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偃道:“卿家们议得已很充分了, 朕看就依众卿所奏吧。”他说话慢而且低哑,内阁大臣们不免有些心忧:“陛下可是圣体不安?还请保重龙体。”
萧偃道:“朕安,没什么事就这般吧……对了。”他忽然道:“礼部、工部这边跟进一下钦天监那边, 让他们开始启动观星塔建了, 朕看他们如今资金充裕,可着手安排。”
他挥了挥手, 众臣们都起身退下了,萧偃却起了身来,站在鱼缸旁边看了一会儿鱼,便又忍不住在窗边的榻上斜躺了下来,何常安端了茶上来,笑着问萧偃:“皇上提前打发了大臣,可要请帝师用膳了?”
萧偃目光游移:“帝师现在在哪里?”
何常安道:“听说仍是在金瓯坊,祝将军说仍是在看书,不让人打扰。”
萧偃神情微微一滞,这几日巫妖爆发了强大的求知欲和探索欲,孜孜不倦翻看各种魔法书,在那本魔纹书上找了许多新奇的魔纹,一一尝试,虽说确实是无上快乐,也确实是他毕生所求,但每一次都以自己哭着失去意识为结尾,那种深入骨髓的渴望和灵魂出窍一般的极乐实在真的让他每一次都像死去活来一般,几日下来颇有些承受不住。
他摇了摇头,拿起一杯茶来喝,仿佛要驱散那种干渴:“帝师问起来就说朕朝政繁忙,还有许多事情需要静静考虑一下,请他先忙他的事,钦天监那边也可以去看看了。”
何常安连忙恭敬应了,偷偷看着皇上的神情,又禀道:“之前听祝将军说,门上一直有人送帖子来见,尤其是明年春闱在京里举行,已有不少世家子显然得了家里长辈指点,雪片一般的帖子递过来了。”
萧偃道:“不妨给帝师看看,看看他想见的就让他见,兴许能给朕推荐一些国之栋梁呢。”
何常安连忙应了又道:“还有,皇太后娘娘这几日睡得不大好,听说总是做噩梦,召承恩侯嫡女到宫里。”
萧偃挥了挥手:“准。”
看屋内没人了,萧偃整个人靠在软榻上,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帝王仪态,他微微转侧,牵动异样感受,想起昨夜被卡在不上不下的情境,他耳根微红,“乖孩子……”先生那低低充满诱惑的声音仿佛还在他耳边回响,他将榻上的薄毯握紧,闭着眼睛,睫毛低垂,不多时便睡沉了,他真的太疲倦了。
巫妖的确是正在看书,生无涯,知有涯,他历来对不了解的领域都充满了敬畏和求知精神。但蔺江平的到访打断了他,以至于他非常不耐烦。
“猫不见了?”巫妖有些意外,他闭上眼睛一会儿道:“魂契还在。但却是和我断开了联系。”他深思了一会儿:“之前有什么征兆吗?”
蔺江平道:“之前带我们去了很多地方,寺庙,旅馆,茶馆,慎王府等等,后来根据它带我们去过的地方,却是部分是之前那刺客去过的地方,还有……”
蔺江平展开了一幅画,画上的少女眉目婉约,头上戴着琳琅银饰花冠,穿着青裙:“这是鲜于鸾,北狄的小公主,她出生就被北狄大星官点为圣女,北狄国破之时,她逃走了。这位小公主我在北狄的时候也只在祭祀大节之时见过她出来为神献舞,此外深居简出,极少出门,大多数时候养在星宫中。”
“前些日子见过的使女,也是星宫里服侍的贞女,她手里应该有着当初大星官的势力,而皇上与我说过,当初鲜于鸢在他面前承认当初破我朝风水之手笔,正是北狄前代星官的手笔,如此以来,此女恐怕有些玄幻之处,而因为她样貌出尘,因此我存了心找了当初北狄宫中的奴隶来,绘制了此图,一一询问,果然当初黑猫所停留的地方,这位小公主都有出现过。”
“最后一次是宝光寺,普澄方丈已带着我们里里外外搜过了,却没有找到可疑之处。但乌云朵就这一夜后就消失了,再也没有见过它。”
巫妖沉思了一会儿:“我知道了,我会想办法找它,此事先不要和皇上说。”
蔺江平一怔:“不禀报皇上?”
巫妖充满了不耐烦:“在吾的家乡有一句谚语,打扰蜜月,是应该要被一万只蜜蜂蛰,一千道闪电劈的罪过。”
蔺江平:“……”他神奇地打量着巫妖:“什么叫蜜月?”
巫妖道:“顾名思义,每一天都流淌着蜂蜜的新婚之月。”
蔺江平诧异:“皇上竟然能得手?”
他不可思议看了看巫妖:“你还真的是有求必应普度众生的神么?”
巫妖金眸沉沉看了他一眼:“此事皇上知道也做不了什么,白白担心,破坏心情。”蔺江平终于笑了起来:“先生实在是体贴入微,倒真是社稷之福。既如此,那有什么消息先生请通知我,稍后小的便命人送贺礼来,贺新婚大喜。”
巫妖从桌子上的汝窑青盘里的满满的糖块堆里随手拈了一块亮晶晶金黄色星状糖块递给他:“一点好运分给你。”
蔺江平:“……”忒抠门了。
巫妖挥了挥手,显然嫌他占用了太久的时间。
蔺江平走出了院子,将那块糖块随口掷入嘴里,舌尖泛起的酸让他皱了皱眉,不耐烦地咬碎硬脆的外壳,果然外壳是梅子酸味,里头却是甜软的软糖心。他翻身上马回了将军府,秦怀刚上来替他牵马:“蔺帅,今天又找到一个那天出生的孩子,因着他是个孤儿,被人弃养的,我就干脆把他带回府里了。”
蔺江平面容淡漠,大步走入府中,却怔了怔,一个小男孩站在路边看着他,狮眉凤眼,表情带了些茫然。
舌尖的糖似乎刚刚化完,还有一些甜丝丝的余味,他看了那孩子一眼,低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孩子低声道:“丹棘。”
蔺江平喃喃:“赠君以丹棘忘忧之草,青棠合欢之花。”
秦怀刚低声道:“大帅也觉得像吧?”
蔺江平看了他一眼:“去请个先生来教他读书,后院安置好。”
秦怀刚咧开了嘴:“好。”
===
慈福宫。
头上戴着白玉莲花道冠,手持雪白拂尘,一身宽袖白纱道袍的孙雪霄在女官们的引导下刚刚走进了慈福宫内,未及行礼,孙太后就已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雪霄可来了,怎的这么久?”
孙雪霄面容含笑仿佛带着慈悲:“姑母这是怎么了?不是前阵子茹素念经后,好了许多么?怎的我听姑姑们说姑母又做噩梦了?”
这倒是奇怪,自从回京后,她忙着君主交代的烧制琉璃等事务,为免孙太后烦她,她都大发慈悲让她安睡了,怎的又做起噩梦来?果然是作恶多端,天也要收她么?
孙太后却低声道:“这宫里,不干净,从前若是普觉国师还在,还能做做法师,如今那普澄方丈,我不信他!你来了今晚伴着我,讲讲经。”
孙雪霄诧异道:“不是只是做噩梦吗?”
孙太后面容苍白,手甚至微微发抖:“是高元灵……他端着一杯毒酒要逼我喝……定然是这宫里太久无人居住,国师又不在了,无人做法事……混蛋,他明明是自尽的,还有那天的毒酒,也不是我,冤有头债有主,谁害他的,自找他去,凭什么来找我!生前是个糊涂蛋,死了也是个糊涂鬼!”
孙雪霄道:“娘娘如何确定是鬼魂作祟,而不是您做噩梦而已呢?可请了大夫来看看?”
孙太后眼睛里满是血丝,从前那平静慈悲的神情早已不在,她低声道:“你不懂,我听到婴儿的哭声。”
“非常清楚,我起来,便看到高元灵抱着个婴儿骷髅在廊下,和我说话,他说,太后娘娘,大好前程,你如何不肯要?你听奴才的,还有你的好前程在。”
孙太后浑身发着抖:“他要将那鬼胎塞回我的肚子!”
她拿起了一串晶莹念珠:“幸好有这串念珠在!这是你给我雕刻的你还记得吗?他靠近我的时候,这串念珠忽然放出光来!那个鬼胎就嚎叫起来,高元灵当时脸色就变了,盯着那串念珠,满是怨毒之色,说了句我还会来找娘娘的,然后就消失了!”
“他今晚还是会来的!雪霄!我只有你了!你陪着我!”
孙雪霄愣了下看了眼那串念珠,那是用她自己的骨头磨成的念珠,却是用琉璃裹了一层,假意赠给孙太后,其实是要加强这怨念缠绕,方便施术的,孙太后到底是真的遇到了鬼,还是说是只是心虚了?
作者有话要说:
赠君以丹棘忘忧之草,青棠合欢之花。——范成大《行路难·赠君以丹棘忘忧之草》
第90章 嘉客来
“鬼胎遇见你的骨珠, 便惊退嚎叫?”
“这是很自然的,你是白骨领主,你的骨珠代表你之领域所在, 那鬼婴虽然不知是何方鬼魅, 显然无法轻易侵入你的领域, 猝不及防且估计灵智不高,便先撤退了, 但其后必有主使……”
巫妖摸了摸手中的龙皮书籍:“这个世界鬼是难以存在的,这是法则。若是有人强留,说明一开始就有人将高元灵的鬼魂留了下来。”
孙雪霄脱口而出:“普觉国师?”
巫妖道:“很有可能。但破解你这个领域并不是非常难的事, 很有可能还来, 你守着太后看看, 和祝如风说一下, 换甘汝林去宫中值守。”
孙雪霄一怔:“君上觉得对方强大到我一个人不行?”
巫妖道:“对方既然发现了太后身边有更强大的鬼,他们必然会专门克制,甘汝林身上的煞气可克制鬼魅, 有他更稳妥。”
孙雪霄问道:“君上知道对方是什么人了吗?”
巫妖道:“八九不离十,今晚我先去宝光寺看看。”
想到势必要耽误良宵,巫妖沉下了脸色, 孙雪霄却以为主君不耐烦了,连忙行礼后要走, 巫妖却道:“等等。”
孙雪霄一怔,巫妖从桌子上拿了一粒糖给她:“给你。”
孙雪霄:???
她接过那粒糖,巫妖才道:“我已与皇上结成伴侣, 这是喜糖, 今后你侍奉他,当如侍奉我一般, 不可不敬。”
孙雪霄:“……”她待皇上表弟一直很恭敬啊,那可是天子!只是男女有别,一直没怎么见过皇上,但巫妖对皇上的庇护怜惜之意,倒是一直没怎么改变,因此她虽觉得有些意外,但仍是恭敬应道:“遵主君命。”
孙雪霄走后,巫妖起身在魔法书架上翻了翻,找了本魔法阵书来看了看,却觉得有些看不进去,看了眼外边,夕阳竟已偏西,今日的访客层出不穷,他忽然发现都已这个时间了,居然还没有看到皇上回来,之前何常安确实派了内侍来传话过,说是今儿需要议的事情太多,让自己先吃午膳,怎么现在还没回,今天这么忙?
巫妖整了整衣袍,才刚想要去传送门进宫看看,一眼却看到萧偃从传送门出来了,已换了一身宽松便服,看到巫妖抬眼笑道:“晚上吃完饭,我们去外边走走吧?许久没去外边看看了。”
巫妖欣然道:“好。”他转念一想却道:“不如我们直接去外边吃吧,走走看哪家铺子看着好吃就尝尝。”
萧偃求之不得,只要不是吃完晚膳后直入主题,他都觉得甚好。
御街上仍然是那般热闹,萧偃和巫妖一身便装慢慢走着,身旁跟着几个侍卫,因着夜里灯光不好,大部分人也不太注意巫妖与众不同的相貌,因此两人逛得十分惬意。
萧偃感叹道:“之前战乱之时,御街上冷清得一个人都不见。如今好容易又有这般气象了,老百姓们也有丝履绸衣穿了。”
巫妖抬头看着两侧吃食店,果然看到之前的瓦罐汤店,还有羊汤烙饼店,烧鸡店,酸汤肘子店,牛肉面店,汤圆店,馄饨店,饺子店,琳琅满目,但萧偃看着那店面狭窄,自己这一行人太多,加上巫妖相貌特别,还是拉着巫妖去了一家大的酒楼名唤庆丰楼的,找了小二来问做得好的菜,点了黄雀酢、青翠鹌鹑羹、油炸蜂蛹,再又点了几道素菜,凉瓜、鲜笋百合和一道鲜鱼汤,又特意点了巫妖爱吃的蟹黄汤包,又让人切了一碟薄薄的盐渍牛舌。
他这段时间观察过了,巫妖饮食的偏好很有意思。他在荤菜上喜欢精心烹调,工序复杂做法独特的肉类,非常愿意尝试没吃过的新食材,在蔬果素菜上,却又喜欢清鲜的没怎么加工过的,看得出来他虽然很少提起自己似乎是王族后裔的父亲,大多时候似乎因为年幼多病常年在精灵森林里生活,因此精灵的生活方式给他影响较大,但显然贵族那种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精制烹饪方式也深深影响了他。
他想起了曾经给他投食的时候带的烤鸽,风鸡腿,卤牛肉,反应过来当初巫妖显然是按自己口味在为他挑选食物。
而他对鲜味似乎是情有独钟,无论荤素,带着独特风味的鲜味都很吸引他。比如浓厚鲜味的蟹黄,腌制后肉类的独特鲜味、烤制油炸后的味,他有一根非常灵敏的舌头,萧偃心里想着,因此才会对那种独特做法带来的食材的改变如此敏感。
果然巫妖虽然一直吃得不疾不徐,姿态端雅,却筷子一直没怎么停,将点的菜都认认真真尝过了,非常地珍惜食物,还时不时和萧偃讨论这做法。萧偃只看着他微笑,他再没有见过这么认真品尝生活的人了,一个认真在做人的巫妖。
他从前一定也是这么认真的生活,因为知道自己活不过十八岁。萧偃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他喜欢从眼前的巫妖,猜测他的从前,他对那个魔法世界充满了好奇和向往,也充满了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