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默地坐在时常独坐的,穆凌云的桌案前——穆凌云常年不在家中,想起他时,穆昊便会来此坐上片刻,不同的是,今日,穆凌云也在房中。
看到穆绛雪领着楚寒月与楚夫人进来时,穆昊怔了怔,正要问楚寒月情况如何,却见他目光涣散,仿佛没有焦距,整张脸白得像纸,便把话压了下去。
“都是你这倒霉儿子!”楚夫人边哭边质问,“到底给我的寒月灌了多少迷魂汤,竟让他不顾死活地跳进岩浆里救人。寒月若是有什么,我不会放过你们!”
“家主!”一名医修跑出内室,“小少爷醒了!他似乎要说什么!”
穆昊立时跑进去,楚寒月推开左右扶着他的手,顺着提到小少爷的声音踉跄走去。
穆凌云喘出了一口带着血腥味的气,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生怕接下来的一句,将是他的临终之言,只有楚寒月跌跌撞撞的脚步声,突兀地响在屋中。
“寒……月……”
医修们纷纷退开了,穆昊搀了一把险些跌在地上的楚寒月,把他扶到榻边。
白茫茫的视野中,出现了一团黑影,这影子与之前的不同,有着张牙舞爪的边缘,一缕缕魔气宛如下一刻就要扑上来一般,却无害得称得上温和。
是穆凌云,魔气蓬勃,他还活着。
楚寒月的手在榻上摸索着,终于触到了一只熟悉的手掌,那手掌仿佛按图索骥般,顺着指尖攀上来,直到手腕处牢牢握住。
心瞬间定了下来,白光落下,沉于黑暗。
“寒月!”楚夫人哭着扑上来。
楚寒月与穆凌云几乎同时失去了意识,几名医修立刻围上去,一边把脉,一边要将两人分开医治,那两只手却像被重重灵线缠住一般,根本分不开。
穆昊摆摆手:“床榻不小,便一起治吧,也好让两个孩子安心些。”
——
三日后的深夜,楚寒月再次撑开了双眼。
这三日,他虽闭目躺着,却半点都未休息,意识一直模模糊糊,身体丝毫动弹不得,好不容易终于掌控了肢体,眼前不再是白茫茫一片,视线虽然仍旧模糊,但能勉强看清事物了。
头顶是陌生的房梁,身侧有平稳却微弱的呼吸声传来,手被包裹在温暖中,熟悉的气息就在身边,楚寒月侧头看去,穆凌云高挺的鼻梁在适宜睡眠的微弱灵光中,黯淡得不太分明,那光白惨惨的,照得泛着黑色魔气的皮肤毫无血色。
他没有穿中衣,从锁骨往下,缠着厚厚的绷带,上头是一大片晕开的暗色。
楚寒月倏地坐起身,缓缓将耳朵轻轻贴在胸膛上,确认了微弱的心跳,暗暗松了口气。
“楚公子,你醒了……”严浩支着脑袋,在塌边的小案旁守着,一听说穆凌云与楚寒月出了事,他便赶回了家。
钧天山幸存的十名弟子都安然无恙,穆昊砍了一头秘境中修为最高的异兽,分了内丹,解了钧天山所有弟子的魔毒,严浩便与医治了伤势的穆绛雪、穆昊,还有穆家大少爷穆昭轮番守在此处。
期间穆凌云还苏醒了一次,看了楚寒月好半晌,吩咐了严浩几句。
“公子说,他此次伤重至此,皆是心甘情愿,楚公子无需自责。公子还说,那日若不是你,他无法脱困。”
楚寒月心头一跳,沙哑着喉咙道:“有什么话,让他自己说。”
“公子说,若你醒了,一定要我转告你最重要的一句话。”严浩喝了口水,抿平了嘴,让自己看上去没有任何表情,毕竟他并不像穆凌云擅长演戏,“此生不求寒月青睐,只望得一吻足矣。”
这话说得像临终遗言,却是穆魔头不说正经话的风格,若是平日的楚寒月,早该从严浩不自然的神色和话中听出虚假。
但他并没有发现,只是垂眸,看着那张无比熟悉的脸庞,慢慢低下头,将自己的唇覆了上去。
蜻蜓点水般的一吻落,楚寒月刚分开两人的唇,尚未来得及抬起头,后颈忽然一暖,脑袋又被按了下去。
穆凌云睁开血红妖异的眼,仿佛盯着势在必得的猎物,在极近的距离逼视着他,侵略的不止眼神,还有亲吻,以及无所不在的魔气。
第106章 穆凌云只能嫁作侧室
温热气息的交融, 将人重重抛上云端,又轻柔地托着身体,缓缓地落在了现实上。
不是梦境, 不是妄想, 穆凌云还活着,会亲吻,会啃咬, 狂乱的魔气会造次,和从前一样。
片刻的清醒后, 脑海再次陷入混沌中, 却不再是昏沉中的迷茫, 旖旎的气氛黏上四肢百骸,让楚寒月不由出了阵热汗。
嘭一声响,是匆匆跑出内室的严浩,非礼勿视地捂着双眼, 撞上了隔扇。
楚寒月如梦初醒般轻轻咬了一口, 尝到一丝竟有些甜腻的液体,在血腥味中抬起头,皱眉死死盯着穆凌云。
这魔头眉眼弯弯, 脸色惨白如纸,竟还对他笑得一脸无畏。
怒火窜上心头, 楚寒月扬起手, 瞥见层层叠叠的染血绷带,手掌无措地悬了片刻, 没下去手, 最终落在枕边撑住, 支起被穆凌云牢牢扣住腰的上身。
“嘶……”穆凌云吃痛一拧眉心, 嘴唇微弱地动了动,“疼,别乱动。”
楚寒月不确定是不是不小心碰到了哪处的伤口,不知往哪摆的四肢移了移,尽量不碰到他,分神间,却又被穆凌云按下去,两人略有些红肿的唇再次覆在了一起。
一时之间,他根本分不清那疼是真是假,不敢乱动了,任由脑子被亲吻搅成了一团浆糊。
深切的亲吻对两人来说,都十分陌生,楚寒月只是依靠本能,接纳穆凌云的索取,牙关好几次撞在一起,唇瓣都咬破了几处,穆凌云舔了一口鲜血,终于放过了连趁机喘气都做不到,险些要断气的楚寒月。
“你怎么来了?”穆凌云伤得不轻,仅剩的力气都在刚才花得差不多了,有气无力地用沙哑的嗓音说话,眉眼间的笑意弄得快滴出春水来,仿佛十分期待接下来的答案,拦在楚寒月腰上的手收了收。
楚寒月撑着身体,尽量不碰到他胸口上的伤,刚才胸腹相贴许久,幸而没有新血洇出来:“放开我。”
“楚家医修设了护阵,抱不坏。”穆凌云不正经的挑挑眉,“回答呢?”
楚寒月这时才发现,绷带上隐隐有阵纹闪烁,稍稍放了心:“不知道,睁眼就在这。”
“严浩说,三日前,你攥着这片衣襟,不顾伤势,非要来此寻我。”穆凌云握着他左手,举到两人之间,紧紧攥住的拳头里垂着一片被血浸透,早已变得暗红的皱巴巴布料,勉强能从变色的纹样中,看出是钧天山内门弟子袍。
楚寒月想不起这东西为什么一直在自己手中,想把它扔了,左手想松开,却麻得没了知觉。
“握了那么久,都不肯放开,这片衣襟的主人,对你很重要吧?”穆凌云捏着他的手指,轻柔地缓缓一一掰开。
麻木的肢体被触碰的感觉,令人不由自主战栗,楚寒月绷紧了肩,半边身子都跟着麻了,却根本无法控制僵硬了数天的手,只能看着穆凌云取下衣襟,放在枕边。枕边原本就放着一片染血了星蓝色布料,楚寒月之前没在意。
现下一看,才发现那布料上有四道云浪银绣纹,是钧天山夫子袍的衣袖。
穆凌云取过这片衣料:“这片衣袖的主人,对我也很重要,可他似乎只想责备我。”
楚寒月确实想责备他找死的行为,被直白地点破,却一时不知该怎么开口了,憋了半天,只说了一个字:“是。”
“他不止想责备我,还十分自责。”穆凌云再次捻起染血的衣襟,将两片衣料打了个死结,一头缠在自己手腕,一头缠上楚寒月手腕,“寒月,坦诚些,告诉我,是吗?”
楚寒月憋着口气,垂了垂眼皮,算是不甘不愿地承认了。
“禹巍的剑气强大,能轻而易举洞穿一个人的胸膛,而我也不弱,能借用熔浆中的魔脉修复被损毁的脏器。”穆凌云指尖缠上楚寒月手掌,十指相扣,拉着他的手贴在胸口,“这里现在什么都不缺,这些血只是皮外伤,这剑气,只有魔灵根的我,才能受下……”
“岩浆下的情况,你根本不知。”楚寒月打断他,若不是偶然撞在了魔脉上,就算穆凌云浑身长满魔灵根,都药石无医。
“可光修复了脏器,以我的能力,却无法离开熔岩池。”穆凌云没有回应楚寒月的质疑,在黑茧中时。
他虽不能行动,但对外界仍是有感知的,黑茧内外的每一缕魔气,都是他的眼睛,“是你来了,将我从魔脉中剥离,带我离开了随时可能令我丧命的熔岩池。我们现在都好好活着,这其中,不管走错哪一步,都只会是更坏的结果。”
他说得无懈可击,楚寒月当然知道,若不是他千钧一发的置换之术,自己早已在剑气中灰飞烟灭。
若非自己没有耽误片刻,下熔岩池寻人,穆凌云也只会葬送在魔脉之中。
可这其中,除了两人的决定,最终让穆凌云活下来的,却是那方机缘巧合的魔脉,否则他带回的,也只是一具脏器全毁的尸体。
“寒月,我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话说开了,穆凌云解开那两截衣料,藏到枕头下,不再让楚寒月看上头刺眼的暗血,双手捧住光洁如玉的脸颊强行拉回他的思绪,“为什么一刻都等不了地来找我?是不是心悦于我,疯狂地想知道我的状况,一刻也不想从我身边离开,无论发生什么,都要与我同生共生?”
短短三天并不安稳的睡眠,远不能恢复精神力极度使用带来的头痛,一连串不正经的聒噪话砸下来,楚寒月脑子又混了,眼皮都跟着沉起来,动了动嘴皮子:“我疯了……”
他一定是疯了。
穆凌云收拢手臂,把合上眼的人拥到怀里,温柔细声渡到他耳中:“我陪你疯。”
楚寒月与穆凌云没疯,楚家家主楚慕倒是真快疯了,小儿子失踪一个多月,半点线索都没有,大儿子身受重伤,醒来的第一件事,却是疯疯癫癫跑来了穆家。
踏入穆家家主殿,楚慕开口便是质问:“穆昊,你儿子给我儿子使了什么迷魂术?”
穆凌云与楚寒月先前的联姻,穆昊原本并不同意,只是穆家一众长老以神庭界形势极力说服,他才勉为其难答应,之后穆凌云逃婚离家,他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任自由,没想到这两人却因缘际会之下,自己走到了一起。
穆昊按按手:“楚家主稍安勿躁,感情之事,岂是我们这些长辈能说了算的。”
“寒月是我楚家未来的继承人,这门婚事,我绝不同意!”楚慕斩钉截铁道。穆凌云的地位与修为,绝配不上如今的楚寒月,能与他相配的,只有那位炼虚境大能。
穆昊无奈摇头,抬手道:“楚家主,请随我来。”
楚慕被带到了穆凌云殿中,早晨的时候,暂住在穆家的楚夫人来替了严浩,正守在两人榻边,听到外头有脚步声,立刻出来拦人,看到自己的丈夫,有些意外,嘘了一声,悄声道:“昨晚醒来过,又睡下了,别打扰他们。”
穆昊并不打算进去,只是抬手示意楚慕自己看,楚慕抻着脖子,朝隔扇后瞧了一眼,只见自家从拜入钧天山后,便一改柔弱之态,骄傲冷然的大儿子,竟紧紧和穆凌云相拥而眠,脑袋温顺地靠在对方肩头,那模样,简直像老夫老妻。
楚慕狠狠吃了瘪,五味陈杂地退出寝殿,原地踱了好几圈,终于想到了万全之策:“我可以同意这门亲事,但有要求。”
“楚家主请说,只要是合理要求,我穆家定尽量满足。”穆昊不知该做什么,才能修复被自己破坏的父子关系,只希望尽可能的,满足穆凌云。
“寒月将来是家主,绝不可能嫁来穆家,必须穆凌云嫁。”楚慕道,“穆家必须奉上七条大型灵脉,四十九条小型灵脉作为嫁妆。”
穆昊的脸色不好看了,穆凌云不继任家主之位,是嫁是娶并不是大问题。
但楚慕提出的灵脉数目,是穆家浮空岛的三成还多,简直是狮子大开口,他正要斥责对方将孩子的姻缘视为买卖,却听楚慕说出了更过分的要求。
“穆凌云只能嫁作侧室,将来绝不可与正室争夺地位,当然,他也不可能争得过。”
“楚慕!你把我儿子当什么!”穆昊勃然大怒,“在你眼中,除了地位、灵脉、天资、修为,可曾真正地看过自己的亲生儿子一眼!今日不是我穆家求着楚家联姻,是他们两情相悦!”
“不同意便没得谈!”楚慕拂袖离去,撂下最后一句话,“让寒月醒来就回家!”
直到一个月又两天后,楚寒月才从深沉的梦中醒来。
精神力极度耗费后的症状十分严重,脑海中紧绷的弦一旦放松下来,他就被拖入了沉眠中。
梦境里,时而是钧天山上的宿舍、净池,穆凌云的聒噪声总叽叽喳喳不断;时而是上辈子的修真学院大教室,除了了了几名不爱听讲的学生,大多数人都专心致志看着多媒体教材,只有一双眼睛,笑眼弯弯地盯着他,穆凌云竟穿了身白衬衫,发冠倒是没变,极其不和谐又扎眼地混在学生中。
有时也会陷入关于熔岩池的梦魇之中,他拽着魔茧,却怎么也无法拖穆凌云出魔脉,只能手脚并用地把自己攀在茧上拖拉狠拽。
睁开双眼的前一刻,楚寒月还在梦中拽魔茧,视线逐渐恢复清明,出现在眼前的,是距离近到已然模糊的侧脸,他的鼻尖已经贴在了对方脸颊上,四肢还保留着梦中缠着魔茧的姿势,不同的是,此刻的魔茧既没有岩浆的灼烫,也不似魔气阴寒,而是恰到好处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