晃第一根竖起的手指,以为他没有听清,小声地诱惑道:“我只要横青帘哦,不是要屠戮你们横家全族,你们把他交给我,很划算的。”
横玉度蹙眉:“不。”
他并非赌气,只是对他而言,天衍并非是多大的利益,反倒像是个无穷无尽吞噬人的深渊一般。
人人为它趋之若鹜,为了那一点天衍灵力丑态百出,人心险恶毕露。
横青帘愣怔看着横玉度将那横家积攒数百年的天衍地脉拱手相让,一股说不出道不明的情绪涌入心头。
他轻轻道:“你知道天衍地脉象征着什么吗?”
横玉度眼睛眨都不眨:“我知道。”
横青帘还是道:“只要有天衍,横家就能长久在中州,天纵之才层出不穷,家族时代都能……”
横玉度却说:“所以呢?你是在教我如何用你的那套来做事是吗?”
横青帘一噎。
横玉度并不想让自己变成利益至上连良知都抛弃的人,那样同冰冷的木头傀儡又何分别。
横青帘沉默地低下头,眼眸怔然,不知在想什么。
玉颓山从始至终都沉默着看着横玉度,呆呆愣愣好一会才将手收回去,茫然坐在椅子上,干巴巴地“啊”了一声。
“原来只有我没被选择啊……”
第97章 风雨欲来
晏将阑从獬豸宗强行闯出来后,径直前去盛家。
只是行至半途才得知盛焦早已和玉颓山休战——或者说玉颓山直接开溜跑了,晏将阑停在原地满脸懵然,有种自己被当成狗遛了一圈的错觉。
两人没打得你死我活,他就着急忙慌破开獬豸宗水道跑出来,盛焦知道怕是会觉得自己又被算计了。
这样一想,晏将阑莫名心虚。
他摸出犀角灯正在琢磨怎么去安抚盛宗主,眼眸中金纹一闪,玉颓山顺着“堪天衍”的本源灵力传了一道音而来。
“聆儿,你还被盛宗主关押着吗?”
晏将阑道:“谢谢,我已成功逃狱——你现在在哪儿?”
“猜猜看。”玉颓山声音懒洋洋的,“你能不能找到我?”
晏将阑眉头紧皱,对玉颓山这幼稚的行为举止十分不满,没好气道:“你还是孩子吗?”
话虽如此,他似乎早有答案,转道御风朝着奚家而去。
在路上晏将阑只觉得伸头一刀缩头也一刀,面如沉水在犀角灯上给盛焦发了道传音。
“道侣,我明日回去给你带桂花糕,勿念。”
盛焦那边沉默许久才回答,言简意赅一个字。
“嗯。”
晏将阑心中全是疑虑,只觉得前几天大吃飞醋的天道大人好像突然就看破红尘立地成佛了,知晓他逃出獬豸宗、还十有八九去寻玉颓山,竟然一个字不过问。
放纵得让晏将阑心中更慌,十分没底。
只是此番他也不好直接回去,只好专顾眼前事,匆匆赶到奚家。
玉颓山并不在空荡荡的天衍地脉,而是蜷缩在年少时他的“温柔乡”中——只是此时那屋舍已变成一片废墟。
鹅毛大雪纷纷落下,玉颓山一身白衣躺在脏乱废墟上,墨发披散被雪几乎掩盖。
小院已经倒塌得一堆乱麻,加上已过六年,枯黄的杂草藤蔓四处蔓延,根本分辨不出来哪里是哪里,但玉颓山准确无误地寻到原本院子内室床榻的位置,安安静静的躺在那,好似回到十二岁之前无忧无虑地在“温柔乡”安眠。
吱呀。
晏将阑踩着雪缓步走过去,敛袍蹲在玉颓山身边:“哥,你躺在这儿做什么?”
玉颓山身上已落了一层薄薄的雪,他眼睛也不睁,赖叽叽地道:“睡觉。”
晏将阑“噗嗤”一声笑了,手撑着地也跟着躺在玉颓山身边,好像两个少年同躺在十几年前的温暖床榻上,仰头看着雪花凌乱旋转而下,落在白皙的脸上。
玉颓山察觉到后背的动静,终于动了。
他翻了个身,手枕着小臂幽幽和晏将阑面对面,说:“我不高兴。”
晏将阑微微挑眉,道:“今天不是将世家和獬豸宗耍得团团转吗,难道不好玩?”
“好玩。”玉颓山眉头紧皱着,像是被人强行打翻了正在吃的碗一样,闷闷不乐地说,“但我还是不高兴。”
晏将阑弯着眼睛一笑:“哪里不高兴?”
玉颓山拉着晏将阑的手贴在自己的心口:“这儿,好像什么东西堵住了。”
晏将阑叹了一口气,带着玉颓山的手轻轻移到左侧,轻声道:“心脏在这。”
玉颓山满脸茫然。
分神的身体没有温度、没有心跳,甚至连呼吸都没有,他已经太久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几乎忘记心脏长在左边。
“对。”玉颓山点头,道,“我是不是太累了?”
晏将阑羽睫上落了一片雪,被他轻轻一眨化为水珠滑落下去,他声音又轻又柔:“是啊,你太累了。”
玉颓山:“那怪不得。”
晏将阑笑了起来,见他还打算在这里躺到天明,索性将他直接拖起来:“我们不在这儿睡,走,我带你去……”
他想了想,除了獬豸宗,似乎并没有两人能落脚的地方。
玉颓山百无聊赖地趴在晏将阑肩上:“去哪儿?”
晏将阑很快想到地方,站起来将他拽着起身:“跟我走吧。”
玉颓山浑身筋疲力尽,完全不在乎什么舒不舒适,只想在这冰天雪地躺一夜,但晏将阑曾在冰天雪地里被罚跪过好几日,一见雪地就莫名发憷。
他带着玉颓山一路御风而行,片刻后悄无声息落到一座小院门口。
那竟是天衍学宫诸行斋。
晏将阑轻车熟路地将斋舍的结界打开,带着玉颓山进去。
他解开鹤氅挂在屏风上,正要让玉颓山自便,一转头就见玉颓山一溜烟冲到内室的床榻上蹦上去,完全不拿自己当外人的横躺其上。
——若他觉醒的不是“堪天衍”,此处或许真是他的住处。
晏将阑走上前将玉颓山掀到里面去,自己侧躺上去。
外面大雪飘零,落在窗棂和地面的轻微声音在晏聆耳中却极其清晰。
晏将阑躺在那,默不作声地听雪落的声音。
他本以为玉颓山躺在里面已经睡着了,但没一会玉颓山突然一翻身,伸手拽了拽他的袖子。
“晏聆?”
晏将阑睁开眼睛看他一眼:“怎么?”
“我是什么声音?”玉颓山眼巴巴地看着他,“你能听到万物之声,我呢?”
他想知道自己是什么声音。
晏将阑沉默半晌,似乎有点难以启齿,呢喃道:“哥……”
玉颓山并没有看出他的为难和隐瞒,还在满脸期盼地看着他:“嗯嗯?”
晏将阑悄无声息叹了一口气,伸手按住耳朵,轻轻地道:“没有。”
玉颓山没懂,疑惑道:“什么?”
晏将阑说:“你没有声音。”
玉颓山脸一僵。
每个人都有声音,并非是真正的语言,而是像是盛焦的焦土龟裂声、亦或是晏玉壶的水流潺潺,以及带着杀意的“嘶嘶”,晏将阑甚至连灵脉的声音都能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