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篷内呈现出一种惊人的颓靡:翻倒的酒杯、掉在地上的水果、皱成一团的地毯,衣服也落得到处都是。梁辰大概能猜出昨晚这里一定热闹非凡,也能从打翻的物品判断出人们纠缠的轨迹,很激烈,由桌子开始一直到床。
他皱了皱眉。
“汪!汪汪!”
苍星的狗突然从旁边蹿了出来,是条纯白的雪橇犬,体型有点像狼。它是苍星忠实的伙伴,所以不管梁辰喂过它几次,它还是会毫不犹豫地出卖梁辰。
“你家主人在不在?”梁辰摸摸它的脑袋,蹲下来,把枪架在肩上,双手去挠它脖子上的软毛,白犬停止了吠叫,舒服地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眼珠朝屋内转去。
“你找苍星?”
内层纱帐里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带着浓郁的阿尼族口音。她披着苍星的衣服,端着烟枪,左手撩开了米黄色的帐子。苍星的衣服对她来说实在过于宽大,露出深麦色的双腿和大片的胸部,手腕上套着层层叠叠的金镯子。
梁辰的目光在她身上稍作停留,转到一旁的果盘上:“他在哪?”
“已经走了,可能在东边的树林里吧。”女人耸耸肩:“其实我也不清楚。”
梁辰得了回答,抱起近有一人高的枪转身便走,然而阿尼族女人叫住他:“嘿,之前没见过你,你长得不像蛮族人。”
梁辰没回答。
“我是阿尼族的,跟着爷爷的马戏团环游四海,马上我们就要离开去南方了。”她吸着烟说。
“你们在这里几天了?”
“三天三夜。你竟然不知道?”
梁辰看了眼怀里沉甸甸的东西,他这三天为了修理湛风枪闭门不出,根本不知道有马戏团路过,还连着举办了三天的宴会。在宴会上人们喝酒嬉闹,纵情声色,到了晚上所有男人都能牵着姑娘回家。
“所以这三天苍星一直和你们在一起?”
女人想了想:“是啊,一起鬼混嘛。”
梁辰感到一股怒火冲上心头,但理智告诉他祝司不能生气,最起码不能表露出来。所以他面无波澜,甚至眯起浅金色的眼睛,温文尔雅地笑了笑。
“再见,女士。”他说。
刚出帐篷,梁辰猛吸一口新鲜空气,“Tesa Dou Ruir. Tesa Dou Ruir.”他默念几遍咒语让自己恢复平静,执枪往回走。白袍太长,又绞进了铁铐里,于是他费力地拽出衣服,衣角被撕开一条缝,在些日子祝司圣洁的袍子已经被磨成了脏抹布。
这时苍星的狗追了上来,在他脚边短促地叫着,毛茸茸的尾巴来回摇晃。梁辰稍微离它远些,它就立即咬住梁辰的袍子,“呜呜,呜呜”一双清澈的黑眼睛恳求似的望着他,把他往某个方向拖。
“嗯?”
梁辰觉得它可能有什么事,于是顺着它的意思走了一段。雪橇犬松开衣服,一下子蹿出老远,跑到山坡上回头等待梁辰。
“那是东方的松林。”梁辰暗想:“带我去找它的主人么?”
一人一犬在草野上行走,夏天快要到了,冰雪消融,原野上开满不知名的黄色小花,白犬柔软的爪踏过它们,发出轻轻簌簌的声响。顺着玫瑰蕾河往下,大约五里路便能到达松林,玫瑰蕾的河水来自雪山融化的积雪,清澈冰凉,水势在夏初季节变得汹涌。
这片土地很美,雪山、草甸、森林,是动物们栖息的天堂,不过因为气候突变,许多物种都灭绝了,梁辰一路上见到许多死去的红斑鸟。他挖了一个土坑将鸟儿们埋起来,在上面安放一捧小野花,苍星的狗儿已经等得不耐烦,“汪汪”叫了几声。
“好了好了,这就来。”他挽起衣摆,在雪橇犬的头上轻轻拍了一下,狗儿像道白色的闪电蹿入松林深处,每走一阵就得停下来等等这个步履缓慢的人类。
玫瑰蕾河在松林里拐了一个弯,河道变得开阔,水流也愈发平缓,森林里光线晦暗,几道光束斜射进来。在林间行走,总觉得背后有一双眼睛正盯着你,可能来自一只麋鹿,也可能是一头棕熊。梁辰发现前面有条被人走过的路,两侧枝条都被折断,落叶有踩踏的痕迹。
“汪!”
狗儿好像嗅到什么,飞快地朝前跑去,在丛林中它比人类灵活得多。梁辰走到路的尽头,从树丛底下钻出,眼前豁然开朗——这是一片林中空地,抬头能望见碧蓝的天空。他摘下缠于发间的叶片,舒了口气,一只翠色的小鸟栖在他的肩上,也许是被他身上的气息吸引,好奇地啄着他的长发。
“巴纳什(狗的名字)?你怎么来了?”
梁辰听见一个低沉的声音从前面传来。
“汪汪汪汪!”
笑声:“到这边吧!巴纳什!”拍拍手:“过来!”
出于好奇,梁辰轻手轻脚地靠近声音来源,拨开头顶枝叶,站在暗处悄悄窥探。只见河水中央站着一个男人,赤着身体,抬手拧干湿漉漉的黑发。他拉开的双臂撑起骨架,身材像豹子一样健秀,水迹顺着脊背中央流下,流过许多深浅不一的伤疤。
听到声响或是闻到的气味,男人朝梁辰抬头,纯黑的眼睛像湖水沉静了那么几秒,继而涌起波澜。
“你?”是苍星。他露出困惑的表情。
梁辰猛地把目光收回来:“...有点事。”
苍星似乎笑了一笑,从河水中上岸,赤足踩着碎石,淅淅沥沥地往下滴着水。
梁辰转身回避,咳了咳:“总之先把衣服穿好。”
苍星认为东陆人的拘谨十分可笑,故意就这样走到梁辰身后,俯身,在他耳边吹了口气:“嗯?刚才你说什么?”
“——!”
苍星发誓自己没想到梁辰会有如此过激的反应——这位术士像只受惊的松鼠一样全身抖了三抖,紧接着一道寒芒刺来,苍星快速避开,差点被刺破肩膀。只见白布包裹中露出一道漆黑的利刃,寒气逼人地直指他的胸口。
苍星再熟悉不过这把枪的弧度,楞了半拍,既狐疑又惊讶地握住它的锋,握紧了。
“湛风枪,还给你。”梁辰耳根还烧着,但表情十分冷硬:“我们两清。”
他松了手,而苍星接下长|枪,把白布扯开,冰凉的黑晶石脊骨便露出来。他从头至尾抚摸一遍,发现湛风枪不仅完好无损,而且变得比以往更加坚固。
“你修好的?”他问。
梁辰不予理睬,只身往回走,边走边折着树枝:“你的马戏团女郎今天就离开了,去送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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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谁也不知道这俩人是怎么搞在一起的,当坠摩看见梁辰穿着苍星的衣服在帐中走来走去时,他甚至还是没能反应过来,直到有一天,苍星问他借了三条狗去拉雪橇。
“哥,你要进山?”坠摩不解地说:“可那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梁辰让我带他去。”苍星牵过狗,一共凑了八只,每两只一排系好绳子,然后将木柴锅炉之类的取暖品搬上雪橇。
“他叫你去你就去,我叫你带我打猎你从不理我。”男孩愤愤不平地撇嘴。
苍星揉揉他的脑袋,笑得很得意,吹了声口哨:“巴纳什!”
最前面的狗便奔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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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山腰有一座木屋,几乎被白雪掩埋,苍星好不容易把屋顶的积雪清理干净,加固门窗以确保寒风不会倒灌。
“多亏巴纳什我还能找到这里。”男人奖励他的狗一块生肉。
梁辰头上包裹着厚厚的狼毫,只露出金色的眼睛:“你原来的家?”
“嗯。”
屋内的一切还保持着原样,苍星在炉子里生起火,添了柴,过了一段时间室内开始变得温暖,他们终于可以卸下厚重的外套,用热水擦拭脸上的霜冻。梁辰给自己找了一张桌子,把随身携带的图纸一份份展开,用油灯压住纸角,又从包里拿出一些苍星不认识的精密仪器。
梁辰忙起来是不理人的,鼻梁上架一只精巧的放大镜,金边,垂下一道细细的链子被他撩至耳后,对照图纸开始了漫长的演算。苍星无言地看他一会儿,终于忍不住问:“你在做什么?”
“计算北极星的高度和夹角,顺便记录一下月相。”
“有什么用?”
“定下经纬。”
在他们那个时代,文明发达的东陆和西洲人早已有了经纬的概念,祝司发明了测量的仪器,但远在雪境的蛮族对于这种科技一无所知,他们全靠经验和观察。
苍星叹气:“你让我带你进雪山,就是为了帮你说的那个‘神殿’选址?”
“我需要实地考察。”梁辰点点头:“它必须修建在一个非常、非常完美的位置。”
被冷落的苍星只好躺下,手臂搭在额头上,黑眼睛望着梁辰在灯下专注工作。他的爱人是个令人费解的术士。烛火将那人面部轮廓勾勒得柔和,从眉骨,眼廓,睫毛,鼻梁,嘴唇,下巴,一直到脖颈和白袍中若隐若现的锁骨都笼上一层纱般的光,拨动六分仪的手指纤长而白皙。
“你修建神殿是为了对抗所谓‘天灾’?”苍星又问。
“天灾就快到来了,不管你相不相信,所有地方都在发疯地变冷,连终年炎热的南方都开始下雪。灾难即将降临,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只能准备,马不停蹄地准备。”
“为什么你相信那些看不到的神,还要为他们执着地奉献一生?”苍星坐起身:“我就不相信任何预兆。”
梁辰手中的仪器停了一下:“很小的时候摆在我面前的就只有一条路,成为祝司,你要问我为什么的话,这大概就是命吧......”
“可惜,我也不信命。”
苍星从背后抱住他,下巴抵着肩窝,深深嗅着他发上的气味,温热的手滑进衣服,从腰身往下游走。
梁辰握不稳东西,有些窘迫地说:“别闹。”
“和我在一起算是对神的背叛吗?”他就真的停下手,等待一个回答。
梁辰反倒不习惯他戛然而止,沉默一会儿,在他怀中转过身,道:“我总有办法......说服自己。”
苍星摘下梁辰的目镜,微微笑着:“那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在别的地方没有人会告诉你。”
梁辰注视他:“什么?”
“神嫉妒我们。”
梁辰楞了楞。
苍星凑近些,低沉地重复一遍:“......神嫉妒我们。”
梁辰刚想开口说些什么,但苍星抬起他的下巴,用一个吻封住剩余的对白。他们在雪山上又一次背离诸神,身体只遵循彼此的指引。梁辰的手臂被抬起来,按在画满星辰轨迹的图纸上,图纸狠狠揉皱了角,墨迹被擦成痕,而苍星的手顺着他胳膊爬上去,勾住他的手指,直到两人十指紧扣,梁辰放任自己跟随他一起涉浪,那些图纸是翻滚的浪花。
“我想......就把神殿建在这里......”梁辰眼里泛起一层雾。
苍星“嗯”了声:“是非常完美的位置吗?”
“是。”梁辰摩挲他的头发。
……
灯灭了,屋内却不暗,因为有漫天星光。一片幽蓝中,他们并肩躺着,屋外的狗儿好像睡着了,渐渐没了声响。
“其实原来我不叫星。”苍星说:“我继承了一个很古老的名字,叫苍央仁波切。”
“我在湛风枪上见过,蛮文刻的。”
苍星朝边上摸了摸,摸到被他置于墙角的枪,举起来,让星光照亮那些文字。
“所以你为什么改名?”梁辰一把夺过湛风枪,从床上坐起来,慢慢打量着曾被他折断的黑晶枪骨。
“以前,有一颗红色流星落下来,落进雪山。我想看看它到底去了哪里,就朝它坠落的方向一直跑一直跑,后来所有人都叫我苍星了。”
梁辰敲了他的脑袋一下:“傻子,流星只是从我们头顶短暂地划过而已,你肯定找不到的。”
“那时候没有,不过现在找到了。”他抚过梁辰的金发。
苍星平时不会说这些漂亮话,一旦说了却比谁都温柔。梁辰低下头,微不可察地笑了笑,有暖流淌过心尖,熨平那些隐蔽的伤痕。
过了一会儿,他说:“我想把你现在的名字刻上去,星,很好听的名字。”
“那你呢?”
“我的名字刻在你下面,怎么样?”
苍星允准,梁辰便欣然开始了工作。他有一把金色的小刻刀和一把银色的小凿子,清脆的敲击声在黑夜中响起。苍星抱着他,看着他凿刻,梁辰解释道:“古神语中星叫Stel,辰叫Exillia,有人说用古神语刻下的文字可以不朽。”
“我觉得读起来很好听。”
“是啊。”梁辰继续工作,他好像有用不完的力气,总也不累。
倒是苍星真的困了,渐渐地,苍星伏在他身上睡着了,呼吸拍在颈侧。梁辰知道苍星这一天的劳累,于是把他放下来,轻轻地盖上兽毛做成的毯子。
睡着的苍星真像个小男孩,他想。
“Amitorye.”梁辰在他耳边说,给了他一个浅浅的吻。
Amitorye是最独特的古神语,意思是我爱你。
第23章 IMMORTAL
<档案>
主线:寻找四圣物进度1/4
支线:寻找湛风枪进度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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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法城位于东陆西岸,与苏煌总部天拱岛隔海相望,是东陆人口最多的城市。苍星、沙诺和云岸三人下了火车,他们现在拥有新的身份,《文物学报》专栏记者,为了装得更像,还随身携带了各种摄影器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