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妖看下面鸦雀无声,只听萧偃在上头慢慢说着话,声音清越却又充满了威严:“朕践祚以来,躬勤庶政,孜孜求治,又得众卿家襄助,驱除夷狄,如今六合一统,四海承平,受之天佑,今夜良辰,普天共此团圆,与诸公共享,与万民同乐。”
一时下面的群臣又人人做出热泪夺眶之状,只看季同贞出列,大声读了贺词,充满了歌功颂德之语,萧偃也只是听了抬手命赏,之后便是教坊升平署献舞,酒过三巡,便有礼官引导着皇上与太子率着大臣们登正阳门城楼观灯,与民同乐。
明月已上了清天,清辉遍铺着大地,四处银光闪烁,萧偃转身看似带着太子,其实却是跟着巫妖并行,一路走上了城门楼,看到下面御街上流光溢彩,已扎满了灯楼。
何常安早以城楼风大,将小太子带到了城楼的楼阁内坐着,找点心哄他吃。祝如风则带着侍卫们簇拥着皇帝和巫妖,其他宗室大臣们自然而然地被隔开,在城楼的两侧站着观灯,三五成群说着悄悄话。
萧偃站在城楼之上往下看,低声和巫妖说话:“上一次中秋登楼,先生在御街上做了满满一树的灯,四处散灯,说是给家里的小公子祈福。”
巫妖讶异:“是吗?”从前的自己还这么会?
萧偃有些委屈:“是魔法沼泽萤火虫的灯囊做成的灯,先生如今有好东西都不给我了。”给小太子去了。
巫妖一时没反应过来:“怎么会?有好东西肯定先留着给你。”
萧偃听巫妖一本正经说着让他心动的话,心里甜丝丝的:“刚才你给太子的,那是什么?朕没见过。”
巫妖反应过来,从袖子里摸了一只金光灿灿的琉璃球:“原来是说琉璃球么?那两个都是白骨领主烧的,我指点了一下而已,今天带进宫本来也就是想着找机会推销一下。这个才是专门烧给你的。”
萧偃接过那只金色的琉璃球,果然看到里头点缀着星星点点盛开的破晓之星,铂金色的花瓣融在琥珀色的琉璃中,晶莹清澈,仿佛无数的星星在手中绽放,他这才笑了:“这怎么烧的,朕记得琉璃融化了会很热,这花不会被烧毁吗?”
巫妖道:“魔法冰覆盖冻结了再放进去,就能保着这些花叶不变形,我教了白骨领主方法,很快就能做出大量的水晶球,到时候就不值钱了。”
萧偃将那琉璃球珍重放入袖中:“先生送的,当然是最珍贵的。”
巫妖看下那御街上车水马龙灯如星河:“很热闹啊——一会儿我们去坐滑翔伞吧?月色这么好,滑翔伞一定很好玩。”
萧偃笑了:“好,但是还有一个要让先生看的。”
他垂下袖子,鼓起勇气悄悄握住了巫妖的手,巫妖不明所以,反手握住了他手臂:“这里人太多了,其实我不太喜欢,还不如清清静静坐滑翔伞去。”
萧偃道:“再等等。”
只看城门楼对面的河边上空,砰的一下放起了焰火,百姓们全都兴奋地大叫起来。
不多时只看漫天都是焰火,还放出了“万寿无疆、四海承平”的字样来。
巫妖点头笑了:“倒是巧夺天工。”
然后忽然百姓又一阵喧嚷,只看到圆圆一个犹如另外一轮圆月一般的气球慢慢从河边升起到中天之上。
巫妖微微抬眉:“这是……热气球吗?”
萧偃笑:“对,从您以前留下的魔法笔记上找到的做法,虽然没有魔法,但是用火炭,同样能做出能升空的热气球。”
巫妖微微抬头看着:“嗯,有点意思。”
只看那热气球慢慢升空后,又有万千点星光从那热气球中散开在空中,浮在空中,正似无数星星悬在半空中。
京城百姓们看到这奇景,已是发出了欢呼声,那一浪浪激动的欢呼声就连他们在城门楼上都能听到。
萧偃握着巫妖的手:“这叫星月同辉,山河永耀,算是搏个好口彩。”
“不过朕是有私心的,从前您为我散灯祈福,今天朕也为您点漫天的平安灯,愿君平安喜乐。”
巫妖笑了:“谢谢,我很喜欢。”
萧偃看着月光下巫妖宁静淡漠的眉目:“这里比不上您那个世界的精彩,朕时时担忧,先生有朝一日厌倦了这里的平淡,恢复了记忆,又要回去。”
巫妖摇头:“怎么会,‘为无为,事无事,味无味。’你们这个世界返璞归真,挺有意思的。我觉得我没有失忆之前,应该也是这么想的,做一个凡人,一日三餐,认认真真过每一天的生活,这很好,很有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
天地养万物,圣人养贤,以及万民。(《周易》卷一)
利天下者,天下亦利;害天下者,天下亦害之。……仁人在位,常为天下所归者,无他也,善为天下兴利而已矣。(《傅子》卷四十九)
为无为,事无事,味无味。(《道德经》第六十三章 )
第85章 变生侧
细密晶莹璀璨的灯光与天边星星点点的平安灯相互呼应, 散得漫天星斗,无边繁华。
萧偃惦记着还要和巫妖去栖云山庄两人一起坐滑翔伞,携了巫妖的手转头慢慢下了城楼, 城墙下火把通明, 两侧站着王公大臣、重臣贵戚们, 恭送皇上上辇。
萧偃依依不舍松了巫妖的手,刚要上辇, 却看到身侧巫妖忽然回身转头,一双金眸冷厉瞪向了人群之中,不过是电光火石之间, 乌云朵忽然在浓稠的黑暗中凭空出现, 眼睛幽然, 利爪带着冰霜, 厉声嘶叫扑向了人群里忽然暴起的一个黑影。
那黑影猝不及防惨叫了一声,但手中的机括已拨动,黑暗中扑扑几声, 似乎打中了什么,巫妖却已倏然如鬼影,闪到了他跟前, 手起剑落,两只断手与手里握着的十字弩已落在了地上。
这不过发生在须臾之间, 刺客脸上被乌云朵死死扒拉着一口咬住了耳朵,尖利嚎叫着在地上翻滚时,侍卫们“护驾”的紧张喊声才刚刚响起。蔺江平以及一群武将都赶了过来, 蔺江平一脚踩住了那十字弩, 一眼已认出来那是之前祝如风手下那支禁军带着的十字弩,之前战事中军中也得了推广, 但一直都只在军中使用,眼睛眯了眯。
祝如风已与一群侍卫冲了上去簇拥着萧偃离开城楼下,萧偃却扶着祝如风的手不肯走,脸色肃穆厉声喊道:“九曜!”
巫妖转头看了眼,知道他担心,看了眼在地上滚着的黑影,还剑入鞘,跟了上来,侍卫们也连忙围上了他保护着他,萧偃这才放下心来,又问:“太子呢?”祝如风道:“还在城楼上,已派人护卫着从另外一边走了。”
一群人簇拥着回了内殿内,萧偃上前紧紧握着巫妖的手,脸色苍白:“你有没有受伤?”
巫妖反握他的手拍了拍他手背,露出了个笑容表示宽慰,萧偃却敏感意识到了不对,握紧了他手臂声音都变了:“你受伤了?”
巫妖看他脸色,心知要害他担忧了,只好道:“中了几箭,应该有毒,不过我身体的自然抗性高……你们这点小毒不妨事……只是要把箭取出来罢了。”
萧偃脸色都变了:“传御医!掌灯起来!”宫人们忙乱着有人跑出去,有人点着灯。
巫妖按着他的手:“你别慌,先去我那房里把解毒药剂拿来……顺便可以把那真言药剂拿过来,审问刺客有用……”
萧偃看他此刻竟然还惦记着别的无所谓的事,已厉声道:“别管那些了!快躺下给朕看看!”
巫妖被他的语声震了一下,有些茫然,已被宫人内侍们上来扶着他进了内室躺在榻上,萧偃已亲手上来解他衣服,他今日偏偏是绯红袍,月色下一点看不出。如今几十支巨烛都点了起来。灯亮起来,便能看到腿上手臂上和腰上几点深色正在晕染出来。
血并不多,但这更意味着伤口深而小,而且有毒。
萧偃闭了闭眼,身体几乎在颤抖,但他的手竟然还是稳定的,他撕开了巫妖的外袍,果然看到那箭蔟深深扎在伤口内,只露出一点漆黑的尾巴,伤口周围是黑色的。他颤声道:“拿绷带来。”
早已有人送了绷带过来,萧偃亲手扎紧在巫妖臂膀和腿根处,拿了匕首过来,一边先将手臂上的拔了箭出来,割开伤口放血,脸上苍白得一丝血色都没有。看血挤了挤没有出来,他立刻便垂下头要去吮吸那伤口,巫妖伸手捂住了伤口:“不行,你别碰,听我的,这是蛇毒,你一点都别沾,你先回去拿解毒药剂。”
萧偃手微微发抖,深深看了巫妖一眼,起身转入了书房内,进了传送阵,不多时将那满架的药都捧了过来放在架上,看着御医江心屿已来了,正在处理腿上的伤口,巫妖正在指挥:“找个镊子来我自己拔。”
江心屿一看那青黑色的肉就心惊肉跳,拿着镊子的手都在发抖,却见一只很稳的手接了过去:“朕来。”
巫妖抬眼看到萧偃拿了药来,取了初级解毒药剂先在那伤口涂了下,众人只看到那绿色的药膏擦上去,肉眼可见的青黑色迅速褪去,这才松了一口气。
萧偃将他腰上和腿上的箭都迅速拔了出来,看药都擦上了,又调了药水过来亲眼看着巫妖喝下那解毒药剂,仔细观察过他的脸色和瞳孔、唇色,又让江心屿过来把脉,才打发人离开:“都下去吧。”
巫妖笑着对他道:“没事的吧?都说了,我是精灵出身,自然抗性很高的,毒一般都是自然属性……”
萧偃手微微发着抖,一阵后怕涌上了心头,又有一股愤懑在胸口横冲直撞着,咽喉热得很,无法发泄出来。他看着巫妖满不在乎的样子,一头金发凌乱垂着,半边身子的衣袍都已被割破了,白皙光滑的肩头以及那长腿长手都露在外边,包着绷带,虽然狼狈,却半分不减他的风姿。
巫妖却自己在去解那绷带:“人都走了吧?你来帮我擦点治疗药剂吧,保证伤口平复如初,一点伤痕都没有。你如果当初刚受伤的时候用起来,身上也不会有这么多伤痕……”
话音未落,却看到萧偃一挥袖子,转身大步走了出去,留下巫妖一阵茫然:怎么走了?好像……不太高兴?这是生气了吗?
他倒是想追出去,但是看自己身上一片狼藉,而且其实有了身体,还是挺疼的,尤其是那毒解掉以后,麻痹的效果就去掉了,腿上手臂上火辣辣就钻心疼起来,行动不太便利。
他只能自己解开了绷带,自己拿了治疗药剂擦了上去,果然看那伤口慢慢愈合了。抬头却见何常安小心翼翼捧了一套衣物来:“皇上命小的们伺候好帝师,且好好养伤,他去审问刺客,恐怕今夜都不得空了,请帝师早些安歇。”
巫妖拿过那套衣物:“皇上现在在哪里?”
何常安道:“想是在大理寺看他们连夜审犯人,那里腌臜得很,您千万别去,皇上说了您好好歇着。”
巫妖站起来扯下身上那些烂官服,露出了里头白皙的肌肤,显然是要换衣服,何常安迅速低了头:“先生您先安歇,我们下去了,有什么事叫一声就行。”话音才落,带着宫人走得干干净净。
巫妖拿了衣服,觉得何常安走得也太快了些,这衣服一看层层叠叠带子不少,不太容易穿啊,却听到外头有内侍悄悄问何常安:“爷爷,不伺候帝师把衣服换好吗?”
他心想到底还是有个明白人么,刚要叫进,却听到何常安压低声音:“天神一样的人儿,你伺候?不照照镜子,你配吗?当初病着的时候,皇上亲手擦汗喂药,哪个宫人能碰到他一个手指头?”
巫妖:“……”
行吧,自己穿就自己穿,他将衣服凑合着穿好。人仿佛躺在榻上安睡,其实闭着眼睛,却已共感上了乌云朵那里,有契约在,省心——说起来,应该早点和皇上定上灵魂契约,彼此烙印,不然再有今天这样的情况,太过危险了。
这是幸好今天自己在身边,人太多了,自己灵魂有了身体后太过钝感,意识到明确的恶意之时差点就没来得及反应过来。若是不在身边呢?那个弩箭,速度太快,力度又大,发射的距离又太远,明显不像此世的产物,极有可能是自己带来的,让自己受了这箭,这又是天道小小的报复吧?
漆黑的大牢里,刺客被锁在铁笼里,哀嚎哭泣着,显然是个女子,她双手已经没有了,但如今双脚也被钉上了沉重的死囚镣铐,刺杀皇帝乃是诛九族的大罪,此人必死无疑,只不过还要审她,因此仍有人给她灌了参汤,包扎了伤口。又有人白天黑夜守着她防止她寻死。
乌云朵轻飘落在了地上,穿过牢房到了前边大理寺堂上,果然看到萧偃坐在那里,面沉如水。
祝如风和蔺江平都在,蔺江平漫不经心把玩着那把十字弩:“确实是禁卫这边淘汰下来的旧十字弩,小祝啊,你不靠谱啊,这样的东西,怎么能流出去?”
祝如风满脸羞愧,跪下道:“是属下管理不严。刺客已招了,是北狄的遗孽,因为仇恨皇上当初带兵破了北狄都城,将所有王族流放,怀恨在心,混来了京城。问了背后主使,据说是原北狄公主鲜于鸾手下训练的使女。”
蔺江平凉凉道:“关键是她怎么混进来的吧,宫里禁卫何等森严,还有这禁卫的十字弩,又是怎么到了她手里的呢?这东西我记得做出来全是有编码有数字的,回收淘汰也是集中销毁的。”
祝如风顿了一会儿,看了眼萧偃:“是跟着津王府老王妃进来的,据说是岐阳郡王世子买回来的使女,因着擅梳头妆扮,又有一张巧嘴,做饭也好吃,哄得老太太高兴,便送到了老王妃身边伺候着,进宫后她借口说老王妃要传话给津王爷,便走到了前边来,不知如何混入了城楼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