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拘住一个鬼,自然有能力帮她入轮回,这对四处飘散极度空虚的鬼魂来说,的确是一个极大的诱惑。
女鬼见安静下来,连忙摆手:“我没撒谎!”
“我知道。”宿问清抬腿朝铜镜走去。
并非他有意触人忌讳,而是这铜镜背后的气息实在令人厌恶,不带一丁点善意,若是邪祟,直接除了即可。
女鬼眼神绝望,紧跟着露出些许惊讶来,她看到那白衣青年每走一步就出现一些变化,像是蒙在身上的黑纱被揭去,气息逐渐令人舒适着迷,白色的法袍边角在走动间轻扬,却没沾染上丁点尘土,不急不徐,就差步步生莲。
宿问清取下了铜镜。
女鬼一直以为她护着的是这面铜镜,实则不然,铜镜背后的墙壁上,宿问清隔空一拂,有复杂的黑色图案一点点闪现,像是一条通体漆黑的小蛇交叉盘旋,暗纹生动,竟是如同活的一般,多少让人恶心。
不知为何,宿问清一看到这东西,心中莫名涌现几分敌意。
但这咒符图案他的确是第一次见,甚至不知所谓何意,于是唤道:“帝尊。”
女鬼抬头,颀长高大的身影从身侧走过,头皮一松,她也没说第一时间逃走,刚刚那件简单的紫袍也变得华贵难以形容,宿问清侧目,她见到线条优美,令人神往的半张脸。
这些是……仙人吗?
“嗯?”忘渊帝盯着咒符图案,认出了大半,“似乎是重生所用。”
宿问清一惊,意识到了不对劲儿。
若是普通咒符图案,哪怕被人新创,还是会被高出境界的一眼发现,但这东西帝尊都给不出肯定回答,说明咒法来自于上古邪能。
宿问清又盯着看了片刻,忽然蹙眉,说出了一句非常孩子气的话:“帝尊,我不喜欢。”
“巧了吗这不是。”忘渊帝接道,指尖已有极强的灵力汇聚,“我也不喜欢。”
言罢,他轻轻在咒符图案上一点,有强大的抗力蓦然涌来,期间杀意让女鬼咬紧牙关,感觉魂魄都要碎开了。
然后身上一暖,魂魄不疼了,她睁开眼睛,看到了给自己设下结界的问清仙君。
“他长得可真好看。”女鬼心想。
“好看也跟你没关系,少看。”忘渊帝忽然开口,语气中的警告跟占有味道明显。
女鬼先是一愣,然后灵机一闪,他们是那种关系!
女鬼朝宿问清投去感激的眼神,然后赶忙低下头。
那图案上的黑纹狰狞碎裂的同时,有细碎的光点在避开两位大能察觉的情况下,迅速进入宿问清的身体。
问清仙君只觉得神魂有瞬间的停滞,然后恢复如常。可等他睁开眼睛,却是在帝尊怀中。
忘渊帝一脸担忧,一边抱着宿问清一边给他把脉,从里到外检查了一遍,并未发现任何不妥的地方。
“刚才怎么了?”忘渊帝小声问。
宿问清摇摇头:“没感觉。”
“有哪里不舒服吗?”
“也没有。”
这点变化太细微了。
哪怕宿问清确实好好的,忘渊帝也心神不宁,他记住了这个图案,之后再见,必定全部抹杀。
“我们要走了。”宿问清行至女鬼跟前,“念在你从未伤及无辜,都是那朱夫人的亡魂作为,我送你一程。”
被温暖的白光包裹住,女鬼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她朝着宿问清跟忘渊帝分别三拜,然后闭上眼睛,等待步入轮回,好摆脱这种虚妄。
但是过了好一阵,直到白光消失,女鬼也跪在原地。
她睁开眼睛露出不解的神色:为什么……
“你不是游魂那么简单。”忘渊帝沉声:“你是个冤魂。”
第一百二十一章 前因后果
一般的往生术法,对于寻常游魂绝对奏效,更别说此刻施术的还是问清仙君。
而冤魂不在被超度的行列。
看着女鬼瞠目结舌的样子,忘渊帝心中有了思量,冤魂还要分个“有怨报怨有仇报仇”跟“枉死鬼”,前者了断心事自行挣脱,后者要么死的稀里糊涂,要么在成为鬼魂的途中遭遇了某种波及,伤己魂魄,失去了死时的记忆。
“不会啊……”女鬼喃喃:“我嫁于夫君后不久,一日省亲归来,遇大雨路不通……”她在认真回忆,应该是想到了特别恐怖的事情,打了个寒战:“遇到一伙歹人,我不幸……”她闭上眼睛,“后夫君击鼓三日为我名鸣冤,也将那歹人绳之以法,怎么会呢?”
忘渊帝问道:“你口中的歹人,你可见过?”
女鬼张了张嘴,像是瞬间回到了那夜的马车,一黑衣人挑开门帘冲进来,她通过缝隙看见倒在外面的婢女的尸体,她吓得三魂六魄乱飞,使劲儿往里面蹭的时候那黑衣人高高举起匕首,她就着细微的光看着那双眼……
那双眼!
“啊!”女鬼捂住脑袋,记忆到此戛然而止,然后她就死了,魂魄离体,看着大雨将她身上新买的粉色长裙裹上泥浆,她当时挑选了好久,跟婢女试了整整一个下午,打算回去穿给夫君看。
“我父亲去得早,母亲独自带我,她时常思念父亲,因我眉眼同父亲相似,便一直将我留在身边,十九岁那年,终于到了不得不嫁人的时候,我跟夫君彼此一见倾心,我虽不敢说从未做过一件错事,但也一生良善,从不与人结怨,怎么会是冤魂呢?!”她喃喃自问:“怎么会是冤魂呢?”
宿问清安静盯着她,刚与夫君成亲不久就被歹人杀害,在此之前从不惹事闯祸,哪怕成了鬼也是个随随便便就可让人摆布,丝毫不懂反抗的鬼中“倒霉蛋”,所以还能是谁?
“走吧。”宿问清抬手,将她拘在袖中:“我带你出去,在哪儿遇害,同我指路。”
千叶城出城三十里,曾经发生血案的官道已经恢复如初,树影婆娑摇曳,它们见证了很多。
女鬼被宿问清放出来,她起初一直在千叶城内外游荡,就是不敢来这里,潜意识排斥害怕,如今想来,有点儿自欺欺人。
“你叫什么名字?”宿问清问道。
女鬼低着头:“生生,柳生生,生机的生。”
忘渊帝看着她魂魄都淡了几分,接道:“是个好名字。”
柳生生有些惊讶,抬起头同忘渊帝温和地笑了笑。
“因为时间过去不久,我可重现那晚的一切,你要看吗?”宿问清问。
不得不看,像柳生生这样的冤魂,肯定是死因不对,她对事发经过能够清楚回忆起来,就说明魂魄完整,若是解不开这一层,她哪怕最后消散于天地间,也不可能入轮回。
柳生生好半晌没说话,四周只剩下风吹林木的沙沙声,她忽然开口:“若换成两位仙人,你们看吗?”
宿问清跟柳妄渊异口同声:“看。”
人生一遭,真相哪怕再残忍那也是真相,是一个人存于世上最后的痕迹,若是连这点儿都抹去,就活该不如轮回,未免太可怜了些。
柳生生深吸一口气,坚定点点头:“我看!”
宿问清颔首,抬袖一挥。
周遭一点点斑驳脱落,再被新的场景替代——暴雨不断,一辆马车六个护卫,加上柳生生跟婢女一共个人,歹人从左侧的小山上一跃而下,虽然只有三人却身手不凡,这是柳生生第一次以这种视角看到那晚发生的一切。
她看到血花喷溅,婢女开始没出来,但外面的动静越来越小,紧跟着婢女探出一个头,脸上写着护主心切,算是个忠仆,但她只是个弱女子,被从侧面冲出来的黑衣人抓住领口,长刀推上,直接抹了脖子。
“小月!”柳生生没忍住惨叫出声。
“她已经入了轮回,不必担心。”清冽低沉的嗓音在耳边响起,稍微稳住了柳生生的魂魄。
三个歹人在马车前汇合,其中两人对视一眼,时间像是过了很久,但其实雨滴落地不过瞬息,面对着柳生生的那位点点头,看身形跟手上的刀,是那日的凶手。
“别心软,想想我妹妹。”那人往下一扯面纱,嗓音熟悉:“你们忍辱负重近十载,不就是为了今天吗?柳界已经死了,如今你送他女儿去地下团聚,也算是功德一件。”
哪怕已经成为了鬼魂,但柳生生仍旧感觉到一股寒意像是利剑般捅穿全身,她止不住轻颤,死死咬着嘴唇,本就惨白的脸更是布满了隐隐的绝望跟狰狞,她盯着那个背对着自己的身影,开始牙齿打颤。
一道闪电划过,凶手的脸暴露无遗。
像是一个无从反驳的证据,柳生生肩膀一垮,几乎是伏在地上。
雨滴一静,宿问清让一切都停下来,问柳生生:“你知道了吗?”
“以前不知道。”柳生生嗓音空洞:“但是现在知道了。”
“我只是听他说过,儿时他的父亲被一个商贾陷害,最后落得一个贪污问斩的结局,他母亲大受打击,不久后悬梁自尽,他是在一个叔父家长大的,自小寄人篱下,我很心疼。”柳生生淡淡:“我当时就想,我一定要给他一个家,最好生一双儿女,一辈子都不离开他。
柳生生跟着惨淡一笑:“但是我没想到,他口中那个十恶不赦的商贾就是我爹爹。”
“可是早些年千叶城闹旱灾,都是我爹爹开仓救人,他行事光明磊落,跟‘恶’一字沾不上边。”柳生生的声音逐渐坚定下来:“我爹爹不是这样的人!”她从地上爬起来,眼中流出血泪,朝那个黑衣人走去。
到了面前,对上那双日思夜想的眼眸,柳生生轻轻笑了,“果真是你。”
她的好夫君。
以游魂样子最后一次见夫君是在半年前,看他从过往的打击中逐渐缓过来,脸上重新带出笑意,后来又娶了那个叔父的女儿过门,名叫林诗然,她一个鬼魂的心事就了了,柳生生什么都不知道,她只是很豁达,想着斯人已逝,活着的人幸福才是最重要的。
而那个凶手,就是林诗然的亲哥哥。
如此看来,后来被斩首的一个哑巴,只是个替罪羊罢了。
他们选在一个雨夜,将所有痕迹洗刷干净,后来男人击鼓鸣冤,一向坚强的人哽咽不止,当时柳生生就守在夫君身边,心痛难忍,怨恨老天为什么要让相爱的人阴阳相隔。
如今所有情谊化作最大的嘲讽,她夫君这样做,不过是为了做给世人看,好洗清嫌疑罢了。
难怪仙人说她是冤魂,可不就是一冤到底吗?
林诗然她是见过的,小家碧玉身体孱弱,看到自己总会下意识躲在夫君身后,怯怯地喊一句“小嫂”,当时夫君解释说她常年闭门不出,怕生,她就相信了,因为林诗然一家曾经照顾过夫君,她几乎将林诗然当作自己的亲妹妹,结果呢?
他们到底什么时候暗通款曲,又是什么时候布下杀局?
“夫君。”柳生生看着眼前这张双目空洞的俊俏面容,轻轻踮脚,乌发垂至脚踝,她吻了男人一下。
忘渊帝:“……”你不把他大卸块还等啥呢?
“我看……”不起两个字还未出口,忘渊帝就听柳生生轻轻地说:“宋欲,今生我跟你夫妻情分已断,接下来我要找你讨命的。”
她除了一开始的悲切,没有任何歇斯底里,像是娇羞的女儿遇到了心仪的郎君,如同说情话般:“我要向你讨命的。”
忘渊帝小声:“这还差不多。”
柳生生莲步轻移,看得出生前温婉有礼,她最后站在宿问清跟忘渊帝面前:“多谢二位仙人,我已知前因后果,我去讨命,还望仙人允准。
宿问清正要点头,帝尊抢先开口:“你一个鬼魂势单力薄,万一那薄情郎心中害怕,请个懂行的术士随便贴点儿符咒什么的,你就要灰飞烟灭了。”帝尊轻轻叹气:“既然如此,我跟我道侣便再送你一程,也好成全一段因果,下一世再见,记得给我们一杯茶。”
宿问清:“……”您看热闹是真的很积极!
柳生生感动得无以复加,又是两行血泪,带着哭腔:“多谢仙人,您大慈大悲,日后必能得道成仙!”
忘渊帝接下:“借你吉言。”
新鲜,“大慈大悲”这四个字竟然能用到忘渊帝身上,这让那些被他一手按死的妖魔鬼怪听到,得从土里爬出来反驳一句。
宋欲就在千叶城内,重游故地,柳生生神色清冷。
“不恨吗?”宿问清忽然问。
“恨,也爱。”柳生生回答:“但他骗了我,害了我的性命,这不是同一件事。”
忘渊帝微微挑眉,竟然不是个恋爱脑,看得还挺透彻。
柳生生的母亲早没了行动力跟主事力,女儿一死更是浑浑噩噩,按照律法,柳家的东西尽数归了宋欲,宋家老宅扩建一倍不止,算得上这一片的高门大户。
但是光耀的门楣上染着血。
第一百二十二章 见见我
柳生生在门口驻足片刻,轻轻飘了进去。
忘渊帝牵着问清仙君的手,眼神一直盯着前面,看戏看得毫不遮掩。
忘渊帝对柳生生的印象不错,这女子拎得清。
外院一进去就能听到密集的敲锣打鼓声,像是有人在唱戏。
“对了,今日是宋欲婶婶的五十岁生辰。”柳生生说着一顿:“不,该是宋欲的岳母了。”
她一直唤着夫君,此刻直呼大名,除了心头一处空荡荡的,竟也没有觉得多疼。
林诗然的亲哥哥林洲正陪在林母身边,也算一个英俊青年,谁能想到他能在雨夜行凶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