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如风抓了半吊钱撒入盘中,里头那位老者看了肃容拱手,然后收式重来,端端正正又从头打了一套拳给萧偃看。
待到一套拳打完,观者大呼叫好,巫妖却在萧偃耳边轻声道:“再看一遍。”
萧偃面容泰然,站着不动,那老者看萧偃这意思是还要看,便又不辞辛劳带着徒弟,又一丝不苟再打了一遍。
萧偃这才慢慢走开,到了隔壁,又站住了。
祝如风看了眼解释道:“这是少林长棍。”
萧偃果然站着看中间那青年人将一根长棍舞得水泼不进,身姿如枪,英姿飒爽。他先命了赏,又站着直看了那青年人耍了两遍,才又往下走去。
卫凡君和祝如风面面相觑,只看着萧偃把天桥下这一摊一摊地杂耍班子尽看了下去,什么南刀、八卦掌,杨家枪,螳螂拳,形意拳都看了一回,之后甚至又饶有兴味去看了双节棍、双手剑等等耍武器的。
卫凡君只觉得有些头疼,向祝如风使眼色,祝如风却只是面不改色跟着萧偃,他在这方面倒是博闻强识,一一都给萧偃介绍过去。
这一传十十传百,满场子的武术班子,全都知道来了个富家少爷,就爱看这武术杂耍,赏赐丰厚。因此一看到他们过去立刻卖力拿出看家本领,使劲耍起。
萧偃这一看就足足看了一个多时辰,卫凡君一会儿担心人多眼杂被人识出真龙脚跟,一会儿又害怕刀枪无眼,一颗心倒操了十份心,直站得脚都酸软麻了,精疲力尽,才悄悄提醒萧偃:“爷,这要宵禁了……您看……”
萧偃这才道:“行,回去吧。”
上了马车,巫妖这才意犹未尽叹息:“没有任何法力的凡人,亦能施展出如此完美击技,令人神驰意夺。”
萧偃微微一笑:“这么喜欢。”
巫妖道:“非常蓬勃的生命力。”
萧偃沉默了,没有再就这个话题说什么,心里却有一丝难过。
回房下车时,萧偃进房前交代祝如风:“去替朕办个宅子来,一样登记在九曜名下,去招揽一些今日看的那些武师来作为护院,不拘什么派别的,只管打得好的就行。”
祝如风和卫凡君都愣住了,卫凡君几乎脱口而出:“但是皇上,那些几乎都是些假把式,江湖上混饭吃的,看着漂亮,其实没什么真本事,真打起来过不了几招……真招揽来也没什么大用,主要是也信不过,三教九流,人又杂。”
萧偃转头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祝如风却上前道:“属下明日就办,却不知这庄子可还有什么别的要求。”
萧偃道:“要能跑马的,修个校场,让那些护院好生练着,朕要看的时候会通知你们。”
祝如风应了,卫凡君也不敢说什么。
萧偃挥手道:“朕回去了,不用你们伺候了,该干嘛干嘛去。”
卫凡君、祝如风躬身看着萧偃带着那只乌云朵的黑猫,走到房内去了,两人才缓缓退了出来,到了外院。
卫凡君看里头安静一片,问祝如风:“不用送皇上回去吗?”
祝如风道:“不要做多余的事,皇上让做什么,就做什么,没交代的不要做,不要自作主张。”
卫凡君不爽,瞪着祝如风:“送皇上的事就算了,但那请护院的事,为什么不劝说皇上?那些三教九流的人,能有什么用?万一识破了皇上的身份,岂不是惹麻烦?”
祝如风淡道:“人,我们把关查一下,家世清白,没有案底就行了,至于有没有用,那是皇上的事,哪怕只当看戏班子一般看呢,一国之尊,难道还养不起么?就少爷您当初喜欢看那小戏,公爷不也在府里养了一班?”
卫凡君一听倒也是,但嘴皮上还硬着:“就你还记着那多少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当初说走就走,现在又回来做什么?”
祝如风道:“国公爷不放心你,让我护着你。”
卫凡君扁了扁嘴:“祖父总觉得我这不行那不行,不如你。”
祝如风道:“怎么会,皇上既然看重你,可知必有过人之处。”
卫凡君倒是看得开,很快裂开嘴笑了:“过人的蠢吗?你不知道,他一个人在包间里,我带着人闯进去,非要他让包间给我,嗨!那天进去认出他来我汗都飚出来了!你可不知道多险啊!”
祝如风嘴角微翘,只跟在他身后,听他絮絮叨叨诉说当日的惊魂。
第24章 星星谷
回宫后在房间内传送阵出来,萧偃换衣物时,巫妖问他:“为什么要庄子?”
萧偃道:“你不是喜欢看吗?”
虽然说自己是不死生物,却喜欢那些充满生机的东西。巫妖的偏好是如此明显,比如寒风中盛放的梅花,比如活泼泼闹腾绝境挣扎求生的小奶猫,比如在市井中鲜活地展示自己努力活下去的普通人。
太阳之子啊,他还活着的时候,一定是个充满了温暖的人,虽然病弱,却被所有人爱着的天才少年法师,他有着暖阳一般丰沛的爱,所以不吝于爱别人,哪怕魂体虚弱,施展不出多少法术,却仍然没有停止过施予。
比如救祁垣,给自己日日带的加餐,救回被虐杀的小猫。
萧偃又补充了句:“投我以桃,报之以李。”
少年皇帝小心翼翼取悦的心情挺明显,巫妖能感知到这种情绪,心情挺复杂而新鲜,自亲人们一一去世后,很少再有人如此认真地投他所好了。
数千年来,他只是个冷漠地回应家族后辈的需求的不死巫妖,沉浸在自己无穷无尽的探索魔法奥义的世界里,在越来越冰冷漠然的相处中,后辈们也越来越少来打扰他,因为害怕惹恼没有人性的死灵生物。
只可惜,他早就没有喜悦和开心的情绪。
十八年的短短的人类生涯在他的记忆里已经模糊了太多,巫妖已经不记得喜悦和如获至宝的感觉。他从魔法戒指里头翻了下,找到了个魔法玩具,他记得他大概也是萧偃这个岁数的时候得了这个玩具,很开心地玩了许久。
他将那个戒指拿出来放在他的枕边:“那么,这是谢礼。”
萧偃看了眼忽然出现在枕头上的戒指,有些纳闷:“不用了,你之前给我那么多金币足够用了,还有手指上多出戒指太明显了,内侍们会发现的。”
巫妖道:“放心,道具自带隐匿符阵,别人就看不到了,这是矮人制造一个小玩具,高空滑翔伞,从高空往下跳的时候,按一下,就会弹出滑翔伞,借助风力滑翔落地。等有空的时候找个高处往下跳,你会玩得很开心的,这是我十二岁的时候收到的一个魔法小礼物,那天我在星星谷跳了三十次。”他的声音带上了一丝怀念。
萧偃:……
听起来像是个不得了的魔法神器,虽说巫妖说是玩具,只是高处……京里去哪里找这样的高处呢?或者,可以期望祝如风他们尽快帮自己买个靠山的庄子?
他心里想着,却问巫妖:“星星谷是什么样子的呢?”
巫妖道:“嗯,那是个深谷,因为悬崖两边种了许多星星花,开的时候好似星光闪耀。”
萧偃悠然神往:“那跳进去,岂不是在星河中畅游飞翔一般?”
巫妖回想起那时候的激动,十二岁的他飞速地跃入那开满了星星的深渊,风扑面而来,仿佛自己背后长出了翅膀,在星光中滑翔而下,心砰砰地跳仿佛随时要跃出去,浑身的毛孔仿佛张开一般,飞翔,飞翔,灵魂都仿佛在飞翔,地面扑面而来,星光在身旁次第开放,他像拥抱大地一般地飞扑下去。
他那时候身体还没有衰弱得那样明显,爱上了那跃下时的刺激,一次又一次地利用传送阵回到山顶,再次往星河里跃入。
他温声回复萧偃:“很美,知道我活不过十八岁的时候,我曾经想过要不要永远地留在那里。”
萧偃将头发上的簪子拔下来放在床头,拿了木梳来将头发梳了梳,以免第二日被梳头的内侍看出不对来,躺进了被子,将头发整齐拨在枕头一侧:“上次你说的黄金巨龙的故事,还没有说完呢。”
矮人和精灵,巨龙和人鱼,森林里巨大的魔蛛,山崖上白骨巨鹰,热风峡湾里的红头发的女海盗,丛林里神秘遗迹里的半人马,那一个广袤精彩的世界,是巫妖的故乡。
巫妖知道他其实是在转移话题,担心他难过,这又是许久没有的体验,毕竟巫妖怎么会伤心呢?他只是在阐述个过去发生的事情罢了。
他只好道:“我并不擅长讲故事,而且睡不够是要长不高的,陛下你该睡觉了。”
萧偃嘴角微微翘了起来:“晚安。”
巫妖回道:“晚安。”
春夜宁静,窗外有簌簌的花叶被风吹过的声音,银色的月亮将海棠花影照入了帷幕上,龙涎香里仿佛带了一点点远处的花香,这些日子花匠们为了太后的赏花宴,精心养护着园林里的花卉。
许久以后,萧偃忽然说了句话:“九曜,以后我也给你种一片开满花的山谷好不好。”也许不能和他见过的那星星一般的精灵种植的花媲美,但是,开满花的山谷,应该都会很美吧。
巫妖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好。”
有什么细小的冰寒旋涡从萧偃额上点过,“睡吧。”乖孩子。
缺爱得太厉害的孩子,得了一点点爱,就那么努力地希望回报,不过巫妖已经不会再有收到礼物的喜悦了。
第二天,春日晴好。
太后举办的赏花会在宫里的万卉园召开了,园子里的敞轩里早已摆下了丰盛的宴席。
园子里桃李正芳,夭夭灼灼,芍药牡丹亦是最盛之时,花叶葳蕤,香气袭衣。廊下挂了数只金笼,里头放了擅鸣的鸟儿,千啭万啼,十分热闹。
京里的勋贵家眷和三品以上诰命夫人们带了自己的女儿进了宫赏花。
花园里到处都是花枝一般鲜嫩的少女,都穿着绫罗绸缎,华美绝伦。当然,这些在巫妖眼里看来都还是孩子——深谙这是个相亲宴事实的巫妖还是得感叹,这个世界兴许是人的寿命太短,结婚也太早了。
平民百姓,六七十岁就已是高寿,十来岁就要结婚生子了。
萧偃端正坐在正中央龙椅上,穿着玄青色常服,披着青灰色镶银鼠皮外袍,今日风和日丽,他仍穿着比一般人更多一些,虽然姿容轻逸,但众人看他唇淡面白,语声轻缓,便知传说皇上不足之症应为真。
孙太后歪在榻上,正笑着命承恩侯夫人坐下,承恩侯夫人后头跟着两位闺秀,一位孙雪霄,另外一位是承恩侯府二房的嫡女孙雪珠,孙太后只牵着孙雪霄的手笑着问她近日可做了什么诗,上次看她绣的佛前供香的袋子极好,又说皇帝的香袋也劳烦她做几个,狠狠夸了一遍孙雪霄,品性好,女工好,钟灵毓秀,温柔宽厚。
倒把其他姑娘比得粪土一般,虽则大部分女眷都知道今日来多半是给承恩侯家姑娘抬轿的,但看这明晃晃的阵势,不由也都觉得有些没意思起来。再看小皇帝虽则俊秀,但年岁到底小了些,身子也不大好,虽说必是挑岁数大一些的进宫伺候皇上,但势必几年都是还不能侍寝的,宫里再有这么位笃信佛祖慈悲名声的太后坐镇着,但凡略疼自己家姑娘的人家,都打了退堂鼓。
一时虽则花园里仍然笙箫和鸣,花团锦簇,场面却颇为冷场,孙太后倒也不掩饰,只和承恩侯夫人略说了几句,略微喝了几杯清酒,便带着承恩侯夫人并两位孙家千金下去,只说下去歇歇,但人人都知道孙太后这其实是做出了姿态来,但凡明白的也都明白了。
今日得了太后的恩许,皇帝的伴读们也一块儿在万卉园里参加宴会,夫人们便把目光投向了这年轻有为的伴读们。
萧偃远远看到卫凡君远远坐在一株桃花下,手里拿着酒壶,一副不欲惹人注目的样子,其实因着相貌出色,又安静坐在花下,倒像是谪仙一般,不少诰命闺秀们都已蠢蠢欲动。
萧偃便示意个宫人去招了招手命他到自己身边,低声吩咐他庄子要买靠近山的,有山谷就更好,卫凡君见众目睽睽之下,皇上低声与自己说这等重要私密事,耳根只热得厉害,背上丝衣又湿了一层,只匆匆应了。萧偃看他紧张,一笑,点了点卫凡君手里捏着的扇子:“你这扇子上写的字好,哪位大家题的?”
卫凡君料不到皇上忽然问这个,愕然道:“啊?什么字?”他展开手中的扇子,玉扇骨上草绿古朴扇面,上边绘着几笔野花,题着一句诗:“闲花只好闲中看。”其字颇有骨方,下面却无题无跋,也无名印。
卫凡君茫茫然道:“出门前随便拿的……我也不知道谁题的。”
萧偃看他不解其意,没说什么,回头看到何常安过来恭敬回道:“皇上可要到后头更衣?日头大了,恐御体劳累。”
萧偃点头起身,对卫凡君道:“下去吧,朕去歇歇。”
卫凡君连忙躬身下拜,在场所有人都连忙恭送皇上离开,太后和皇上离场,这赏花宴这才活络起来,少不得有别的伴读把卫凡君拉回席上,蒋建良笑着问卫凡君:“皇上找你说什么?”
卫凡君顺口答:“皇上看我扇子上的字好,问我是哪个大家题的。”
他顺手展开扇子,却忽然回过神来,原来皇上问自己题字的意思,这是知道必会有人来打听皇上找自己做什么吧?
果然孟景文笑问道:“果然好字,意境也好,只无题跋,不知哪位大家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