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云桑几乎每次来看到的都是他沉沉入睡的模样,就算是醒来了,对周围的反应也很淡漠,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外面已然凋零的幽莲,一坐便是一天。
他又心疼又害怕,生怕他想不开,他怕自己的出现会引起东方斐的厌恶,于是便催促青悟每天过来与东方斐说话,努力调起他的兴趣与活着的意志,自己则每天往外跑,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某一日,东方斐忽然出了门。
他撑着一把白色的伞往行于酆都的街道。
酆都中群居了各种妖魔鬼怪,有鬼差,有坚持不愿意轮回的魂魄,也有形形色色动物的魂魄,亦有专修鬼道的鬼修。各型各色的人或者鬼交织在一起,形成了这座冥界都城独特的风景,白日里这座城市极为空寂,每当夜晚之时群魔乱舞,红彤彤的灯笼高悬,各色茶楼酒馆勾栏迎来送往,赌坊内大声吆喝摇着筛子,大街上迎面走过来的美人咧嘴一笑,露出了獠牙。
诡异,而又繁盛。
东方斐行走其间,越发感觉迷茫。
在这座城里的人也好,鬼也好,都是有强烈执念的人,这执念可能是生前的一杯美酒,亦或者是未报的仇,形形色色的魂魄因为这缕过强的执念而居于此处,等到执念散尽了,他们便可以投胎转世。
而他却不知道自己的执念是什么,亦或者说,他没有执念。
事实上,他现在整个人都很迷茫,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又该往何处去。
两年前他以身殉道,引渡十万亡魂踏入红莲幽狱彻底封印阴阳煞,完成了自己的使命,长眠于虚空。
这是他的使命,也是他的宿命。
然而现在,他这个已死之人却被强行唤醒,魂魄飘荡于此处,迷茫无去处。
而就在这个时候,来往魂魄的对话飘了过来——
“今天隔壁的阿三上了奈何桥了,我想他终于想开了吧。”
“那么多年了,能等到的话早就等到了,他大概也是绝望了吧。也好,喝了汤过了桥便会将一切忘得干干净净,重新开始。”
东方斐心中微动,终于有了些许涟漪。
奈何桥?
或许是他活得太久了吧,永生带来的倦怠感席卷了心魂,他或许……需要来一次新生?
……
叶云桑这些日子很忙,忙着赚钱。
因为他听说在冥界的拍卖行将会拍卖一株天价的筑魂梦莲,听说那莲每一瓣都凝结了无数灵力,可以修补破碎的经脉。
他当时就动了心思,想尽办法地开始挣钱。
当他好不容易拍下了那筑魂梦莲,拿着它欢欢喜喜地回到幽莲居的时候,准备去偷偷看看东方斐的时候,却发现室内空无一人,屋内的气息已散。
那一刻他的大脑一片空白,魂莲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铺天盖地的恐惧席卷而来,“东方斐!东方斐!你在哪里?!”
他如旋风一般在幽莲居里里外外搜寻了一圈,没有。
叶云桑站在庭院里,一颗心七上八下,声音都带了颤,“你不要吓我,出来好不好……”
寂静无声。
叶云桑一咬牙,如同旋风一般跑出去,把酆都几乎要翻过来一个遍,却都没有找到那抹身影。
他呢?
他去哪儿了?
是不想见他所以走了?还是说,还是说……他的魂魄最终没撑过去,散了?
叶云桑越想越害怕,手脚都凉了下来,
而就在这个时候,路过的人的谈话引起了他的注意——
“今天奈何桥上还真是热闹啊,很久没有见到过这么多生魂了。”
“看来人间又不太平了。”
“不过里面有个鬼生得还真是俊俏,周身仙气凛然的,面容生得那叫一个好看,往那一站跟画儿一样。”
“我也看到了 ,那鬼魂确实好看,只不过就是冷了点。他看上去似乎有心事的样子,大概有什么放不下的过往吧。”
“站在那里的哪个没点心酸过往?等喝了汤过了桥一投胎就什么都忘了……”
!!!
这两人正讨论得热火朝天,忽然被一把拎起来,面前多了一个凶神恶鬼一样的紫衣人,“那人叫什么?!他是不是穿着白衣?!”
两个鬼魂吓得差点散了魂,“我们哪里知道那白衣鬼叫什么,不过周围新死的魂魄对他倒是挺恭敬的,好像称呼了一句什么仙尊……”
话音未落,面前的紫衣男子骤然消失。
“什么情况,见鬼了?”两只鬼惊魂未定。
……
奈何桥。
污浊的血水在桥下翻滚,无数怨灵哀嚎,岸旁却生长着大片大片的红色曼珠沙华,如同火色的云霞烧了整个岸边,在污浊土黄的河水反衬下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丽。
一架土黄色的木桥上飞架两岸,一侧是新死的生魂,另一侧云雾茫茫,也不知道通往何处。桥上有魂魄久久伫立,目光焦急地寻找些什么,却久等不至,最终含泪喝了孟婆汤跳了往生台。
新死的魂魄大多不知道自己已然死了,只是迷茫呆滞随波逐流地向前走。东方斐混在这群生魂中,慢慢向前走。
前方的望乡台上,有一老妪在施汤,嘴里念叨着,“忘了吧,喝下去就好了。”
虽常有新魂宁死不喝汤,但是孟婆极有手段,派人将那魂按住,硬灌也要灌进去。
因此队伍行进的还算快。
东方斐默不作声地跟着队伍走到了桥中间,很快就来到了孟婆面前,“喝吧喝吧,忘了就……”
孟婆机械性地说着台词,然而在看清面前人是谁的时候,面色瞬间就有些古怪,“东……”顿了一顿,“你要喝汤?”
“麻烦了。”东方斐道。
孟婆盛了一碗汤,有些犹豫地递给了他。
东方斐看着那一碗碧色的汤,目光终于有了些许波澜。
喝了汤,过了桥,从此这几千年的过往就彻底湮灭,那些人,那些事,那些责任,都会从他记忆中被抹去……
真的要忘吗?
他看着那碧色的汤影中茫然的自己,有一瞬间的失神。
“东方斐!”一个喝声骤然将他惊醒,手中的汤忽然被人一把夺了去,“啪”地一声摔在了地上,碎成了几瓣,碧绿的汤洒了一地。
手臂被人扯了一把,骤然被拉离了望乡台。
抬眸,望进了一双盛怒的眸子,叶云桑也不知道从哪儿跑过来的,鞋子都跑掉了一只,衣衫也十分凌乱,但是却死死地抓着他不放手。
东方斐眸光动了动,“你来做什么?”
“我来做什么?当然是来抓你。你为什么一声不吭地来了这里?你来奈何桥做什么?你是不是又想扔下我?!”叶云桑要气炸了,他一个没看紧,这人就跑到奈何桥上来了,是不是自己晚一步他就要忘了自己跳了轮回台投胎去了?
“我本就是已死之人,此生已经心无执念,当应轮回转世。”东方斐道,看上去很是坦然。
“心无执念?那我呢?”叶云桑咬牙道。
东方斐看了他一眼,极为淡定,“你我不过是孽缘一场,投胎转世后,自然便断了。”
叶云桑简直要被他气死了。
他忽然拽着东方斐一路向前走,直接来到了轮回台,停下。
东方斐不明所以,“你做什么?”
轮回台下浓雾滚滚,让人看不真切。已经喝了孟婆汤的魂魄在阴差的指引下跳了下去,眨眼间便不见了踪影,转世轮回。
而至于会投胎成何人何物,便看他今生的善恶了。
叶云桑抓着东方斐的手不放,走到了那轮回台旁边终于停了下来。
风扬起两个人的衣衫,轮回台下的雾气将两人笼罩,看上去随时都会跌下去,看得阴差有些心惊肉跳,皱着眉走过来驱赶,“喂喂,那两个魂魄,怎么回事?!你们还没喝孟婆汤吧?回去回去!”
叶云桑却将那阴差拍开,看着东方斐,“你不是想要投胎转世吗?我陪你。”
东方斐皱眉,“你阳寿未尽……”
“你不是此生心无执念了吗?你不是说咱俩都是孽缘吗?那我阳寿尽不尽的你肯定也不在乎吧?”叶云桑反问。
东方斐额上青筋一跳一跳的疼,“阳寿未尽之人强行跳了轮回台会变痴傻,你真的要跳?”他冷声道。
“我不管!反正你到哪里我就到哪里!你投胎也必须带上我!” 叶云桑抓着他的手不放,眼睛里有小火苗在燃烧,滚烫深沉,“我再也不会让你一个人孤独离开。”
东方斐的心猛然颤了颤,有一种又酸又疼又甜的陌生感觉传来,让他一时说不出话来,“你……”
叶云桑牵着他的手往前又走了一步,半个脚掌已然悬空,他看着下方滚滚浓雾,小声补了一句,“不过你一生行善积德估计下辈子还能做人,但是我……变成傻子都是最好的结果,我造了那么多孽估计只能投个畜生道,说不定下辈子你盘子里的猪蹄膀就是我……”
东方斐被他说得情不自禁联想到一只长着叶云桑面孔的猪蹄膀,寒毛炸了炸,凉凉道:“……那你还跳?”
“跳!反正你也不在乎我,大不了就从一只猪妖开始做起。”叶云桑声音带了几分幽怨,“也不知道我是会被红烧还是清蒸……反正让我对你放手是绝不可能,永远都不可能,就算变成了畜生本座也会去找你!缠着你!就算变成了猪我也要钻进你家猪圈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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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叶云桑:就算投胎成猪老子也是最强壮健美的猪!
东方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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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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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叶云桑这么一搅和, 东方斐这轮回台到底还是没跳成。
……
日子如同流水般过去一个多月。
这些日子里,东方斐的魂体的情况终于好了一些,但是始终都提不起太多精神来, 每天坐在书案旁发呆,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似乎一直在掐算些什么,但是每算一次,面色便白一分。
叶云桑不懂命理之术,只能约莫看出来他似乎在推算很复杂的东西。
但是具体是什么他便不知道了, 可是他却能看得出他的心情越发不好,人也越来越委顿。
叶云桑能感觉得出东方斐有很深的心结,但是却不知道该怎样才能帮他走出来, 于是千方百计地想要与他说话,但是有时候说十句得不到他一句话。
他还天天给他送来一些冥界灵巧的小玩意想要讨他的欢心,即便东方斐从来都不会动那些东西。
后来,见奇巧的小玩意实在是无法让东方斐欢心, 他便从别的地方开始下功夫。
他知道东方斐爱吃辣吃酸,于是便心心念念想让他再次吃到最喜欢的菜肴,说不定到时候他就能开心了。
可是身为鬼, 如何进食是一个大问题。
因为鬼的味觉和嗅觉都很淡, 几乎什么也尝不出。
酆都城里的鬼每天都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呼朋唤友地去酒楼去窑子,看上去仿佛和生时一样风流潇洒,但是实际上,满盘珍馐他们尝不出味道, 醇香美酒他们也闻不出来, 甚至逛个窑子也只是面对面坐着聊鬼生,毕竟魂体能做什么呢?
酆都城里的每一只鬼都在心照不宣地伪装大口喝酒大口吃肉, 但是每一只鬼也都知道,任何食物对他们来说都是味如爵蜡。
作为鬼的生活,和作为人的生活,终究还是不同的。
就如同活着的人再也无法与死去的魂魄相见,魂魄也再也无法拥有属于人类的五感。
阴阳相隔,一线天堑。
叶云桑觉得东方斐没有太大活着的意念很有可能和这冥界糟糕的饮食有关,于是他便开始想尽办法地开始搜寻适合鬼吃的菜肴。
后来还真让他打听到了一个法子,据说彼岸花的花蜜可以让魂体短暂地尝到味道。
只不过这花蜜产量极其稀少,一年也不过一小瓷瓶的量而已。而且这花蜜被一种唤名为幽冥蜂的毒物守护着,像看护自己眼珠子看着这蜜,若有鬼魂胆敢打这花蜜的主意,成千上万的幽冥蜂轰然而起,能不死不休地直到把偷蜜贼蛰死。
这玩意的毒性极强,曾经有魂魄生生被这幽冥蜂蛰得魂飞魄散。
起初青悟只是把这个作为一个冥界的怪谈讲给东方斐听,让他没事不要往幽冥蜂的巢穴那儿走,谁知叶云桑却上了心。
三天后,东方斐便发现桌子上多了一整桌的酸辣菜肴,旁边还放了一个白色瓷瓶,瓶中清甜花蜜荡漾,瓶子下面压了一个小纸条,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几个大字:“不够还有。”
留纸条?这不像他的风格。
东方斐看着那小瓷瓶,目光中波澜起伏,忽然开口,“叶云桑,出来。”
没人回答。
以往天天恨不得黏在他身边的紫衣魔君不见了踪影。
但是东方斐知道他就在附近,再度开口,“你若是再不出来,便再也不必出来。”
叶云桑这才慢慢走了出来,面上却戴了一个胖胖的年画娃娃面具,遮住了整张脸,他瓮声瓮气地开口,“阿斐,你找我?”他尽量步伐平稳地走过去,但是右脚还是有些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