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冷砚嗓音蛊惑:“子阳,你不能再退让了……你问问自己的心,你当真不喜欢帝尊吗?”
这句话将段子阳问的一个哆嗦,不喜欢吗?
怎么会不喜欢呢?
只是忘渊帝太高了,高不可攀,段子阳那时候不敢,明白两人不会有结果,与其如此不如拒绝,听着外界传闻帝尊“求而不得”,他内心隐隐窃喜,觉得这样的距离刚刚好,可那是两个人,如今中间插了一个宿问清。
“我明白了。”段子阳的神色逐渐坚定。
入夜,岐麓山陷入一阵死寂,宿问清为了安抚欲要冲破境界的神魂,都是将它发散开来,他既能闭目养神,又能以天道视角,看着岐麓山的一草一木,一花一虫。
而由山脚往上爬的身影太突兀了,明明修为傍身,却偏要一步步走上来,四周禁制已撤,他像是特意做给人看的。
宿问清定睛,发现是段子阳。
他自黑暗中睁开眼睛,看了看身侧熟睡的忘渊帝,轻手轻脚地起来了。
段子阳破晓时分才爬到岐麓山顶,他浑身是汗,却带着一股辨不清真伪的韧劲,于云雾中看到一抹修长的身影,段子阳心中大喜,加快步伐:“帝尊!”
来人转过身来,眉目清冽无暇,段子阳笑容一凝,当即顿住。
“远道而来。”宿问清淡淡:“辛苦了。”
第七十二章 恩情
晨光破暗,鱼肚白中翻出一缕橘红,整个大地渐渐苏醒,有鸟鸣轻啼,宿问清静静同段子阳对视。
“仙君……”段子阳的神色慌乱又尴尬,被他强压下来,“您怎么在这儿?”
“这话该是我问你。”宿问清轻声,他无论语气多么平和,总带着股将人伪装扒开的端正。
段子阳顿时浑身都不自在,但他沉默片刻,神色倏然间坚定起来,直视着宿问清:“青瑶长老重伤,我来……我来向帝尊求药!”
这话有意思。
青瑶是谁打伤的?——宿问清。
事后段子阳来找他的道侣求药,从明面上看是段子阳放不下门内长老,但往深处一追究就很不是个东西。
偏偏段子阳跟白冷砚这一挂人,他们做事只要自己心里舒服了,再打上一个“纯善无害”的标签,就能自由驰骋于人间,全然不觉得其中有任何问题。
“青瑶如今既然是碧蒙阁的长老,自有本门派寻医问药,什么时候需要你上岐麓山了?”宿问清又问,顿了顿,继续:“若是我没记错,你跟帝尊的因果早已断开,以旧时恩情相挟,怕是不合礼法。”
段子阳从前有人宠着,哪怕诸多“小事”不合礼法,自有一堆人帮他说情说谎,人心这种东西,一旦被捧得久了,对于自己的错误就越发不能容忍,宿问清如此直白地点明,段子阳脑子“嗡”一声,难言的羞耻涌上心头。
他神色一冷,语气生硬起来:“仙君如此咄咄逼人,可是害怕帝尊允我丹药,您心中不快?”
言下之意,你是害怕我与帝尊有什么,你没底气。
“我是心中不快,却只是因为你对我道侣心怀不轨。”宿问清一字一句:“段子阳,当年种种你很清楚,帝尊对你只有报恩之意,何来其它情愫?你故意做出一副跟帝尊保持距离的样子给众人看,后才传出帝尊对你‘求而不得’,你是不是骗自己骗得久了,便深信不疑?”
宿问清也曾想过,帝尊也许真的对段子阳动过心,但是确确实实没有,因为神魂不会说谎,柳妄渊对他毫无保留,有时候神魂相拥,宿问清能看到很多帝尊的过往,关于段子阳的桥段都很模糊,有时候连个完整的人脸都没有,身影也只能通过着装特色勉强判断。
唯有一处画面清楚,就是树荫小路,古道绵长,树上的知了声声叫着,一白一黑两道身影前后追赶,白衣人带着帏帽,衣袂飞扬,紧跟着场景一换,是黑衣人坐在石头上,五官较之现在的忘渊帝要稚嫩很多,一派天真地笑着:“神仙哥哥,你会一直保护我吗?”
“我会。”宿问清在心底默默应道,画面中的白衣人也笑着回应:“我会。”
原是这样……
宿问清还记得自己当初发现这一切时的震惊。
柳妄渊当年封印结束失去一滴心头血,那阵子正是他突破的关键时刻,导致神魂不稳,如此将不稳的一块投向人间,用以功德圆满。
宿问清很在意帝尊的动向,怎么可能毫无作为?
忘渊帝即将合道,是以凡尘的劫难愈加艰险,宿问清不能直接插手,便自封修为,在凡尘陪了那抹神魂的转世三年。
凡间三年修真界不过寥寥数日,但妖族妖王进犯,白燕山又在闭关,执法不在,沈江连传三道急令,宿问清没办法提前回了天岚派。
心中憋着气,又惦记着帝尊劫难,于是问清仙君将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妖王吊起来打,当时剑法之凛冽,吓得沈江都不敢说话。
不等宿问清再赶回去,就发现帝尊神魂归位,但是归得十分仓促,少了一缕,于是宿问清又马不停蹄,费尽周折找到散于天地间的那一缕。
上面有灼伤的痕迹,似乎经历了十分痛苦的事情,给帝尊无用,因为尚未功德圆满,于是宿问清将这抹残魂带回清灵山,用心头血滋养三十年。
这便是那三十年间的全部。
修真界跟凡尘的时间不一样,忘渊帝沉睡三十年,人间历遭三世,宿问清费尽周折找到他的时候正好是第三世,一个十五岁的孩子被人冠上了“煞星”跟“孤星”的名号,从小在唾沫星子跟石子的攻击中长大,就遇到了神仙哥哥这么一个对他好的。
宿问清本以为段子阳是帝尊前两世的恩人,未曾想只是第三世中那个孩子弥留之际意外闯入的身影,当时凡尘肉身已死,魂魄恢复神智,忘渊帝道心坚稳,只觉得段子阳跟凡尘那段记忆中的“神仙哥哥”很像,又或者他迫切需要这么一个寄托,以摆脱凡心留下的执念,这才松了口,索性将段子阳当作“神仙哥哥”。
可能段子阳至今自己都不明白,自己到底帮了帝尊什么忙,但修道一事情况万千,没准他只是正好出现在那里,就全了帝尊的道。
然而事实是他没全帝尊的道,只是全了帝尊的执念。
忘渊帝自始至终想要感激的恩人,是那个陪伴自己凡尘化身三年,在荒郊野岭给自己烤鱼烤兔子,摘野果的“神仙哥哥”。
柳妄渊有口腹之欲,但为什么就爱烤鱼烤兔子?
他没对人说过,宿问清却是知道的,这也是他不敢对帝尊坦明真相的原因。
凡尘那个亡故的孩子,死前惦记着“神仙哥哥”,却也恨着,这股恨意甚至藏在忘渊帝的神魂中,无法抹去。
他的一生那么绝望无助,从一个村子被赶到另一个村子,经常被石子砸得头破血流,食不果腹的时候甚至跟野狗抢吃的,无数次跌倒他都希望自己死了算了,但总归能醒来,他的心麻木而冷硬,不懂自己活着的意义,直到神仙哥哥出现。
伸向自己面前的手白皙又好看,像是天上云,云中月,他碰都不敢碰,可碰到的那一刻,他一颗石心裂出龟纹,碎屑纷纷掉落,原来心脏仍旧鲜活又热烈。
自此他的眼中染上色彩,而色彩的中央,站着一个神仙哥哥。
三年陪伴,他将这个人藏于心底,用逐渐滋生的爱意裹满,可突然有一天,神仙哥哥不见了。
从惊慌到愤怒,再从愤怒到绝望,这一次的天地失色,远比他出生时承受的强过数倍。
哪怕宿问清已经在尽快解决妖王,但人世间的时间流淌也足以让一颗心回归死寂。
这次不再是石心,而是连心都没有了。
一束光照进黑暗是原罪,如果他没有离开的话。
这种黑暗而浓郁的执念中有挥之不去、几乎病态的爱,也有深可见骨、恨不得生吃对方血肉的恨。
浓烈到哪怕忘渊帝恢复记忆,从一个爱恨极致的凡人回到高高在上的神祗,也无法抹去,只能求一个心里慰藉,将偶然出现、身形相仿的段子阳当作所谓的“神仙哥哥”。
帝尊可能就自欺欺人了这一次。
其实他潜意识里清楚,段子阳还不到那人风姿一半,他当众承诺给段子阳还恩挡灾,都是在一次次说服自己,但是神魂不会撒谎,不会骗人,记忆深处,神仙哥哥是神仙哥哥,画面清楚明亮,而段子阳的脸仍旧模糊不清。
宿问清怎么都没想到,是他自己误了帝尊的道。
第三世执念太重甚至生了邪气,所以少了那抹灼烧严重的残魂,他找到的时候只觉得心痛,却未曾想过是一个等了许久的人对他的控诉。
所以之后心头血的滋养,还的是果。
宿问清爱恋柳妄渊,这段情只求一个心安,从未要求过回报,可那日看到神魂真相,一切都猝不及防,当帝尊事后问起何时喜欢上他,宿问清只说了一个大致轮廓,说千年前就喜欢上了,除此以外,那千年中发生了什么,三十年间发生了什么,他一字不提。
段子阳不是帝尊的恩人,他只是凑巧顶了神仙哥哥的轮廓。
宿问清甚至都不敢承认,因为他的仓促离开,被视为背叛,差点儿毁掉帝尊的道心。
他爱一个人爱的这样久,舍不得他有一丝一毫的差池,却到头来最大的伤害是自己造成的。
宿问清没办法原谅。
他当年离开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一个被他养得好好的人会仓促离世?
其实神魂中那些苦涩而压抑的记忆已经给了他提示,但宿问清仍是不敢想。
“段子阳。”宿问清闭了闭眼,又倏然睁开,期间寒芒崩现,吓得段子阳一个激灵,“从此往后,你再敢以那段恩情为要挟,我杀了你!”
这是宿问清第一次失衡,他站在一个固执而不讲理的位置,只觉得那个在帝尊神魂深处浓墨重彩的身影自己都不配,段子阳凭什么?他占尽了帝尊欲要报恩的好的一面,可敢承受那段记忆背后汹涌猛烈的憎恶?
宿问清只想将这一段封存起来,谁也别碰。
这种话从宿问清口中说出,威慑力是成倍的,段子阳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他只觉得害怕,眼角飘过一抹衣角,段子阳猛地转头:“帝尊!”
宿问清浑身一震。
“帝尊救我!”段子阳刚往前一步,宿问清就当着柳妄渊的面,将他打落山崖。
第七十三章 我再不见他
宿问清不是没被白冷砚陷害过,段子阳大抵也是揣着这样的心思,想着做点儿什么给帝尊看,宿问清索性成全了他。
胸口怒火无处发泄,宿问清又有些目眩,他甚至不敢转头,不敢想象帝尊到底听到了多少。
其实只听到了“我杀了你”那四个字,因为出自问清之口忘渊帝还吓了一条,以为是哪个不长眼的,结果是段子阳,不等他想明白个中症结,就见段子阳飞了出去。
这……忘渊帝有些惊悚,他家问清素来没什么脾气,怎么忽然发这么大的火?
这边宿问清急火攻心,他想起在神魂中看到的那些,又自虐地没有调动灵力,脚下微一踉跄,就被忘渊帝冲上来抱住了。
“怎么了?”柳妄渊脸色大变,宿问清身体下滑,他就索性揽着人坐在地上,翻手搭上他的腕,一息三至,灵气运转缓慢,心火旺盛,柳妄渊不作犹豫,一掌抵上青年的后心。
宿问清微微蹙眉,他靠在忘渊帝怀里,脸色苍白,因为体内灵力激荡轻咳两声,像是好半天才缓过来,黑发顺着肩膀垂落,鸦羽般的睫毛轻颤,好似被什么东西压得喘不过气,大有第一次油尽灯枯时的样子,给忘渊帝吓得够呛。
可看身体情况不至于此,更多的像是心神不稳导致。
“问清。”忘渊帝小心翼翼:“怎么了?”
“帝尊。”宿问清睁开眼睛,浑浊的情绪氤氲开,忘渊帝难得看不懂,就听这人哑声继续,“你能不能以后再也别见段子阳了。”
因果早已斩断,别见段子阳,也别想起神仙哥哥,那些存于神魂中的怨恨跟灼伤,宿问清总会想办法消除。
柳妄渊阅尽话本子,第一个想法:段子阳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蠢东西是不是跑来跟问清说了什么。
可又觉得不合适,问清恢复化神后期大圆满的修为,也深懂自己的心,道心坚稳,怎么会被段子阳几句话说动?
段子阳的确说不动宿问清,可他顶替了不该顶替的身份。
宿问清害怕帝尊发现凡尘第三世渡劫时自己才是那个“神仙哥哥”,神魂中的怨恨苏醒,责怪他曾经的“背弃”。
所以宿问清示弱,他此刻完全有能力跟任何一个化神期大能大战几百回合,却以一副弱者姿态,“逼”帝尊同段子阳划清界限。
“就不见面?”忘渊帝语气不确定,只想让宿问清舒坦点儿:“需不需要我做点儿别的?”
宿问清摇了摇头。
“不行!!!”脑海中忽然响起危笙的声音,他如今清醒的时间越来越久,又宿在问清的神魂中,自然能通过他的眼、他的神魂看到一些东西,“你这般忍让,段子阳这类人只会得寸进尺!”
宿问清眼睫微抬,“再有一次,我真的会杀了他。”
“朗樾从来都不是一柄杀伐之剑,不要给自己妄造因果。”危笙的语气一下子轻蔑而自信满满起来,“跟着我,我怎么说,你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