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安静了。
颜格挖了一阵膝下的碎石,只挖到两手灰尘。
“有人吗?”他向空茫的城市询问,没有人回答。
他们都走了,有的被送走了,有的死去了。
“你也该走了。”颜格脑海里其他角色的声音说道。“我们该说再见了,不必有所不舍,你将和他们一样,会逐渐忘记这里的一切。”
是吗。
这是早已注定好的,最好的结果。
可这心痛是什么?
颜格背过身去,走了两步,一声小提琴的弦声传来,他猛地回过头,飞速奔向那细微声音的源头,爬上一处山时,却只看到一架破烂的小提琴。
它安静地躺在废墟里,琴弦崩断,破烂不堪。
“结束了……”颜格抱起小提琴,呢喃道,“结束了。”
很好的结果,他们救了很多人,牺牲了自己。
黎鸦死去了,带着这一段和他的记忆。
颜格独自坐在废墟上,很久,很久,久到城市的倒影已经近在眼前时,一只小小的陶瓷招财猫不知从何处爬出,凑在他脚边,轻轻蹭了蹭他。
小猫有着绿色的、如同宝石一样的眼睛,半边脸是黑色的,和家里的短毛猫一模一样,是带他来到这座城市的那一只。
“回家?”
颜格似乎能听得懂它的意思,抱着小提琴,茫然地点了点头,跟着小猫,向城市的边缘、那边的万家灯火处踽踽而行。
“对,还有家。我们……回家吧。”
再见,慈陵。
第一百一十九章 “爱。”
“最近新闻编得越来越离谱了, 你五十岁阿姨徒手砌城堡,还有这个……某漫画家现场签绘日签百张,为了博流量真是啥谣言都编。”
“妈, 养病少刷点短视频。”
“不然像你一样,整天抱着手机看你那什么职业联赛?”
“您不懂就别唠叨,这可是咱们赛区第一次打进世界总决赛, 这新人跟怪物一样……”
病房里的电视调了好几个台, 滚动播报着富华地产因被证监机关责令停业调查的新闻。
护士长走进门, 取下了隔壁床头“精神分裂症”的病历卡,微笑着朝正在收拾东西的年轻人打招呼。
“没多大问题了, 出院了也要记得定时吃药, 保持心情愉快。”
“我会听医嘱的。”颜格收拾好东西,走出病房时, 护士长又叫住了他。
“对了小颜啊, 我们护士站的小丫头们托我问问你谈对象了吗?”护士长笑得慈爱, “要不要加个联系方式聊聊?”
颜格轻轻摇了摇头,像是反应迟钝一样,又说道:“不用了,谢谢。”
他从“慈陵”回到慈陵已经有半个月了,和其他“患者”一样, 他们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精神问题,有区别的是,他们很快就把那个地方的故事遗忘了,只有他忘记得很慢、很慢。
在允许的范围内,他给每个人都打过电话, 对方都怀疑他是打错了。
对他们来说,他只是个陌生人。
等颜雪潮为他办出院手续时, 颜格坐在等候区,看着腕上停止了时间的手表。
一阵细微的歌声传入耳中,颜格转眸看向坐在旁边玩手机的小姑娘,
“你听的是谁的歌?”
小姑娘本来没太想搭理人,扭头一对上颜格的眼睛,立马坐直了身子,摘下耳机回答道:“L2的,你也是他的Fan吗?”
“……”颜格眼神空茫地点了一下头,却又说,“我不是。”
小姑娘见他视线移开,又偷偷瞥了他两眼,觉得实在养眼,主动道:“明天L2要在慈陵竞技场开音乐会呢,机会难得,可以去听一听呀,不然我们加个联系方式?”
颜格正要开口,颜雪潮已经办完手续回来了。
“走吧,去三医院看看你姥姥。”
“嗯。”
对着失望的小姑娘说了声抱歉,颜格跟着父亲离开了医院。
路上父子两人没有多说什么,过红绿灯的时候,颜雪潮才开口:
“……多余的话我就不再啰嗦了,整个事件有很重要的研究价值,消息也会被压下去,你还是正常上学工作,其他的有我。”
颜格看着车窗外的车水马龙,轻轻应声:“爸,我想在慈陵多住一段时间再回北宁。”
“可以,一会儿我和安院长还有个视频会,你先上去看你姥姥吧。”颜雪潮从车里又拿出了一个小东西,塞进颜格怀里。“这是你姥姥的,记得带着。”
颜格低头一看,是那只招财猫。
离开了那座活偶都市,它又变回了普通的瓷猫,灵动的模样仿佛只是一场梦。
颜雪潮说,当时发现他昏迷在大桥上时,怀里就抱着这只瓷猫,他问起是不是还有一把小提琴时,他们却都说没有看到。
最终,他什么也没能留下来。
在这几秒的沉默间,颜雪潮仿佛看出什么,叹了口气,让颜格下了车,打起了电话。
三医院里人来人往,窗外不远处的南大桥车流不息,一切正常得让人不适。
叮一声,电梯门打开,颜格走出去,正好撞上脸色苍白的三舅。
“格格,回来了啊。”三舅神色慌张,朝颜格身后看了一眼,没看到颜雪潮的身影,才稍稍安心,“你爸……回北宁了吗?”
颜格静静地看着他,三舅愣了一下,不由得退后两步,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颜格眼睛里像是住着另一个人。
“怎、怎么了?”
“罗建坤死了吗?”颜格直截了当地问道。
三舅脸色瞬间惨白,眼神慌张道:“是、是你爸告诉你的?”
罗建坤死了,不是被抓的,是被追债的人打死的,听说就是和最近破产的富华集团那帮人有关。他一死,三舅终于从发财梦里被吓醒了,现在恨不能天天躲着家里人。
颜格捏了捏耳垂,道:“我猜的。”
役者的能力在他身上还有严重的残留,只要他想,他还能像卢卡一样听到一些人心里的蛛丝马迹。
绕过浑身冒冷汗的三舅,颜格放松了神色,推门走进了满是午后阳光的病房。
“……最后呀,朱丽叶服下了毒药倒在了死去的罗密欧身上,两家的父母终于意识到了争斗是多么愚蠢的行为,至此两家消解了积怨,为他们两个立下了黄金铸成的雕像。”
顾月圆的病床前,趴着几个隔壁儿童病房里的小孩,他们围在老人四周,聚精会神地听着她讲故事。
一个故事结束,有的孩子眼泪汪汪,有的孩子闹着要好奶奶再讲一个,不多时,就都被闻声赶来护士们带走去吃药了。
颜格将怀里的花插是玻璃瓶里,放在窗台上,阳光照在花瓣的水珠上,像是撒了一层细碎的珍珠。
“不是说腿伤没事吗。”顾月圆合上童话书,有些担忧地看着颜格,捋了一下他额前的碎发。“怎么愁眉苦脸的?”
颜格摇摇头,顾月圆让他枕在床边,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温柔地笑着问道。
“格格,你可从来没有这样过,总不会是失恋了吧。”
“姥姥。”颜格有生以来第一次问道,“爱情是什么?”
顾月圆愣了一下,反应了许久,才判断出颜格说的并不是什么戏词。
她并没有随口糊弄过去,轻声反问道。
“那你觉得是什么呢?”
“一直以来,我觉得那只是带来矛盾的东西,是大多数不幸的源头,是作家、艺术家吃饭的东西。”
可当他想去描绘它时,又觉得脑袋一片空白。
它就像是隐形的荆棘,每当颜格想去抓住它、挽留它,就被毒刺扎得鲜血淋漓。
可它偏偏又那么尖锐地、真实地存在过。
“姥姥,你有爱过什么人吗?”颜格问道。
窗外薄淡的阳光从花朵上的水珠折射进来,落在顾月圆霜白的眉睫上,她轻轻合上眼,嘴角露出微笑。
“有呀,当然有。”
“他是谁?或者说,是什么样的?”
“他是……”顾月圆慢慢地露出回忆的神情,“他是个伶人,只要上了戏台,他总会吸引所有人的目光,和他搭戏的女主角也是那么光彩照人。而我,却是家里最笨手笨脚的那个。”
“姥姥那时,做了很多关于他的梦,梦里他带我去过很多地方,他到的街道,大大小小的玩偶都为他歌唱。”
“我们去过夕阳下的码头,人声鼎沸的马戏团,午夜时分的钟楼。”
“我此后的人生里,再也没有那样的时光……说来奇怪,分明只相处了那么短的时间,却要用一辈子来回想。”
颜格抬起头,这一瞬间,他仿佛看到的不是一位迟暮的老人,而是一位待嫁的少女。
她温声答道:“这就是爱,爱是让人学会难过的东西,但它也是……你拥有了之后,便不会为之后悔的东西。格格,如果你遇到了,就鼓起勇气寻找它吧,你会发现这个世界充满奇迹,爱就是其中之一。”
奇迹?
颜格很难相信这世界上有什么奇迹,那违背了理性。
但这一刻,他想放任自己相信一次。
“我知道了,我会去试试。”颜格站起来,走出病房后,又回头看向顾月圆,“您留在慈陵这么多年,也是为了等那个‘奇迹’吗?”
顾月圆一副被问住的神情,顿了顿,才说道:“这是姥姥的秘密。”
——妈,你为什么留在慈陵?这里有什么好的?
有什么好的?
似乎没有什么好的,她在这里失去了家,记忆里满是它焦土遍野的模样。
但……顾月圆有个约定。
这里有他诞生的土壤,他们出生于同一片土地,这里也终将是她埋骨的地方。
他们终会在这片故乡的泥壤下相拥。
“……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
顾月圆轻轻抚摸着膝上的小瓷猫,半梦半醒地呢喃道——
“你说是吧……卢卡。”
窗前花朵的影子落在小瓷猫的眼睛上。
无人看到的地方,它眨了一下眼睛,轻轻蹭了蹭,安静地在顾月圆的怀里睡着了。
……
走下楼时天色已近黄昏,颜雪潮正在楼下打电话,看见颜格来,他放下手机,递给他一张门票。
“爸?”颜格接过那张门票,一时哑然。
“双倍年假和一个同事换的。”颜雪潮色是一如既往地淡漠,“这之后我希望你尽快回校上学。”
颜格握紧了手中的门票,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颜雪潮看了一眼手机,随口提醒道:“市中心大堵车,适当运动有益于复健。”
话还没说完,颜格的背影就已经消失在了医院外。
“啧。”颜爸爸不满地挑了挑眉头,难得打开搜索引擎,搜索起了“怎么有效阻止儿子早恋”的话题。
……
今夜是个晴朗的夜晚。
微寒的风里,街上行人时不时向城市中央霓虹灯闪耀的地方望去。
在慈陵竞技场就近的广场上,平时在这里玩耍的老人和儿童,也难得驻足,听着会场里传出的音乐声。
交响乐鼓噪出惑人的低语,映射出千姿百态的人心。
会场里涌动的荧光海里,炽白的光束从舞台的四面八方照在中央,随着象征着高-潮的氛围音敲下,炫目的烟火冲向夜空,将星星的光也一同掩盖。
白色的钢琴前,演奏家仰望着夜空。
尽管观众们听不出来,但乐队的人知道他今夜的演奏不太寻常,果然,随着音符的不规则异动,他开始了即兴唱作。
“我梦见……”
“我梦见星辰落在雪夜的山峰,遥远的回音在不眠之夜里激荡……
我看到怪诞的小丑行于午夜,诗人们醉倒在爱神座下……
我追寻的影子是谁,是否打破镜子就能见到?”
“我能听到一万个人的脚步声,却无法描摹你的模样。”
“你好,我最想见的陌生人……”
上万个如痴如醉的声音里,某个黑暗的角落,颜格是全场唯一一个闭着眼睛聆听了全程的人。
从人声喧嚣,到灯光熄灭,他就这么安静地坐在角落。
役者的力量让他像个隐形人一样坐在那里,无人发现他,直至会场的最后一盏灯灭去,只余星光落在他肩上。
台上的是个陌生人,或许他们现实的记忆里有所交集,但他不是那个生死交契的黎鸦。
颜格一步一步地穿过空荡荡的会场,走上了舞台。
他坐在舞台边,眸子里映出真实的世界。
他有一种直觉,如果他的黎鸦在这里,即便是上万人的尖叫,他也能知道他在哪里。
但他没有来,奇迹没有发生。
只有他一个人还沉浸在那场梦里,而现在,是时候从这场梦里醒过来了。
颜格脱下手表,放在舞台上。
“再见了。”
他说着,而就在这时,他听到了“滴答”的一声。
那是秒针走过一格的声音。
午夜十二点,灰姑娘都要梦醒的时候,这块停摆若久的表却开始走了。
颜格微微睁大了眼睛,他抓起那块手表,却不知何时被身后的一只手紧紧握住了手腕。
星星与月亮的柔光下,他对上了一双熟悉的,含笑的琉璃色眼睛。
“今晚有一万个人对我说那三个字,可我只想回应给一个人。”
“请问,我有这个荣幸,让你成为这个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