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星阑轻嘶一声,利落地用手抓住沈归舟的手指,眉间有些不悦,“那你下次再走不动道就让他抱你。”
“你幼不幼稚啊......”沈归舟微微扬起眼尾,难得地嗔睨他一眼,“他又不是我夫君。”
“你知道就好。”叶星阑顺了毛,不自在地轻咳一声,才放下沈归舟的手指,“那你睡会儿吧。”
“那你去哪里?”
“我去榻上打坐。”
“好。”
橙红的夏暮晚霞晕满天际,太阳的金光被青山掩住一半,沈归舟这才转醒,适才那浓烈又汹涌的舒适感终于退去,他缓缓从床上坐起,面色如常,身子却颇有些“侍儿扶起娇无力”的姿态。
“身上可还有不适?”叶星阑走近他身边。
“没有了。”一下午睡得昏昏沉沉,胸口闷的发慌,沈归舟推开窗户,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
夜灯将夜幕点缀成星空的倒影,坊间熙熙攘攘、商来客往,是夜市正要开张。沈归舟摸摸发瘪的肚子,“咱们去楼下用饭吧。”
“好。”
两人下楼一问小二,原来今日的特色菜竟是粉蒸人肉,沈归舟瞬时涌起一阵恶寒。人间吃猪肉,猪妖却反过来吃人肉,倒也是世间奇闻一则。
他是不必问叶星阑的,毕竟只喝晨露的“谪仙”之人,是必然不食人肉的。
两人默契地离开客栈,投进繁华迷离的妖城夜市之中。
第31章 惧内之命
妖市熙熙攘攘、热闹非凡,药丹仙草、珠翠脂粉、锦衣华服、灵符法器一应有之,两人东看看西看看,可谓是五光十色、目不暇接。
沈归舟脚踝的铃铛声一入人海,便如蝴蝶般振翅飞走了,继而消失在星星点点的万家灯火中。
“我怎么感觉我们好像忘了点什么......”沈归舟收回对糖葫芦的觊觎,挠挠头。
叶星阑稍作思忖,随即拍手恍然大悟道:“忘记给你梳头了!”
沈归舟下意识摸摸头发,发丝并不太乱,发冠依旧完整地束着每一缕发丝,只是有些松散,“乱吗?”
“不乱,就是看起来像刚睡醒。”
沈归舟额上下来三条黑线,面色发窘,“怎么办?”
叶星阑打量一下四周,将目光锁定到不远处的首饰摊,“那边有卖发梳的,我们去买一把。”
“好。”
两人应声去了,摊主是个丰腴白皙的女子,五官平平无奇,却以最恰当的方式组合在脸上,看起来很顺眼。
两人一眼便看中一把古朴的木梳,木梳上没有多余的雕刻,厚重的木棕色四处晕开,活像从千年古木上刚取下来的。
摊主是个会来事儿的,立马看出两人的意图,她拿出两个精巧的男式发冠,又将木梳递给二人,招呼两人坐在摊旁的小凳上,“二位公子不妨试试我从京城刚进的新发冠。”
摊主的举动正中下怀,沈归舟顺势坐在凳子上,用眼神示意叶星阑为自己绾发,俨然一副早已习惯了使唤自家“夫君”的模样。
叶星阑欣然拿起木梳,开始这个每日重复的动作,细密又轻柔,像在丈量一匹色泽上好的华丽绸缎。
首饰摊旁支着一个算命的摊子,兼卖些符咒,摊主是个留着八字胡的小老头,白发鹤眉,颇有些世外高人的姿态。现下摊上正排着长队,却不想那八字胡竟转身同两人搭起话来,“我看这位黑衣公子紫气东来、福星下凡,乃是贵人之命。”
沈归舟轻轻扭过头去,身后的叶星阑也将就着他换了个方向,两人现下正面对着那算命先生,叶星阑漫不经心道:“既是贵人,那是何人的贵人?”
“是你的贵人,亦是天下的贵人。”算命先生轻轻抚摸自己的胡子,悠然道。
此言一出,众人皆哗然。
沈归舟忙道:“老先生,这玩笑开大了吧,我出身平凡、修为一般,又如何担得起这天下的贵人。”
那算命先生似乎胸有成竹,直指沈归舟道:“这位公子近来印堂发黑、眼下发青,是被麻烦事缠住了。”
沈归舟被说中,一时竟想不出话来反驳,叶星阑将发冠束上,又付了两顶发冠和木梳的钱,才笑道:“咱们做妖的谁还没几件麻烦事呢,先生莫要说些放之四海皆准的话来唬我二人。”
“那我便说些特别的。”那算命先生也不恼,似是早习惯了质疑,他轻眯起眼睛,仔细观察了一番叶星阑的面相,又和蔼地笑起来,“这位公子,是个天生惧内之命啊。”
闻言,周遭一阵哄笑,首饰摊的女摊主发出银铃般的爽朗笑声,连带着沈归舟也忍不住笑得肩旁发抖。
“我......!”叶星阑一个“我”字仿佛卡住了喉咙眼,再说不出下一个字。
沈归舟看热闹似的,丝毫没意识到此事与自己有何关系,便开口为叶星阑主持公道,“惧内怎么了,惧内说明宠爱自己的夫人,这是好事,你们笑什么笑?!”
“公子我看你刚刚笑得比我们还欢呢!”
“就是,这白衣公子当街为黑衣公子挽发丝,对自家夫人自是宠爱至极了。”
人群又笑成一片,熙闹起来,沈归舟扫一扫衣袖,便拉起叶星阑走了。两人窘迫的脸上一阵发热,落荒而逃,却不想刚走出几步,那算命先生却追上来了。
沈归舟伸出手掌制止,“老先生拿我们打趣儿,莫不是还要找我们要钱吧!”
那算命先生不置可否,却后退半步,又拢起双手,学着人间行礼的样子,郑重地向沈归舟鞠了一躬。两人连忙上前去扶,“我受不起,先生这是何故?”
“公子是天下的贵人,自然也是我的贵人。”算命先生眼中的神情郑重又复杂,犹豫半晌,还是叹声道:“大劫将至,命悬一线之际,切记心灵相通,便可柳暗花明、势如破竹!否则便是生灵涂炭、神格皆陨。”
言毕,老先生便迈步回去了,留下木然的两人面面相觑,两人身上冒出一阵鸡皮疙瘩,沈归舟用力摩挲双臂,胸口像被重重压住了一般,“咱们快离开这里吧,我不想再留在这里了,这人好奇怪。”
两人快步走了,饭没吃上,倒是被吓饱了。两人四挑五捡,最终才决定去沁芳楼用饭,两人刚入楼中便见许多人在前方排队等待。此楼中所用食材均是当日新上,菜品丰富、口味多样,自然是客满为患。
沈归舟摸摸发瘪的肚子,气丧地瘫坐在门口,“前面人好多,饿死了。”
叶星阑将手伸入袖中,变戏法似的摸出一只小鱼干来,“你先垫一垫。”
“哇!你这袖中大有乾坤啊!”沈归舟欣喜地接过小鱼干,把先前的疲累都抛在脑后。
“沈公子叶公子!”有一红衣女子正在二楼朝两人挥手大喊,“来跟我们合席啊,我们点的菜刚上!”
叶星阑侧首询问,“咱们去别的地方吧,你不是闻不得她身上的味道。”
沈归舟深吸一口气,惊诧道:“星阑,她身上的味道......不见了,一点也没有了。”
说话间,冷倩已下楼走向两人了,“二位公子,我们点的菜太多了,不如同我们合席吧。这个点去别的地方也是要等的。”
两人对视一眼,忙向冷倩道了谢,三人才一同上了楼。文抒正端坐在席上等待,见沈归舟叶星阑上来,便俯首向两人问候。
两人回礼致谢,沈归舟朝桌上看去,桌上有三个盆一般大的菜碗,将桌子占得满满当当,他终于明白冷倩说的点多了是何意。
没想到店里的分量这么大,猪妖的饭量果然名不虚传。
两人入席,沈归舟却发现旁边的桌子是空着的,桌上摆着写着“预留”二字牌子。
沈归舟正在想要说些什么缓解尴尬,却听一楼左侧传来“啪”的一声,是惊堂木与八仙桌的碰撞声,说书先生要开讲了。
“快吃吧快吃吧,一会儿菜凉了。”冷倩率先打破了桌上的寂静,“不知两位来八眉城所为何事?”
沈归舟端起饭碗,从菜盆里夹菜还是头一次,他有些不敢动,“我们是来看热闹的,拍卖仙官的那个。”
叶星阑先伸筷为他夹了些油焖包菜,又将问题掷回去,“那二位又是为的什么事呢?”
“我们是来找人的,我在寻一个女子。”冷倩说话时,文抒的眉眼轻动了一下,看不出什么情绪。
沈归舟又问,“她长什么样子,如果我们看到了就告诉你。”
“我忘了,我不记得她的样子,不记得她的名字,甚至不记得她是我什么人......”冷倩垂下双眸,眼中失了生气,“我只知道我要找她。”
第32章 天尊
席间一阵沉默,两人便也不再追问。叶星阑侧首看一眼旁边的空桌,故意岔开话题道:“也不知是何人,竟能在如此热闹的店里订到位子。”
冷倩似乎瞬间忘了之前的话题,接话道:“就是,还姗姗来迟。”
席间又恢复沉默状态,四人只安静地夹着菜。
说书先生正讲得神采飞扬、唾沫四溅,“世人皆知两千年前,凛云仙君大败魔尊一事,却不知这魔尊乃是凛云仙君与凤神的亲子。”说书人打开纸扇,从容道:“传说这凤能育九雏,其中有八个都是仙兽神兽,咱们凤神运气不好,却偏偏生了个魔兽!”
说书人脸上涨红,脖颈处青筋暴涨,越说越激动,“这魔兽大风所到之处必然是雷电雨雪、三千流火、洪水地震轮番上阵,六道众生面无生机、生灵涂炭。生来便是灾星祸水!”
“要我说这样的大魔种就应当掐死在娘胎里。”有听众听得忘我,竟当场从位置上蹿了起来。
“就是,此子在世间多活一日,世间众生就少活一日。”有人附和着。
席间一下变得嘈杂起来,叶星阑从袖中掏出装露水的银壶,仰头饮尽,壶中的水瞬间见底,他又往下倒了倒,却一滴也出不来了。
看来明日得去采晨露了。
叶星阑垂眸,将银壶放回袖中,“如此说来这魔尊生来便是要毁天灭地的,确也可怕。”
沈归舟并未接他的话,却仿佛沉浸到了另一个世界,正发懵似的想着,叶星阑用肩膀轻轻蹭一下他,“想什么呢归舟?”
沈归舟这才如梦初醒,他垂下眸子,眼底亮光暗下去,长睫毛如小扇般遮出一片阴影,竟也显出些生人勿进的气场来。他轻眨一下眼,如蝴蝶扇动翅膀一般,他用一种几乎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道:“好可怜。”
叶星阑向他投来一个询问的眼神,他却再不开口了,叶星阑无从得知他怜的到底是天下苍生,还是生而为不详的魔尊。
“魔尊出关在即,凤神陨落、仙君隐世,这世间又有谁是他的对手呢?”一抹米白色的身影从楼梯处走上来,怀中还抱着个灵犬。
众妖的注意力立马便被他这话吸引了,又开始议论纷纷,于锦走上楼梯在先前预留的座位入座。
又有人答道:“他魔尊再强,还能强过天尊不成?”
“此言差矣,凛云仙君乃是前代战神,天劫之时一人替天界扛过了十层雷劫,而这魔尊五百岁就能与仙君打个平手。天尊魔尊谁更胜一筹,还真不好说啊!”
席间一阵唏嘘,众妖纷纷感觉大限已至。
“要我说,就当及时行乐,今朝有酒今朝醉!”于锦正说着,就见一只蜘蛛精端着七八盆菜朝自己这桌走来。
于锦是个奢侈惯了的,今日在沁芳楼也惯常一人点了七八个菜,却不想这分量竟如此之大。他慌乱地咽了咽口水,轻轻摸摸怀中灵犬毛茸茸的脑袋,“咱两能吃完这么多吗?”
怀中灵犬发出温弱的奶叫声,霎时,那灵犬便化身为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头发毛毛躁躁的微微炸开,眉下是双瞳剪水的绿眸子。少年脸色苍白,嘴唇上没有一丝血色,也不回答于锦,旁若无人似的用手抓起菜来。
“给你说了多少遍了,要用筷子不许用手抓!”于锦用手轻拍一下少年的手背,少年下意识收回手来,面上却做着凶狠的模样,一双绿色的眸子瞬间渗出敌意,仿若要咬人似的。
于锦又耐心教育道:“怎么你还要咬我啊?既然跟着我,就不可失了身份。”
“他能听懂你说话吗?”冷倩鄙夷地看一眼于锦,又看看他桌上那八大盆珍馐,“这位富家公子,你吃菜吃八盆你就不觉得有失身份了吗?”
“谁知道他们这儿量这么大啊......!”于锦看着桌上满满当当的八个大盆,面上有些慌乱,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你是个什么妖怪,为何处处针对于我?”
“我倒想问你是个什么妖怪,如此作威作福!”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本公子乃是龙子!”
此言一出,桌上其他三人的目光也被他吸引过去了,冷倩最先反应过,从鼻子里哼了口气,不屑道:“你是龙子,那我还是凤雏呢!”
于锦也毫不示弱,回道:“恐怕凛云仙君不肯认你这个逆女吧!”
叶星阑像被点中了笑穴,突然噗嗤一笑,“好了好了,人间有言,相逢便是有缘,又何苦为这种小事争吵呢。”
沈归舟也跟着岔开话题,“于公子可知那仙官拍卖是何时进行?”
于锦道:“明日午时,就在对面的有情楼。”
“多谢于公子。”沈归舟站起身来,从身上掏出一两碎妖币放在桌上,“多谢两位,这是今日的饭钱,我们就不叨扰了。”
两人出了门,街上的人烟较方才稀少了许多,昏黄的夜灯三三两两地悬挂在街边。两人并肩而行,沈归舟脚上细微的铃铛声被揉进温柔的夜风中,如清泉般流淌进叶星阑的耳朵,让他感到莫名的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