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道渡了些灵力过去,那紧闭的双眼才轻轻颤了颤,他费力地将沉重的双眼打开一些,有些发乌的嘴唇嗫嚅着,不知想说什么,非道将他身上湿透的衣物透干,抱着他往回飞。
大约是也知道自己得救了,折礼放心地昏睡了过去。
坐在折礼床头的青声脸色难看,站在门外的非道仍然没有什么表情,房间里的低气压,让空气停止了流动。
“你在心疼这个孩子,还是心疼这颗好苗子。”门外,非道低声问,“让他负伤挨饿来到这里的,不正是你吗?”
青声脸上的寒意有些崩塌,非道什么都知道,可若非为了救他,自己又何必做这些无趣之事?
青声气得不行:“好孩子也好,好苗子也罢,至少折礼还是苏家的后人。若是他在你手里再出了什么事,你便担着那个凶手的罪名罢。”
青声说罢便拂袖而去。
凶手……
非道有些失魂落魄地咀嚼着这两个冰冷的字眼,眸光落到奄奄一息的折礼身上。
孩子的胸口处趴着一只同样虚弱不堪的幼鸟,或许终于得了片刻温暖,此时正挣扎着在被褥中拱动。
似乎又在魂游天外,又似乎将那幼鸟与孩童都看在眼中,非道心念微动,便将那被褥撤下几分,以免将那幼鸟憋住。
外头的天气尚不明朗,正如他此刻的心一般,阴沉无力。
坐了不知多久,缠绵噩梦中的他恍然惊醒时,震惊地发现,他竟安然入睡了片刻。
天色已暗,莹莹珠光自孩童胸前散发。
非道恍然。
原来如此。
将厨房收拾完毕,杂事堂的轮值弟子满意地伸了个懒腰,看了看外头漆黑的天色,正打算关门回去休息,回头便见鬼魅般的非道冷着脸站在背后,吓得他险些喊着亲娘原地去世。
他捂着胸口,借着月光瞧着非道:“这位……师兄……关门了……”
非道没有回答,只是冷漠地将手里鸡仔一样的折礼丢到弟子怀中。
嚯!那弟子唬了一跳,见是个孩子,模样生的倒是白净可爱,就是穿得破破烂烂的,他脑子灵光闪过,莫非这就是白日里掌门带的那个小孩子?
“额……”那弟子又小心翼翼地抬眸看非道,搞不懂非道的意思,“……这位师兄……这……”
“有吃的吗?”
冷漠而清冷的声音传来,那弟子才稍微明白了些:“噢噢,师兄是要吃食啊。”
带着非道进了后厨,杂事堂的弟子抱着折礼,翻出几个馒头,拿盘子装了,放到桌上:“师兄……”他此时借了光瞧见,这人有几分眼熟。
他一面在记忆中搜索,一面说道:“师兄,就剩些馒头了,要不你将就一下?”
非道站在桌边,瞧着他怀里的折礼:“给他吃。”
“啊?”那弟子看了看怀里的折礼,露出愁容,“这孩子……不都睡着了吗?”
他随即伸手摸了摸折礼的额头,嚯,好家伙,比那架在火上的热锅还要烫上几分:“啊,他发热了。”
非道的目光又落到折礼身上。
那弟子的目光又落到非道身上,心理吐槽这人怎这么冷漠,自己带来的孩子,也不照料一下,当真无情……
他正想着,冷漠……嘶,无情……脑子里又是灵光一现,他想起这人是谁了。
那弟子瞪大了双眼:“非……非道师兄……”
非道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看得他头皮发麻,不敢多话,忙生火给那孩子熬了一碗热粥,又把白面馒头掰碎,照顾奄奄一息的折礼吃下一些。
吃下些东西,折礼才觉得活了过来,他长长地舒了口气,谢过那位师兄,便见非道伫立门口,就要离开。
空濛的月色下,他大步流星,往外而去。
折礼急忙跳下凳子,小跑几步跟在他身后。
从杂事堂出来的一段路,没有半点光,一片漆黑,折礼瑟缩地跟上非道,他还在发热,双腿发软,却不得不小跑着跟上非道,因为一旦他跟丢,就会一个人被丢在黑暗之中。
草丛里时不时传来动静,都能吓得折礼提心吊胆,他伸出手想要拽住非道的衣袍,却又害怕地缩了回去,双手捏着拳头放在胸前给自己鼓劲。
“哎哟……”非道转头,折礼被路上的石头绊了一跤,摔在地上,他连忙起身,顾不得拍拍身上的尘土,赶忙跟上非道的步伐。
瞧见非道站在原地,定定的低头瞧他,折礼也仰着头看他。
白净的小脸此时已带了些灰尘,一双大眼睛带着疑惑和询问,眨巴着看自己,非道不忍出声问:“几岁了?”
“八岁,快九岁了……”折礼回道。
八岁的孩子,是这般的吗……
非道放缓了步子。
自此,非道收徒的消息不胫而走。
“你们听说了吗,非道师兄出关了,而且收了徒!”
“真的吗!”
“非道师兄竟然会收徒?什么样的人能得他青睐?他可不是好相处的人。”
“听闻他在诛魔之战中受了重伤,终于恢复了吗?”
“这下掌门该放心了!”
杂事堂内,弟子们正凑在一处,议论纷纷,个个喜不自胜。
这几年间,青芜遭逢大变,大师兄战死,二师兄非道重伤,同辈精英弟子死伤无数,几乎全军覆没于诛魔之战中,直至非道出关,弟子们情绪都十分低迷。
掌门青声的身体眼看着一日不如一日,青黄不接的弟子辈中,只有年轻的非道能接任掌门。
“非道师兄。”某日,非道带折礼外出用饭,偶遇百善。
“百善师叔。”折礼也乖巧地向他行礼。
非道略一颔首,便领着折礼走了。
一大一小沐浴在正午的阳光中,百善凝望着二人的背影,不知何时,那孩子脸上逐渐有了笑意,再不是从前那般畏惧瑟缩的模样,从磕磕绊绊地追着非道的脚步,变成走在他的旁边,再变成抓着他的长袖。
百善凝望着,有些明白了掌门的意思。
或许他所希望的,就是看到折礼能带着师兄重新沐浴于阳光之下,而不是封闭于自己的世界。
夜里,折礼自听月湖凫水回去。
书房的灯映出非道的影子,折礼有些好奇,走得近些,便瞧见非道站在窗边凝望远处,眉头紧皱,似有心事。
他好像总是那般,容易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中。
“师傅!”折礼高声呼喊,朝他招手。
非道的目光流转到他身上,露出些许暖意。
“我给你一道门,是生门,也是死门。它能断开你身上的枷锁,也会给你缚上新的枷锁。是盔甲,也会是软肋。但凝视阳光下的新芽,总比凝视内心的深渊来得好。”
此刻,他似乎终于明白了青声的意思。
--------------------
作者有话要说:
把前面冗长的情节删减了些
第3章 细雨湿流光
三月十五……正是杨花落尽子规啼,人间一片好春色之时。
聆心殿外,在青芜门派上下弟子的见证之下,折礼身着华丽的亲传弟子服,端正地跪在非道面前,接下了属于他的亲传弟子玉牌。
他小心翼翼地将玉牌挂在腰间,非道伸手,折礼的目光从他的手移到他的眼,那双眼中的温柔与包容,成为他往后多年的信念与准则。
非道带了折礼一把,折礼站起身,百善喊了句“礼成”。
非道蹲下身,仰视变平视,折礼瞧着非道温柔地替他又系了系腰间的玉牌,轻声说:“生辰快乐,平安顺遂,折礼。”
折礼的眼中盈满了泪水,他伸手满是不好意思地抹着眼泪,他也料想到非道是知晓他的生辰,但此刻他仍觉眼泪像决堤一般蔓延。
拜师仪式结束后,非道带着他来到杂事堂,桌上堆了好多礼物,还有一碗长寿面,卧了他爱吃的温泉溏心蛋。
“生辰快乐啊折礼,”掌勺的师叔和蔼地摸了摸他的头,“面要趁热吃哦。”
不多时,从拜师仪式下来的人群一波波赶来祝贺,既祝贺非道收徒,也祝贺折礼生辰。
折礼哭得稀里哗啦,吃过午饭,便跟着非道抱着礼物回到了听月湖。
回到听月湖,折礼远远便见湖边大树下多了个秋千!
“啊!秋千!”折礼惊呼着跑了过去,小心翼翼地把礼物放在旁边,坐到了秋千上。
非道慢悠悠地走过去。
眼见着折礼越荡越高,瞧见非道走近,折礼开心地喊道:“师傅!谢谢师傅的生辰礼物!我很喜欢!”
从前在枫叶林,他也有一个自己的秋千,曾经父亲推着他,荡在最高处,比那枫树还要高。
折礼荡着荡着,在耳畔呼呼的风声中,仿佛又听到了母亲温柔的提醒:“可要抓紧了。”
眼前急速变化的景物,让情绪变得更加高亢,更加刺激,折礼瞧了一眼非道。
非道到了近处,折礼忽然松开了手,从秋千上荡了出来,非道目光一凛,瞬间将扑过来的折礼接入了怀中。
原本是惊险的事情,折礼却在非道怀里笑成一团,非道才知他是故意的,不由板起了脸:“摔到地上可怎么办?”
折礼从非道怀里溜下来:“不会的。我相信师傅。”
“就像当时你跳入听月湖,笃定我会救你一样吗?”非道问。
折礼坐回秋千上,闻言有些心虚,转过头咬着唇看非道,搓着手手说道:“你知道啦,师傅。”
折礼又吐吐舌头:“其实也不是笃定……”他是在赌,但,起码在醒过来之前,他都以为自己死定了。
非道默了片刻,轻轻叹了口气,只说道:“即便是再信任的人,做这些事,也要为自己留有余地。”
也不知他有没有听懂,非道只见着折礼拼命点头:“嗯嗯嗯。”
既拜了师,非道自然打算倾囊相授,但一连几日,他却发觉,折礼在修行上,似乎没有天赋,基础的法诀背了三天,还是记不住。
直至某日非道提前回到饮歌楼,发现折礼并未按他所言记背法诀,而是在书房看闲书,才明白了他为何毫无进步。
非道有些意外。
他无声息地站在书房门口,折礼正兀自沉浸在书中,对此毫无察觉。
翻到最后一页,折礼才起身伸了个懒腰。
非道瞧那本书,是一本杂记,三两日是不太能看完的,非道有些懂了为何折礼毫无进步。
折礼将手中的书归位,便又在书架前逡巡,仰着头四处寻觅,瞧见一本似乎是感兴趣的,便搬了椅子过去。
他站在椅子上,取下一本,又抬头去看更高的书架上陈列的书本,嘴里时不时发出些惊叹。
似乎是发现了不得了的东西,他努力伸手,踮起脚尖,向书架的最高层够去。
显然以他目前的身量,即便是踩着椅子,也是十分勉强。
非道顺着他的手看去,是一本草木绘本,记载了许多奇花异草及其效用。
非道正思索间,便听闻一声惨叫,他随即闪身而入,扶住了那正往折礼身上倾斜而下的书架。
折礼摔在地上,椅子翻在一侧,他吃痛地哭丧着脸,怯怯地看着突然出现在面前的非道,耳畔是稀稀拉拉的啪嗒声,不少书都从书架上滑落。
把书架安置好,非道还未出声,便见折礼忍着疼痛爬起来,搅着手指惴惴不安地站在非道面前:“对……对不起……师傅……我……”
他话未说完,非道已捉住了他的手,手臂剐蹭的伤痕沁着血珠,非道抚过,便消失了:“还伤了哪里?”
折礼有些怔怔地看着他,非道便蹲下身,提起他的裤腿,小腿侧边大约是碰在椅凳上了,红了一片。
非道捏了个诀,一朵水花自他指尖飞出,落在那受伤处,折礼顿觉一片冰凉,激得他瑟缩了一下,不过很快,原先的剧痛便消散了许多。
他有些无措地望着非道,眼里闪烁着泪光。
“哭什么?”非道有些意外,这孩子不是摔倒了都能利索爬起来的性子吗?
大约是非道的语气有些冷淡,折礼又有些瑟缩地看着地上的书:“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非道瞧他这样,大约有些懂了,他是怕受罚吧,他伸手一把将他捞起,放在书桌上。
折礼怔愣地看着非道。
“书掉了是小事,若是这书架砸伤你,可就不是小事了。”温柔而沉静的声音给了折礼莫大的心安。
离开苏府之后的这些年里,他第一次感受到来自唐氏以外的温暖,竟是来自于眼前这个曾经冷冰冰的人。
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非道转过身,抬手,便见那些书浮空而起,一一归位,也不过片刻。
他收拾完,侧首看折礼,他仍是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睁着大眼睛瞧着自己,怪有些像……山下流浪的小狗。
“比起这个,我不是让你背法诀吗?”非道又流露出严厉的神色。
折礼心里一慌,垂首,呐呐无言。
“你说要跟我修行,我才收你,如今却如此偷懒。”
折礼抬起头来,急急地解释道:“不是的,师傅……”他的声音里带了几分鼻音,急得快要哭了出来。
非道板着脸:“你是不是不想修行?”
折礼正要说话,非道又肃然说道:“说实话。”
折礼咬着唇又垂下了头,半晌,才惴惴不安地说道:“师傅……我……我不想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