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当年晏聆孤身留在奚家被抓去獬豸宗,目的便是确保奚绝顺利逃离去北境,省得那些世家布下天罗地网为了“堪天衍”抓捕。
玉颓山性子乖张疯癫,行事从来只凭喜恶不论是非,曲明廉给了晏将阑那样大的耻辱和折磨,哪怕罪魁祸首已死,玉颓山依然不肯善罢甘休。
还有他吃药膳时随口说的那句……
“有急事。”
看来这就是他所说的急事。
盛焦身上布下避雨诀,眉梢间全是冷意。
但即使如此,见晏将阑只穿着单薄外袍,盛宗主还是将披风解下,沉着脸披在晏将阑单薄的肩上。
晏将阑乖巧地站在那看他系衣带:“知道是谁做了的吗?”
盛焦系带的手一顿,面无表情将系带系好,嘴唇轻动正要回答,倦寻芳突然匆匆从一旁而来,低声道:“宗主,抓到了。”
晏将阑心口一跳。
玉颓山……被发现了?
盛焦面无表情转身,裾袍衣摆好似一柄利剑在雨幕中划出一道雪白的烟煴雾气。
晏将阑和乐正鸩立刻跟上去。
天衍祠废墟的空地上,上沅强行按着一个身披黑袍的人跪在地上,是个元婴期的散修。
晏将阑飞快扫了一眼,悄无声息松了一口气。
并不是玉颓山。
盛焦走上前,用春雨剑鞘挑开那人的黑色兜帽,露出一张隐隐疯癫的脸,且那人身上散发出一种熟悉的气息。
是“弃仙骨”。
上沅用缚绫强行制住他,低声道:“他修为本刚结丹,但服下“弃仙骨”后竟到达元婴期。”
但在场所有人都知晓,曲家虽然没落,但底蕴还在,就算只剩下一半天衍地脉,也不会被区区一个元婴期屠戮全族。
知晓被抓住的人并非玉颓山后,晏将阑显而易见地无趣起来,在这一片悲惨废墟中,他甚至偏着头偷偷打了个哈欠,一心只想回家睡觉。
这些年他将自己伪装得和正常人无误,但自幼时经历如此多的苦难心境怎么可能如常?
晏将阑不像玉颓山那样残忍嗜血已算他本性坚固,更何谈对仇人家族的怜悯。
那个金丹期修士此时因迫切需要“弃仙骨”整个人疯疯癫癫的,根本问不出什么,盛焦冷漠收回剑,让上沅将其带回獬豸宗,等他清醒些再问话。
晏将阑这才开口道:“你叫我来做什么?”
盛焦冷淡看他一眼,视线往旁边用黑布遮盖起的两具尸身上落了一下,示意晏将阑自己去看。
晏将阑也不惧怕死人,百无聊赖地走上前用鞋尖将黑布一踢。
这动作太过不尊重死者,旁边獬豸宗的人都露出一言难尽的神情。
晏将阑低头一看,微微挑眉:“就因为这个?”
地上两具尸身,竟然是曲明廉和曲相仁的尸身。
盛焦冷冷道:“曲明廉五年前便已身死,曲相仁三个月前被你化为木头人。”
晏将阑随意点头:“所以呢?”
盛焦眼神更冷:“……但这两具尸身,神魂才刚散。”
简而言之,刚死。
但如果曲明廉才刚死,当年那具被曲家寻到的尸身又是谁的?
想来和晏将阑玉颓山脱不了干系。
“哦。”晏将阑无辜地道,“我可什么都不知道啊,当时的木头人我也不知道丢哪里去了。”
他这话说的倒是真的,盛焦就算想抓他的小尾巴都揪不住。
天衍祠的火焰烧得差不多,终于又变小的趋势,倦寻芳用灵力裹满全身,飞快冲进天衍祠中去查看天衍地脉是否还在。
不出片刻,倦寻芳从废墟中出来,竟然还扶住来个瘦弱的背影。
“宗主!还有人活着!”
众人循声看去,就见曲家最小的少爷曲饶满脸浑浑噩噩地被倦寻芳扶出来,满脸都是未干的泪痕,看起来被吓懵了。
倦寻芳道:“他被藏在天衍祠一处隐蔽结界中。”
曲饶并未受伤,但他似乎看到了什么,整个人麻木无神,泪水不住簌簌落下,被大雨一淋似乎清醒了些。
他猛地尖叫一声,拼命推开倦寻芳,踉跄着跌在水坑中,突然崩溃大哭出声。
獬豸宗的人面面相觑,盛焦眉头一皱。
晏将阑一直在冷眼旁观。
就在这时,有个懒洋洋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哟,落下一个。”
晏将阑眉头一皱,转身一看就见玉颓山一袭白衣坐在高高墙头上,手中还捏着一串糖葫芦,两条腿赖叽叽地晃荡——他自己倒是淋得像是落水狗,竟还记得给糖葫芦糊个避雨诀。
盛焦拇指轻轻一扣剑镡,冬融剑森然出鞘半寸。
“别这么紧张呀盛宗主。”玉颓山笑嘻嘻地道,“今晚我可什么都没做,无辜得很呢,就算你用天衍珠断我的罪,肯定一颗也没有“诛”。”
盛焦面容冷冽,不为所动。
听到熟悉的声音,曲饶猛地抬头,视线落在玉颓山的骷髅面上,心头怨恨猛地腾起,撕心裂肺地道:“玉颓山!是你!是你杀我全族——!”
众人一愣。
曲饶满脸恨意,泪流满面地对盛焦道:“盛宗主!求您为我曲家做主!那些来我曲家的修士全是服用过“弃仙骨”的散修,他们是受了玉颓山指使来抢夺天衍地脉!”
盛焦看向倦寻芳。
倦寻芳脸色苍白地点头:“曲家天衍地脉的确一丝灵力都不剩。”
已被人洗劫一空。
玉颓山无辜道:“人真不是我杀的,我就是路过,在旁边看戏罢了。”
曲饶几乎哭得说不出话:“明明是你!你一来,我们的相纹修为全被压制,根本无法对抗那些修为暴涨的散修,你……”
玉颓山笑个不停,懒洋洋将五指朝向曲饶,好似野兽锋利的利爪。
“天衍在上。”他轻轻启唇,语调却是玩世不恭,对天衍全无敬意,相反还有点嗤之以鼻,“曲家之事,同我无关。”
在他伸出手后,曲饶浑身天衍相纹像是沸腾了似的,烧得他浑身滚烫,宛如要爆体而出。
“我说过。”玉颓山玩着眼眸道,“曲家,一个都不能活。”
只要他想,他给出去的东西就能立刻收回来。
明明刚才还说“曲家之事和他无关”,但立刻又一脸无辜地放狠话说曲家一个都不能活,这前后矛盾的话加上玉颓山狰狞邪气的骷髅,显得令人毛骨悚然。
玉颓山竟然要当着盛焦的面杀人?
晏将阑眼皮一跳,正要启唇说什么,但就在玉颓山收拢手指的刹那,冬融剑锋芒斩破滂沱雨幕,一点煞白寒光倒映在晏将阑双眸上。
轰然一声。
盛焦持剑上前,大乘期灵力宛如惊涛骇浪凝成一点锋芒,悄无声息劈向墙头上的玉颓山。
在剑落下后,剑锋嗡鸣声才后知后觉响起,震得晏将阑耳朵生疼。
下一瞬,玉颓山要收拢的手指被硬生生止住,以元神之力强行拦住盛焦大乘期寒芒毕露的剑意,“堪天道”和“堪天衍”两种最为逆天的相纹当空碰撞,震得整个中州的天衍地脉都在沸腾。
地动山摇。
玉颓山身上好似有源源不断的天衍灵力,强行让他抵挡住大乘期的杀意。
“盛焦。”玉颓山轻声呢喃道,“我不想杀你,不要逼我。”
他从一开始就知晓晏聆和盛焦的相识相知相恋,也记得当年晏聆无数次地在夜晚和他双眸放光地畅享未来之事的场景。
“等此事了结,我们就找个谁都不认识我们的地方隐居好了。”晏聆说到这个的时候语调和平日全然不同,喜悦全然演示不住,“我到时候把盛焦一起拐走,省得他一直受盛家的磨害。”
奚绝已经听过无数遍了,但知道晏聆爱说,好像每天畅享这样就能让他有活下去的希望,很配合地道:“嗯?然后呢?”
“然后啊,我们就开家药铺,后院种上一棵桂花树。”晏聆高高兴兴道,“做一对寻常道侣、琴瑟和鸣。”
奚绝和乐正鸩一样,瞧不上盛焦这个锯嘴葫芦,根本不明白一个寡言少语不解风情的人为什么在晏聆眼中就全是优点,还经常夸赞可爱。
可爱什么?
可爱兜里没几个钱,可爱连话都懒得说?
但晏聆却像是被蒙蔽了双眼,只觉得盛焦好上天了。
后来晏聆见了一次让尘,一切就变了。
他眸中的光彻底黯淡下去,就算大仇得报后也萎顿颓靡。
从中州回到北境后,玉颓山本来想撺掇他去寻盛焦,晏将阑却对什么都提不起来精神,唯一能让他打起精神的就是到最偏僻的巷子里买下一间鬼宅似的铺子,开了医馆,后院果真种了桂树。
但始终只有他孤身一人。
玉颓山能掌控整个十三州的天衍灵力,虽然无法操控“堪天道”,但若是拼尽全力再费掉一整条天衍灵力或许也能让“天道大人”魂飞魄散。
但晏将阑实在喜欢,玉颓山没办法,就算盛焦是他大道之上的绊脚石也只能捏着鼻子忍了,反正只要不和盛焦起冲突就行。
可如今……
玉颓山浑身杀意翻涌,却强行压制着,金色眼眸越来越冰冷:“我不想杀你。”
盛焦手中冬融剑猛地一格,一百零八颗天衍珠呼啸而来,悉数萦绕玉颓山周身,旋转半晌,真如玉颓山所说,没有一颗是“诛”。
晏将阑捂着流血的耳朵,冷冷道:“停手!”
玉颓山眸中杀意瞬间散去,锵地一声手指将冬融剑一推,竟然发出金石相撞之声,掌心冒出金色火花,天衍灵力嘶嘶往外泄。
盛焦收剑悄然落地,眼神冷然。
“停手就停手。”
玉颓山笑嘻嘻地站在墙头上正要御风而走,但又像是想起什么,突然回神勾唇一笑。
盛焦心中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下一瞬,玉颓山身上毫无灵力波动,甚至动都没动,只是嘴唇上下轻碰,发出一声:“叭。”
刚被盛焦解救下来的曲饶突然双目圆睁,踉跄着一头栽倒在地,天级相纹瞬间化为金色烟雾从后颈钻出。
相纹和灵根竟然已废。
天衍珠猛地旋转出一个“诛”字。
所有人都没想到玉颓山竟然敢当着獬豸宗宗主的面将曲饶的相纹废掉,这虽然没要了他的命,但失去相纹和灵根的人比寻常凡人还要孱弱,往后体弱多病也许过不了几年就会殒命。
但玉颓山就是敢。
曲饶用着“堪天衍”的天衍灵力获得天级相纹,他现在不高兴了收回来理所应当。
盛焦脸色阴沉,猛地一抬手,缚绫朝着玉颓山而去。
“铮——”
春雨剑不是何时出鞘,遽然间格挡住缚绫,两相灵力相撞发出刺耳尖利声。
晏将阑耳朵流着血,耳饰上的灵珠已被震碎,他满脸漠然地挡在玉颓山面前,春雨剑干脆利落斩开缚绫,眼神冰冷同盛焦对峙。
盛焦冷冷看他。
玉颓山纵声大笑,做完恶后潇洒离去。
倦寻芳心中刚刚生起要去阻拦的念头,晏将阑冷淡道:“倦大人留步。”
倦寻芳脚步一顿。
“曲家被屠诛。”晏将阑握着春雨剑,虽然只是还虚境但气势竟然隐隐能和盛焦抗衡,他似笑非笑道,“獬豸宗不该以抓到罪魁祸首为重吗?”
倦寻芳:“你!”
罪魁祸首明明就是玉颓山!虽然他没有动手杀人,但“弃仙骨”、天衍为解药、压制曲家人的相纹修为,每一样都为屠戮曲家推波助澜。
怎么可能无辜?!
晏将阑看着盛焦手腕上只有一颗“诛”的天衍珠,知晓盛焦不会因这一颗珠子定罪,天衍更不可能会杀玉颓山。
若想将此事处理好,只能去寻那些亲自动手的散修,归咎不到玉颓山身上。
盛焦也是知晓这一点,所以迟迟未追。
晏将阑淡淡道:“……盛宗主,您说对吗?”
盛焦眼神凛冽同他对视。
乐正鸩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不、不是说……
风雨同舟、同休共戚吗?
怎么片刻功夫就拔剑相向了?
第94章 我不想死
盛焦收剑入鞘,快步上前将晏将阑拽到身边,沉着脸去看他被震伤的耳朵。
晏将阑的听力已同相纹相融合,经脉相纹虽然未被震伤,但耳朵却受灵力波动收到重创,不住从雪白耳垂留下鲜血。
盛焦脸色阴沉,伸手就要用灵力为他治伤。
晏将阑躲开盛焦的手,像是没事人一样将春雨剑收起来:“没什么大碍,你先去忙吧。”
盛焦:“你……”
晏将阑眼眸一弯,反手抓住盛焦的手拨开五指在他掌心亲了一下,眼尾红痣宛如染了血缓缓烟煴开来。
“不必担心。”
十余年这么多苦难他都捱过来了,在两方之间为难地摇摆抉择对晏将阑来说,并不会让他心境有丝毫变化。
就如他之前所说,哪怕他白日里同盛焦刀剑相向,夜晚依然能够毫无芥蒂水乳交融。
他同盛焦合籍,也不会影响半分和玉颓山的交情。
晏将阑清醒得有点诡异。
盛焦眉头紧皱,还是伸出手将磅礴灵力灌入晏将阑经脉中,安抚他被震伤的耳朵。
血终于不流了,盛焦手指将晏将阑耳垂上一滴血擦干净,终于低声道:“回去吧。”
晏将阑点头:“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