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雪霄也很是看重这个孩儿,深深看了一眼那缩在地上混沌一团,知道父亲早已不在,便依言和祝如风走了出来。
祝如风这还是第一次看到巫妖的魂体,一直浑身冰冷,直到走出外边,春光明媚,这才微微舒缓过来:“那是……先生的法相?”
孙雪霄微微一笑:“今日怎么不见卫小公爷过来?”
祝如风知道孙雪霄这是不愿说,便也不问,只道:“过年,被老公爷拘着在家……”他脸色微微有些尴尬:“每天见亲戚呢。”
孙雪霄忍不住一笑:“见亲戚?安国公这边亲戚一向少吧?怎的要见这许多天?似乎都是些远支?”
祝如风轻轻咳嗽了声:“嗯,有些远房的亲戚,趁着春闱都进了京,带了不少孩子来,满府跑着,老国公让他带着耍子呢。”都依着安国公的吩咐,带了自家的孩子进京,要给卫凡君挑个投缘又聪明伶俐的嗣子。
卫凡君还懵懵懂懂,完全不知道祖父这是早就看穿了他们两人的事,还笑嘻嘻地只以为是安国公年老了怕寂寞,要招亲戚孩子们来养着。
孙雪霄听着脸上面容也微微笑了起来:“孩子确实是可爱。”
两人正说着,却看到山下又已有一顶青顶小轿抬上山来,小轿不起眼,但旁边护卫仆从如云,偏偏都静默又干练,在茶庄里的文人们看到这样却也知道这不是一般人,全都敬畏看向了轿子。
祝如风低声道:“圣驾到了。”
孙雪霄轻声道:“啊,这么快?也不知道先生搜魂结束没……我还以为皇上至少要日落后呢……”
祝如风心道,这两人哪里舍得分开过一时,恨不得日日用胶水黏在一起呢。只是转头交代里头可以上菜了,又上前去迎接圣驾。
没想到就在这一会儿,却见旁边茶室里忽然一个白衣女子从竹影中闪了出来,扑上了小轿前,在无数护卫上前拦下之前,扑在了地面上,抬起脸来,泪珠盈盈:“大人!小女子有冤!”
祝如风汗水一下子就掉了下来。
青天白日之下,民女戴孝拦驾喊冤!
偏偏拦下的还是圣驾!
而文人们最爱看的就是这拦驾喊冤的奇事,早已全都围了过来,这轿子里一看非富即贵,更何况之前还刚刚有通微帝师走过,也不知这轿子里头是何人,今日这事,必是大事!
第105章 天子问
春日明媚, 众目睽睽之下,小轿旁的管家模样的人靠近轿子,似是里头主人在吩咐, 然后亲自上前打了轿帘, 只看到一个青年男子从轿子内款款下了轿来。
众人都微微轻咦了一声, 想不到这等仆从如云拥着的轿子里的贵人,竟然是如此年轻。
贵人穿着简单, 身材颀长,玄色广袖长袍犹如流水一般垂下,没有纹饰却带着光泽的面料一丝褶皱都没有, 仪态周正严谨, 举止矜持高贵, 气度雍容高华, 等抬起头来,容貌清俊,眉飞入鬓, 眸似点漆,目光沉静平和却隐隐带着威慑力,令人觉得似天上皎月, 浊世不染,高远而遥不可及, 难以接近,场中围观的举子,全都不由自主全都静了下来。
只看到已有护卫们先在地面铺了一块暗红色毡毯, 又弄了一把太师椅过来放在场地正中, 上面设了精洁的华贵缎垫,贵人徐徐入座, 又有人端了青瓷茶壶茶杯在一旁奉茶,这一套排场管家们做来行云流水轻快娴熟之极,看出来是平日里伺候得极熟,所有人都被这排场给震惊了。
就连那女子都被两名护卫挟着跪在了正中央,她显然也有些慑于那两个身材极为高大腰佩长刀彪悍的护卫,默默端正地跪了下来,趴下磕了几个头。
那贵人却神色不变,仿佛十分习于受大礼,他看了眼女子,神情不辨喜怒,只慢慢从旁边内侍手里接了茶杯在手里:“兀那女子,既有冤情,为何不去有司衙门按律递状子?如何胡乱拦轿?”
那女子一身缟素,眉目细长,楚楚可怜,将一纸状纸顶在头上,眼泪涟涟道:“贸然拦了贵人的轿子,小女乃是荆州贺县人!要状告当朝天子帝师巫九曜!此人势大,无论是小人家乡、还是京兆府、大理寺,无一衙门敢受状纸,州县衙门只让奴进京,到了京城却又赶小女子回州县去告状不许越级告御状!小女子为着通微帝师要修观星塔,占人田地,家破人亡,正有着通天冤情!只求贵人垂问!”
萧偃站在那里清清淡淡看了那女子一眼:“既如此,状纸呈上来。”一边又微微侧头对身侧何常安道:“赏她茶喝。”
何常安连忙亲自端着茶盘过去到那女子身侧:“这位小娘子,我家主人赏你茶喝,且先喝了,待我家主人看过状纸,你先慢慢想好如何回话。”
他笑容是天然训练过的,十分慈和而有亲和力,那女子有些受宠若惊,看已有一位侍卫过来接过状纸,拿了过去,却是单膝跪下,将那状纸展开呈在贵人面前,贵人眉目不动,一边慢慢喝了一口茶,一边看着状纸。
举子们开始窃窃私语起来:“真的是状告通微帝师?就是刚才走过去那金发的?说起来也太年轻了吧?”
“若是连京兆府都不敢收的状纸,这个贵人如何敢收?”
“你看这排场,京里藏龙卧虎,贵人多的是。”
“看这年纪,总不可能是哪位朝中大佬吧?”
“难道是宗室?不会是太子吧?”“太子才十二岁。”
“这里是护国大长公主的庄子,会不会是驸马?”
却见萧偃慢慢喝了一杯茶后,将茶杯递给一旁的何常安手里的茶盘里,转头吩咐一位护卫道:“传京兆府尹、大理寺卿过来。”
那护卫凛然握拳,静默退下,迅速分出两人,快步奔下山去,翻身上马,疾驰而去,这时人们才看到原来山下绿杨边,除了帝师之前那金鞍白马外,早已停了数匹马和马车,这样多的人过来,竟然之前一点动静没听到,原来是马上全都包着软棉花,只为着动静不要太大,可见其训练有素。
而且,这位贵人随口传唤,便是京兆府尹、大理寺卿!
庄子里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渐渐围成里三层外三层,但却都鸦雀无声,因为那群侍卫围着红毯边按刀站立,都是方向朝着内外,三人一组,严密守护又都神情威严,身躯笔直,背后背着劲弩,身材都一般高大壮实,一看就知道训练有素,绝不是普通人能用得起的护卫,看着竟像是在千军万马杀过杀气凛凛的军爷。人群中但有人小声议论,立刻便被那些侍卫目光炯炯按刀逼视过来,立刻都噤声不敢再说话。
这许多人站着,全都连一声咳嗽都无,全都隐隐护卫着那位贵人,跪在贵人跟前奉着状纸的侍卫纹丝不动,展开端着状纸的手一下都不曾摇晃抖动。
而贵人神色冷冽,始终慢慢看着状纸,脊背端直,衣袍端整,仪态高华,未曾有一丝走形,神容俊美似世家中风华浊世的佳公子,却又偏偏有着久居人上常年威重令行的威仪。
那女子跪了许久,在众目睽睽之下开始有些拘泥紧张,心脏砰砰跳动,渐渐口干舌燥,手里又还拿着那杯茶水,小小茶杯轻薄如纸碧青如玉,内里的茶水带着碧色,清芬迷人,终于忍不住端到嘴边,浅浅喝了一口,发现竟然从来没有喝过如此甘冽芳香的茶水,清醇的茶水流入口中,只如甘泉一般抚平口舌咽喉,她忍不住又喝了几口,竟将那杯茶喝完,却见那名管家又端着托盘过来,请她将那杯的空茶杯放回去,礼仪齐全得无一丝错处。
她渐渐有些自惭形秽,悄悄挪了挪膝盖,衣衫才微动,便已看到那贵人身侧的护卫目光如闪电一般看到了她身上,一直按着刀的手腕甚至微微一动似随时要拔刀,她吓得背上出了一层薄汗,不敢再动。
却见很快山下如雷一般的几骑飞奔了过来,只见两个男子身穿着官袍,一路急奔,从山下急趋上山来,近前来便立刻下跪叩拜,口称:“臣京兆尹高襄、大理寺卿欧阳枢文见过皇上!”
皇上!
这名年轻得过分的贵人,竟然就是当今天子!
这娘子竟然拦轿告状到了天子跟前!这可是御状啊!告的却偏偏正是天子帝师!
围观着的举子们一时都有些按捺不住,窃窃私语,却又都在侍卫们齐声呼喝:“肃静!”下住了嘴,现场安静如针落可闻。
只见萧偃淡淡道:“起来吧,朕难得微服私访一次,便遇到这位姑娘拦轿告状,你们且看看这状纸。”他微微抬了抬下巴,只见那侍卫立刻起身,将那状纸递给了大理寺卿欧阳枢文,欧阳枢文看了看状纸,脸色微变,又递给了一旁的京兆尹高襄。
萧偃道:“这位李氏口称冤枉,州县衙门不敢接她的状纸,到了京里,京兆尹、大理寺也不接她状纸,只让她回州县衙门逐级告状,不许她越级告状,可有此事?”
只看到欧阳枢文上前一步朗声道:“臣欧阳枢文回话,臣今日第一次见这一份状纸,但臣敢以项上人头担保,大理寺绝无人敢擅自退百姓状纸之行,且大理寺门口就有供民众自投状纸的铜匮,其钥匙为大理寺卿亲自保管,每日由三名官员同时领钥匙亲自打开,查看验收里头的状纸并且一一录好,一一核验,绝无可能有不受理状纸之理。”
京兆尹高襄也连忙上前道:“臣高襄回话,臣亦是第一次见到此状。京兆府衙门口与各府州县衙门一般,早就设了铜匮,设有投书口,又有衙役把守,所有人不许拦截百姓投书,岂有状纸送到不曾受理?
举子们开始窃窃私语起来,全都想起来了,皇上五年前早就有命,各州县衙门都设铜匮,百姓有冤,有谏,有策,有方,均可从铜匮投入,会有专人查看核实。
虽说这位姑娘看着楚楚可怜,但这两位高官均为正一品高官,又敢在天子跟前以命担保,这话说出来可就更有说服力了。
目光都投射在了那位姑娘身上,那姑娘脸色苍白如纸,眼圈红肿,浑身微微颤抖,她哪里知道什么铜匮?
只看到萧偃同样看向那位姑娘,淡淡问道:“李氏,你到大理寺、京兆府去投状纸,是何日何时,可有人陪同前往,又是何人拒接你的状纸,可一一说来。”
李娘子抬起脸来,微微张嘴,却见何常安细声道:“天子问话,你须据实回话,如有欺瞒,是为欺君大罪,当斩!”
李娘子脸色微微一变,已不由自主张嘴道:“我不曾去过大理寺、京兆府投状纸。”
众人哗然。
李娘子脸色苍白,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说出实话来,这就是天子天威吗?
萧偃抬眼看了眼欧阳枢文:“欧阳卿问话吧。”
欧阳枢文拱手领旨,又微微侧身问道:“李氏,既然你不曾去大理寺、京兆府,那又是什么人教你,到这里拦下御驾,告此御状?”
李娘子身躯瑟瑟发抖,嘴巴已经控制不住地将实话倒了出来:“是有位娘子教我,说是只要我在大庭广众,进京赶考的举子跟前说出这些,不会有人去细细核验我到底有没有去过大理寺、京兆尹的!我状告的是当今帝师,去大理寺和京兆尹,是民告官,白白要受杀威棒,不等见到贵人,我受不住打,白白陪了性命。”
欧阳枢文又问:“那位娘子为何要教你来告御状?”
李娘子面如土色:“我家原在山上有茅屋一间,山地旱田十亩,我和哥哥相依为命,种田过活,帝师要修观星塔,征收了我家的田地,我无处可去,哥哥又被打死,我被本家逼嫁,被那位娘子救下,她替我写下状纸,让我背熟,指点我只能进京告御状,让我告通微帝师修观星塔强占田地,这样才能有希望将事情闹大,为哥哥复仇,求得一线生机。”
欧阳枢文面色诧异:“那观星塔修建,果然是强占你家田地,不曾给补偿?”
李娘子心知大势已去泪落如雨:“给了,当时钦天监过来修建核验的,给了千两白银补偿,可自行购买良田,我大哥亲自签字领回的银两,没想到本家那边知道我家得了丰厚补偿,便打上门来,硬要当年我母亲欠了他家钱!又说那薄田茅屋本就是本家的田,分家不当,应当重分!强行命族老来要重新分钱!我大哥不服气,和本家斗殴,被活生生打死!又要逼着将我出嫁!我被捆着上的花轿,一路啼哭,被圣星娘娘救了下来,给我指点了一条路,让我进京告状!”
欧阳枢文道:“一亩旱田,在京里也不过是五十贯一亩,更何况是乡野山地,无水灌溉,千两银远超山地价值,既已给了补偿,如何还说是强占田地?你可知道诬告同样是罪?”
李娘子捂脸痛哭:“可是若是没有那千两银子,我和我哥哥还好好的在山上相依为命……”
欧阳枢文问:“你如何知道御驾从此行过?”
李娘子道:“我不知,我进京后就按那娘娘指点,在这茶庄存身,知道绿杨庄这里的仆妇侍女,无人敢欺辱,早晨我看到帝师经过,适才看到轿子,便有人推我让我上前拦轿告状!我也不知道轿子里的是天子!”
欧阳枢文又问:“圣星娘娘是谁?”
李娘子哭了:“是拜星教的圣女,她说只有事情闹大了,我才能得到补偿……我也不想……可是我哥哥没了,我……”
欧阳枢文道:“千两银子,远超贫瘠山地之价,你反恩将仇报,指责施舍给你们钱财的人为仇人,实在可叹。”
李娘子捂脸痛哭,羞愧得无话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