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同贞:“……”
萧偃淡淡道:“不是想拿朕的生母做文章么,朕且找个比他们更正大光明的‘母后’来。”
季同贞想了下发现还真的是神来一笔的妙招,承恩侯和孙太后在当年兵临城下之时逃了,自然是理屈,如今身后没什么依仗,绝不敢在皇上跟前仗硬腰子,反而只能仰仗皇帝,全力支持皇帝。老津王妃那边想要摆皇上生母的架子,拿孝顺的大道理来压人,可还得先看看皇太后这礼法上的母后同意不同意了。
他叹了一口气:“皇上圣明,既如此,这折子可先下,但听说帝师身子也不大好,且先休养,不要上朝便是了。”
萧偃道:“那是自然,朕岂会让他受一点委屈。”
季同贞:“……”忽然对那位素未谋面有御鬼神之能的通微帝师感到了一丝羡慕,这么多朝廷重臣,哪一位能得到君上如此倚重和恩宠?
萧偃看没别的事了,抬腿就走了,午膳也没吃,一心只挂念着巫妖,待回了金瓯坊,看到巫妖居然都还在昏睡着,心下越发恼怒,一股气在胸口横七竖八不知往哪里出,只能枯坐在床边盯着巫妖陷在沉睡中的脸出神。
巫妖确实挣扎在混乱的梦魇中。
他似乎站在冰冷的城堡里,到处都挂着表示悲伤的黑纱和白花,人们穿着黑色丧服进出忙碌着,在大厅的中央,摆放着许多破晓之星,花瓣层层叠叠,簇拥着中央漆黑冰冷的棺材。
他站在那里静静看着,听到人们在窃窃私语。
“那边那个是谁?好可怕的威压,似乎是死灵生物。”
“嘘……小声点,那是巫妖……”
“巫妖?可怕,太可怕了怎么会有死灵敢来?教会不是有大主教过来吗?”
“那是梅里曼公爵夫人的……你没听说过那个传说吗?公爵夫人用自己属于精灵的生命力献祭,施展了黑禁术……”
“太可怕了,梅里曼家族怎么也允许她这么做?这不是堕落吗?”
“呵呵,若不是这样,他们哪里能保持家族的荣光?你看看今天,精灵女王、人王、矮人国王、教皇全都派了使者致哀……有那巫妖在,梅里曼家族至少还能荣耀几百年……”
“可怕,他们不怕反噬吗?巫妖是没有感情的死灵,到时候反噬起来,自食恶果……”
“你看它站在那里,一点感情都没有,它早就不是生物了,不死亡灵,梅里曼公爵夫人怎么会如此异想天开,难道她面对这样的亡灵,不害怕吗?”
“谁知道呢?兴许就是因为……才这么早……听说抑郁而死的,有人说她后悔了。”
“公爵也去世了吧?这样梅里曼家族哪里还有人制得住它?魂匣在哪里?”
“谁知道,既然敢做,大概总有些制约的法子。我听说梅里曼家族里也不都是同意的,但是公爵和公爵夫人一意孤行……”
……
“可怕,别说了,快走吧,这里不宜久留。”
巫妖睁大着干涸的眼睛,他没有心跳,他不会落泪,他知道母亲去世了,去世前拉着他的手哭,他的母亲心碎抑郁而死,但是他只是淡漠的看着她去世。
他早已失去了人类的感情,他有着狰狞森然的骨手,施展着恐怖诡谲的死灵法术,他出现的地方,会带来不祥和冲突,他会吸引负面能量,他拥有的只有源源不绝的畏惧:
“那是巫妖,不要靠近。”
愤怒:
“怎么会有人邀请巫妖来活人的地方?”
仇恨:
“我的族人死于巫妖,我将与不死生物奋战到死。”
警惕:
“不死生物不值得信任,我们不能够与不死生物一并战斗,否则我们随时要戒备着他们迟早到来的背叛。”
厌恶:
“肮脏、丑陋的不死生物,他们没有人性,连生父母死亡也不会有一丝动容。”
痛苦:
“赫利俄斯怎么会变成这样?他再也不是从前的太阳之子了,看他!简直是个怪物!他已经是个死灵生物了!他没办法感受到我们的感觉——他再也不是从前的太阳之子,晨星家族的光明之子,他只是个早已经死去,没有感情的幽灵,行走的死尸。”
巫妖忽然睁开了金色的眼眸,嘴里吐着滚热的气,萧偃吓了一跳低头摸着他的额头问他:“你还好吗?”然后他看到巫妖金色的眼眸里湿漉漉落下了眼泪,他吃了一惊,连忙拿了帕子去替他擦,一边道:“九曜?先生?您怎么了?很难受吗?是不是做噩梦了?”
巫妖仿佛看着虚空,眼睛里并没有凝视着谁,仍然挣扎在那痛苦的乱梦中——过去了上千年,那迟来的痛苦仿佛才在他重新拥有身体以后刺穿了他的心。
他想哭,他很痛苦,他失去了他的母亲,失去了所有亲人,他早已不是人类,他没有心。
但是他很痛苦。
萧偃替他擦着汗,湿漉漉的金发里也都是汗,他拿了冰水拧的帕子来替他敷上额头,巫妖眼睛迟缓地看向了他,黑发黑眼的青年关心地凝视着他,只有他心里毫不掩饰地对他关切着,爱慕着他。
“你说的那些,看到喜悦心爱的人,心脏猛烈跳动,恐惧的时候几乎窒息,悲伤的时候肝肠寸断,生气的时候脑热头胀——这些,不都是身体的反应而已吗?”
“是因为喜悦、恐惧、悲伤、生气才导致的身体的反应,身体反应是结果。你怎么能因为没有身体来表现这个结果,就认为自己失去了喜悦、恐惧、悲伤、生气这些情绪了呢?”
黑眼睛的少年充满爱慕地向他告白,大胆地向他要一生一世:“朕不可爱吗?你心里就没有一丝丝喜爱朕吗?”
巫妖伸出手,萧偃不解其意,伸手握住他的手腕,忽觉得触手冰寒,低头一看,手里之前握着少年的纤长指掌,已森然变成了一只白骨枯爪,他一怔,反而两只手都反握了上去,五指交叉握紧巫妖的骨手,十分担忧道:“你控制不住法力吗?”
他将那冰寒骨手往自己胸口带了带,仿佛要用自己心脏来捂暖那白骨一般,巫妖伸开骨爪,按住萧偃的心脏,感觉到薄衣下青年的心脏砰砰砰,跳得极为有力,充满了生命力。
萧偃虽然不解,但仍然将手覆上那骨爪的手背,低头观察着他的脸色:“你现在是清醒的吗?我再给你调一支精神药剂喂你喝下吧?”他不敢给巫妖乱用药。
巫妖喃喃道:“你为什么不惧怕?我随时能洞穿你的胸腔,摘下你的心脏。”你这样弱小的凡人,怎么敢如此大胆向巫妖要求爱?我没有爱,我是亡者,我活生生被剥离了灵魂,从此背负着活人的愿望,偏偏却永远无法实现他们的愿望,因为他们还向自己索取爱。
他们强留下了他,剥夺了他长眠的权力,然后向亡灵索取爱,当然没有,他们永远得不到回应,只能失望痛苦地死去。
只留下了自己在这漫长的时间,无眠地徘徊。
反正也感受不到痛苦。
萧偃只以为他在说胡话,满不在乎:“若是这般能让先生好起来,就把那颗心脏给先生就好了。”他握着那只骨爪,看他缓缓松下来在被上,又重新闭上了眼睛,微微喘着气,脸上烧得通红。只以为他仍在高热迷乱中,神志不清,满心关切深情无处可表,便握起那只骨爪,在骨手冰寒的手背上轻轻印下一吻。
巫妖只感觉到青年温热的唇瓣一触即分,那充满怜惜、爱慕、热恋的心情包裹着他的魂匣,让他无可回避,青年皇帝轻声道:“快好起来吧,朕真恨不得以身相替。”
作者有话要说:
“故曰:治于神者,众人不知其功。”——引自先秦墨子及弟子的《公输》
第80章 缱绻夜
巫妖这场烧并没有持续多久, 到了傍晚慢慢就退了烧,天黑后巫妖终于清醒过来,出了一身汗, 又觉得腹中饥饿, 萧偃让人送了药膳进来, 是清淡的淮山肉粥,巫妖吃了几口就皱起了眉头。
萧偃问他:“不和胃口?”
巫妖道:“太寡淡了。”
萧偃想了下起身出去, 过了一会儿端了一碗汤进来:“酸萝卜老鸭汤,祝如风推荐的,我尝了下觉得味道还好。”
巫妖闻到酸香扑鼻, 看汤色澄亮, 拿了勺子尝了一口, 果然咸鲜里带着腌制发酵的萝卜酸香味, 很是开胃口,与他记忆中尝过的一种精灵酸米汤有些相似,他将那碗汤一饮而尽, 又问萧偃:“麻烦厨子了,炖得这么快。”
萧偃道:“并不是厨子做的,祝如风出去御街上买的, 据说是什么朱婆婆瓦罐汤,都提前在热炭里煨着, 想喝什么汤就连罐一起买。我让他买个发烧病人合适喝的味道好一些的汤——你想吃什么只管说。”
巫妖这才想起来这外面就是御街,倒也方便,想了一会儿还真不客气:“我想吃冰。”
萧偃:“……”
巫妖金色眼眸盯着他, 汗湿的金色长发垂着, 脸上还带着些潮红,萧偃觉得很难拒绝, 但还是很艰难道:“你这才发烧……”巫妖垂下睫毛,萧偃立刻放弃了坚持:“我让他们送一些冰酥子过来,略微尝尝应该不打紧。”
巫妖抬起眼睛看着他一笑,萧偃心里又酸又软:“你好好歇着。”
巫妖却又道:“出了很多汗,我想泡澡,顺便吃冰。”
萧偃又微微卡壳:“我让人送温水进来……”
巫妖却摇头道:“不要浴盆,太拘束了。”
萧偃一想到巫妖在他那魔法世界里也是金尊玉贵的,哪里舍得委屈他,连忙道:“那我们回宫里洗,我让人安排浴池。”
巫妖抬眼道:“一起吧?你也热吧,看你穿这么多,还一直陪着我,洗一洗更舒服。”
萧偃:“……”
巫妖看着他带着些疑惑:“应该很大吧?你不是皇帝吗?而且我不太熟悉宫里,你陪陪我吧。或者让祝如风陪我。”
萧偃立刻道:“好,朕陪你。”
宫里的浴池确实很大,那还是萧偃的名义上的父皇修的。他讲究享受,这浴池用的都是白玉铺就,萧偃平日生活简朴,基本不用,今日突然要用,何常安亲自命宫人上上下下擦洗得干干净净,烧好了热水放满进去。
萧偃把宫人都遣退,一抬头就已看到巫妖早已脱得干干净净迈入了水中,他满不在乎将金色的长发拨到前面,露出白皙的肩背,浸入了水里,像个水中的精灵,浴池那一角落被那灿烂金发和胜雪的肌肤衬得仿佛立刻明亮起来。
他眼睛仿佛被那尚属于少年修长白皙的身躯给烫到,飞快挪到一旁,天气实在太热了,池子里热水白雾氤氲,萧偃慢慢解开衣服,走入水中,眼观鼻鼻观心,缩在浴池一角,拿了毛巾慢慢擦洗着,眼睛根本不敢看向那边太过明亮的角落。
巫妖却翻着池子边的盒子:“这怎么用?哪一个是洗头发的?感觉头发黏糊糊的。”
萧偃:……
他认命地走了过去,拿了一罐山茶籽珍珠粉澡豆:“转过去,我替你洗。”
金光璀璨的头发揉在手里就像捏着一把阳光,萧偃慢慢揉着巫妖的头发,一边细心替他按摩着头皮。巫妖自然而然地靠在了池子边微微闭着眼仰着下巴,只安心等着萧偃替他洗头发,双腿却在水里无聊地时不时划划水拍拍水面,水面实在太过清澈,那赤足如同两尾白鱼,灵活而调皮,萧偃能清楚看到那绷紧的足尖,优美弧度的脚背,纤细笔直的小腿从水波中划过,更不用说那仰着的脖子下洁白的胸口上粉色的花瓣一般的……在水波中若隐若现……那是让人头晕目眩的美。
萧偃十分后悔适才何常安请示要不要撒上月季花瓣的时候没有同意。哪怕是巫妖昏迷之时他亲手替巫妖擦拭过无数次身体,也不如此刻这水中半遮半掩地动人心魄。
萧偃也不知道是以何等的克制力替巫妖洗完那一头金发,然后巫妖偏偏还要泡在水池子里慢悠悠地吃冰,睫毛湿漉漉的,红润嘴巴慢慢含着那些混在碎冰里的鲜红的李果,桃子,葡萄,牙齿轻轻咬碎,再慢慢舔一舔。
巫妖完全是一个活人了,萧偃看着他愉悦地泡澡,挑挑拣拣尝着果子,不好吃的一点不碰,只捡着那甜的。
他的巫妖,是实实在在回到了他的身边,有着体温,会挑剔口味,会不见外地和自己亲近,让自己替他洗头发共浴,他满足得觉得有此刻已足够,死去都已算是足愿。
他拿着稀疏的大齿梳,慢慢替巫妖梳着那头头发,然后看确实泡很久了,便劝他:“才发烧过,泡很久了,怕你要头晕,先出去睡觉吧。”
巫妖转头看了他一眼,仿佛忽然被他身上吸引了目光,伸出手指抚了下他肩膀和手臂,那里有着星状的白色伤疤:“这里怎么这么多伤疤?”
萧偃只感觉到那修长的手指在自己肩膀上划过,又酥又痒,耳朵已经慢慢红了起来:“是以前打仗的时候中过箭。”
巫妖不满道:“不是有初级治疗药剂吗?用了应该不会留疤。”
萧偃低声道:“舍不得用,这不是没事吗?”
巫妖皱起了眉头,挑剔地打量着萧偃的肩背前后:“这么多的疤,愈合药剂应该没有用了,只能用魔法水晶了……或者精灵的月光合剂……”
萧偃被他看得浑身都要烧起来,他迅速拿起布巾包起自己身体:“没关系的,不影响什么……”
他头也不回走上了池边,飞快穿上中衣,却仍然一直敏感感觉到巫妖的目光一直盯着他背后,他拿了另外一块宽大柔软的布巾一转头,突然看到巫妖却不知何时上了岸站在他身后,距离他不过一臂的距离,他吓了一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