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阿曈咬着牙,使出了吃奶的劲儿,闷声喝了一嗓子,单脚踏地,一跃而起,要从这人头上翻过去,往树上跳。
若是进了树冠,任谁也抓不住他,连东山的猴王和自己比都差点意思!
宗朔被阿曈狠狠抠按着肩膀,这角度他本来可以抬起手刀直击阿曈喉管,一招致死,任他有巨力也必然瞬间泄了。但宗朔下意识一犹豫,就失了先机。
阿曈随后起跃的很迅猛,动作利落,抬腿勾住脚边的树干,吊在树上。
宗朔抬头,在无月之夜,两人一上一下,隔着几缕清风,面目相对。
阿曈一愣,按在宗朔衡阔肩膀上的手,都瞬间松了。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阿曈的瞳孔收缩到极致,眼前人的轮廓隐约可见。
他认出了这人。
沉郁的、炽烈的、坚硬的、冷峻的,如琼枝一树,面目分明。
他犹记得,那日飞溅在脸上的鲜血,是滚热的,烫的自己心里一突。
宗朔眯着眼睛,看不见人,只隐约能觉出阿曈动作间带起的劲风。他肩上一松,眼看这人挂在树上要逃,便霎时伸臂往上一捞,手间仿佛扯住了一条细绳。
一小股轻微且湿润的呼气,扑在手腕间,宗朔不自在的一躲,抿唇,但依旧用力往下一扯。
宗朔只听一声清亮的少年惊呼,分神的阿曈便“诶哟”一声,被拽的右脚滑脱了细树干,身形不稳的晃荡起来。
宗朔一听,即刻上前纠缠,这正是擒人的好时机!
只是没等宗朔抓住这滑不留手的“小贼”,一堆乱七八糟的小物件便从上至下,迎面而来!
以为是什么暗器,宗朔一躲,阿曈趁机腹间用力,翻身上树。两人方向相反的力道,使得阿曈颈间被人握住的细绳应声而断。
宗朔伸手接“暗器”的这功夫,再抬头树上那人就不见了,他跨步就追,只是刚落脚,就听“啪”一声,他仿佛踩碎了一只瓷碗,哪来的瓷碗?
再追,树丛茂密,他又看不太清,很快就失去了那人的踪迹。
胡杨林中,树枝被劲风吹的簌簌而响,休憩的犬军也早就被两人的打斗声扰醒,见是宗朔独自立在林中,便也不叫,只眨着莹莹的眼睛围在他身边。
犬王黑风这才款款的走上前来,身体贴着主人的腿,抬头耸着湿润的黑鼻子,去闻嗅他的右手。
宗朔张开手掌,一颗仿佛齿类的东西,根部镂空镶嵌着不知什么材质的装饰,竟在暗夜中,依旧能莹莹的泛着微光。
它串着红绳,像一颗小宝贝般,静静的躺在宗朔尽是枪茧的手心里……
清早,书生伸着懒腰,打着哈欠睁开差点被眼屎糊上的眼睛,暗叹自己最近仿佛有些火大。正起身,却又被吓了一跳。
他那小恩公,正裹着小被子,垂头丧气的蹲在他床头,歪身倚着军帐。
书生细细一看,阿曈清嫩的小脸上,竟还挂着两个不明晰的黑眼圈,头发也毛毛躁躁的。
“诶呦,这是怎么了。”书生又瞧了一眼军帐里头,看着卒长不在,才小声接了一句,“又被臭醒啦?”
阿曈摇摇头,只叹了口气,“唉,我的吊坠丢了。”
“什么吊坠,哦哦,想起来的,那颗穿红绳的尖牙哇。”
柳鸿飞每天都经管阿曈的军牌,总给他往衣服里塞,于是就知道阿曈有一颗极好看的小坠子,日日贴身带着。
阿曈点头,很舍不得的样子,“那是我最后一颗乳牙,阿纳和阿塔一起,给牙镶了一圈老祖宗身上的晶母。”
“老祖宗?”书生疑惑,乳牙也就罢了,怎么“先人”身上的东西也要带着的?
阿曈见书生疑问,也没说话,只是又叹了一口气。平日看起来万事不愁的俊俏少年,眼下撅着嘴哀哀怨怨的,也怪有趣。
这时候阿云正从帐外打了一盆水回来擦洗,听阿曈丢了坠子,就细细安慰,“别急,我们帮你去找。”
阿曈一听“找”字,叹气声更大了,苦着一张脸,“找不回来啦!”
说罢揉了揉鼻子,决定不能再继续萎靡,于是掀开小被子,下地与阿云一同洗脸去了。书生见状直摇头,心道也罢,他小恩公心思来得快,去的也快。
几人还没等收拾停当,卒长就掀开军帐门帘,喊了一嗓子,紧急将一卒的人都聚集起来,极其郑重的吩咐事情。
“大伙可听好了,今天是各位营官副将们,查验咱演武成效的日子,一个个的,都不许给我丢人,上了演习场,好好给我弄着!”
废话不多说,卒长直接叫众人赶紧去吃早饭,一会儿马上开始演武。
书生有些犯愁,他那两下子着实不怎么样,就匕首练的好,可人家别人都是刀枪剑戟的,自己拿着个小破刀,也不知道营官们笑不笑话。
柳鸿飞盛好了饭,一回头,却见阿曈还站在原处,没上前打饭。
他小恩公炫饭竟不积极了,这可稀奇!
书生刚一问,阿曈就直挠头,甚至气的一跺脚,“碗也丢了!”
他可是很重视那个青瓷大海碗的,所以珍惜的放在裤子内侧的兜里了。哪想到,遇上那个煞星!当时打的激烈,胡杨的硬枝子刮坏了裤子里的暗扣。等他挂在树上左右一动,一裤兜子的东西都“稀里哗啦”的掉了出来。
阿曈眼前又浮现出那人幽深凛冽的眉眼,最主要的是,他不敢回去捡!
无法,最后他们三人用了两只碗,阿曈怕他们遖颩喥徦俩吃不饱,就没吃几口,左右他抗饿,几天不吃饭也问题不大。
他的生活习性与狼还是颇为相通,食物充沛,可以吃很多,但若是硬抗,也可以很久都不进食。
所以,日日三餐,主要是因为馋……
日头高照,军营中极宽阔的演武场上,兵将们早已排列整齐,一个个精神饱满,正声音宏大的操练着,“喝,喝”之声不绝于耳。
今日有能耐的人都拼命往前站,希望自己一身本事能得哪个将军的青眼。而阿曈正心情不佳,便排在队伍最后边混事,心里尚且想着,下午公差去喂犬的时候,定要好好去林中找找。
不仅吊坠没了,他的打火石、碎银子、小弹珠,甚至连狼毛头绳都掉了,那可是他好不容易从臭弟弟身上硬薅下来的,最漂亮的耳尖毛!
然后等找回来,再叫阿云给自己补一补暗扣,最少缝三层,绝不要再丢了!
阿曈正走神,就忽听人群好像沸腾了,前边的汉子也一身热汗的激动起来,连旁边的书生都举着匕首奋力挥动。
“镇国将军来了!快看呐,身边跟着黑犬的,不就是吗!”
犬王黑风是从不愿意跟在旁人身后走的,所以虽然隔着老远,众人也肯定那就是宗朔。
看台之上,众位将军也颇为纳闷,今日只算寻常巡练,往往那黑脸的副将刑武来就已经是超了标准了,如今怎么将军亲自来了!
众人打着自己的小算盘,心里琢磨,难道是有个什么骁勇的人才被将军看中了不成!
只不过,众将没想到,人才没有,贼倒是有一个!
阿曈被沸反盈天的军士们闹的醒神,本来没当回事,要继续摸鱼,只是一抬头,就精准的看到了站在众将首位的宗朔。
他登时倒吸一口凉气!
书生听是镇国将军来了,正满面红光奋力表现,练到挥着匕首侧刺时,恨不得把腰都扭折!但转脸却见他那小恩公有些反常。
只见阿曈把往日耍的虎虎生风的重枪,扭捏的挡在身前。那样子,恨不得自己能钻进地缝里不见人才好!
阿曈自己偷偷抬眼往看台处瞄,只见那个煞星竟掏出了他掉的狼毛头绳,给另外一条黄犬嗅了嗅,而后让部下带着犬,逐营寻看。
阿曈登时哑然,“人”可真狡诈!
不过看着越走越近,一路耸着鼻子的黄犬,阿曈紧张的咬着手指,眼珠子乱瞟,心都快蹦出嗓子眼了。
心里直叹,“完了,天要亡我!”
第九章 奉劝好狗,莫要为虎作伥!
演武场,军士们都摩拳擦掌一脸兴奋的望着高处看台。
只有阿曈,大眼睛死死盯着那条离他越来越近的黄犬!
书生注意到阿曈的异常,顺着他的视线往前一瞟,只见一条狗溜溜达达的往这边走。他有些纳闷,小恩公什么时候开始怕狗了?
倒是领着黄犬的参将,穿过了骑射营,渐渐到了辎重营这一边的阵列中。参将也不知道将军今日是怎么了,竟在这样普通的营训中露面,还叫他牵条犬在军列中来回巡视一番。
他正走着,一抬头,忽然就瞟见了辎重营最后列的阿曈。
人群中,少年着实有些显眼,在一些粗壮的汉子中,阿曈俊秀的就像一只雨后的笋,身量匀称极了,腰细腿长。再看那张脸,那是一张全帅营大部分巡营将官都熟悉的脸……
毕竟,谁半夜巡营无趣的时候,没去看过那个从营帐布子的破洞里,奋力伸出来喘气的小脑瓜呢!
如今恰巧遇到,待看清之后,真别说,白天看着更好看了,参将直咂嘴,瞧瞧人家!怎么长的呢?这样灵动。
而更令参将惊讶的是,阿曈那看起来匀称却有些纤细的小身板,竟举着一把重枪演练!那是军中少数力士才能用着顺手的武器,虽然远没有他们宗朔将军的黑金马刀重,也极为难得。
况且也是因为对比太过惨烈,旁边与其身量差不多的书生,尚且只拿着一把小匕首,比比划划的,却还满头大汗……
参将觉得有趣,便上前搭话。周围的兵将见有长官过来,都恭敬的挺直身体,唯有阿曈是一脑门官司,只以为是自己暴露了!
谁料,那个官只是寻常的问了一句,“诶呦,这么重的枪,拿得动么!”
阿曈下意识点点头,心里却不敢放松,深怕后边的黄犬这时候也走过来。参将瞧这小孩儿有意思,就没忍住又多问了一句。
“叫什么名字。”
阿曈哪有余闲思虑,张口就要说自己的真名。这时候旁边的书生却突然插嘴。
“回参将,他叫许项明,与小人一同是定平府的新抽丁的军户。”
阿曈一听,登时反应过来,连忙点头,“啊对对对!”
参将笑了一声,抱着膀转身便走了,他觉得这小孩儿不仅好玩儿,还有点缺心眼,说话都不利索。
阿曈正盼着他走呢,眼见他转身,大大松了一口气。只是,这口气他松早了。
军队中间的黄犬忽然站定,朝着阿曈的方向嗅了好久,而后,眼睛一亮,晃着尾巴就朝辎重营来了!
宗朔一边听着军中教头们的回报,一边是谁注意着黄犬的动向。这会儿见它晃着尾巴直奔一个方向,便猛的一回头,看向演武场。
刑武就站在宗朔旁边,一见宗朔他猛然回头,就知道有事。
他们几个兄弟中,除了原属草原部族的忽儿扎合是后来投奔,其余几个,都是从小便跟着将军的,他与那个总是冷着脸的萧冉,更是沾着将军的光,能够师从一人。
所以,相互间也算很了解,宗朔一个眼神,刑武便下意识握紧了腰间朴刀。
而军列中,阿曈眼下可真是头大如斗,要是情况允许,他甚至想跑过去,先踹那大笨狗一脚。咱们往上数八百辈子,也算是同族,谁和你是一家人,怎么这狗心里没个数!竟还在此“为虎作伥”。
别说东山家里能与他和弟弟用狼语交流的白狼,就看看你们犬王吧,多讲究!站在看台上,一动不动,连余光都不往我这瞟!
然而,东山上的白狼群是异种族群,寿数长达四十多年,且生而知之,能讲复杂的狼语。但世间的普通犬类,别说狼语,就连寿命也最多只能活上十几年。能达到犬王黑风这样的程度,已经是世间少有了。
眼看着大黄犬摇着狗屁股越来越近,阿曈远远瞄着看台上宗朔,当下一咬牙,一跺脚,灵机一动!
书生只见他小恩公原来还很焦躁,眼下,却沉了下来,把那张小脸隐藏遮蔽在重枪之后,然后……
然后,阿曈龇出寻常时候不外露的尖利犬牙,威胁着远远朝黄犬低哮。人群嘈杂,军士们又一个个心系着看台之上,并没有特别注意一个新兵。
只有书生,隐约看到了阿曈震动的胸腔,而后,只见远处的黄犬,立刻身体都僵住了,过了一会儿,犬颤巍巍的“呜呜”了几声,夹起尾巴掉头就跑。
再看阿曈,耸起的肩膀已经放松了,他伸脚一踢支在地上的重枪枪杆,甩起枪,轻易的抡了个花招。
而看台上的宗朔,见黄犬狼狈的跑回他脚边,便摸了摸狗脑袋,但无论再怎么叫它顺着气息找人,都死活不干了,只拘谨的卧在犬王身边,轻声哼哼唧唧。
黑风舔了舔大黄狗的脑袋,两只犬又相互嗅了嗅鼻子以示安慰。
宗朔看着认怂的大黄,便将目光投向了黑风,一人一犬沉默的对视了几秒,宗朔只见往日令行禁止的犬王,默默的别开的视线,没理他……
宗朔气笑,修长又带茧的手指,碾了碾手里的那撮金白相间的狼毛,目光沉沉的望向黄犬跑回来的方向。
教头还在与众位将军讲述大军正在演练的新招式,刑武却悄悄凑近了宗朔身边,他那大黑手里还握着刀柄,又低声问了宗朔一句。
“戒严么?”
宗朔一摆手,“不必。”
而后他转头朝教头说,“张教头,如今乃蛮骚扰边境,草原部族大多兵力分散,偌大塞北,战中难免粮草供应困难。不知辎重营训练的如何,能否担此重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