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也不想跟着一跃而下, 那旋涡却瞬间消失不见,宛若海市蜃楼。
叶云桑脸色煞白,呆了刹那, 直跳起来,在旋涡消失的地方团团寻找,像个疯子似的东捞一把,西抓一下。
在哪?旋涡藏到哪里去了?让他进去!让他也进去!
旋涡消失了,巨大的灾祸终于消失了, 天空又重新露出了湛蓝,白云如棉如絮,风吹过, 吹得众人身上的衣袍飒飒作响。一切都很平和,仿若从未发生灾难的最初。
叶云桑全身上下僵硬的如同一块木头板子。明明是风和日丽的好天气,他却觉得冷,发自骨髓的冷, 身上的冷汗出了一身又一身,脸色苍白的像个鬼。
东方斐呢?
巨大的哀痛与恐慌席卷了整个心房,他大脑中一片嗡鸣, 周围人似乎在说些什么, 他却什么都听不到了。死死地盯着旋涡消失的方向, 双手还徒劳地向着那个方向伸着,却什么也抓不住,什么也握不到了。
不,不会的!
那个人那么强大, 他肯定还有别的办法脱身!他肯定是藏起来了!
他要找到他!把他绑起来把他锁在自己身边再也不让他离开!他别想逃!
“东方斐, 你在哪?说话!”
“东方斐,出来!”
他怒喝, 视线在附近疯狂逡巡,在幸存的每个人脸上飞速掠过。
没有,没有——
在场的人没有他,沙丘后没有他,旁边的灌木丛中没有他,四处都没有他——
那让他又恨又爱,恨不得消失又唯恐会消失的白色人影已经当着他的面跳了下去,一眼都未曾看他……
难道,难道他已经……
叶云桑心中的那个空洞越来越大,无尽的恐慌与无措几乎要将他淹没,脑海一片空白,不敢往下想那个绝望的猜测。
对了!招魂!他可以招魂!
东方斐用裂魂术分了一魂一魄在替身上,他可以用这来招魂!
心中骤然燃起了希望,叶云桑眼睛一亮,几乎是扑到两个替身身边,其中一个替身还是东方斐的模样,白衣如旧,只不过神色空洞的可怕,像一块木头似的直挺挺地立在那里。
叶云桑心中又期冀又害怕,“阿斐……”他向着它伸出手。
他早就想这样喊他了。
早在烟逐鹤这样喊之前,他就曾幻想过把人搂在怀里,甜甜蜜蜜地唤一声,“娘子,或者阿斐……”
可是却一直没有机会。
现在……他终于唤出了那声阿斐,对方却再也无法给他回应。
他的手指刚刚碰触到它身上,替身就晃了一晃,白光闪过后地上静静地躺着一根树枝。
叶云桑像是被人凭空打了一拳,面上血色尽失,煞白得像鬼一样,他颤抖着手捡起那根树枝,拼命测试,却发现上面压根已没有任何魂魄。
消失了,连这上面的魂魄也消失了。
叶云桑眼前一阵阵发黑,手脚冰凉得厉害。
够狠。
东方斐,你是真的狠,连一丝希望都不给我留。
紫衣魔君向来翩翩潇洒,现在却如此狼狈的站在那里,如同一个水鬼一样。
东方斐殉道对烟逐鹤的刺激也十分大,此刻看见叶云桑这幅模样他心中的怒火就烧到了几丈高,他忽然冲了上去,抬手抽了叶云桑一巴掌,“你这幅模样做给谁看?恶心!阿斐用不着你在这里假惺惺!”
他这一巴掌用的力气不小,叶云桑半边脸登时红肿起来。
如在以前,如有人敢打叶云桑耳光,打到打不到先放一边,谁对着他做出这个动作来,也得被他活剐了。早拍飞到不知道八百里外去了。
但现在——
他挨了这一巴掌,却像是没感觉,像是木头一样站在那里不言不动,已经失去了对外界反应的能力。
魂魄去哪儿了?
归位了,还是……彻底消失了?
应该是归位了吧?东方斐那么厉害,一定不会死的!
对,封魔谷!
他要去找封魔谷!东方斐一定在里面!
然而封魔谷在哪儿?他花了几百年的时间来寻找此地,却一直未得其果,除了……除了这片无尽之海!
紫衣魔君像是想到了什么,身形骤然消失在海上。
……
烟逐鹤呆愣楞地盯着那消失的旋涡,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眼睛猛然一亮!
还有办法!
还有办法的!阿斐曾经跟他说过,无情道修只要道不破,那魂魄轻易便不会散去。
只要寻得一件贴身之物,连续三个月招魂,便可以召回残魂!
烟逐鹤猛然跳起,飞奔而去。
……
三个月后。
传闻雪桑魔君疯了。
他在无尽之海上每日每夜地找了整整三个月,最后甚至冒着爆体而亡的风险施展了禁术吸干了整片海,却都没有找到封魔谷。
传闻魔界的人找到他时,他昏倒在已然干涸的大陆架上,满身的鲜血尚未干涸,衣衫破得一道道的。
一向风流倜傥的魔君此刻落魄地像是一个叫花子,却没有一个人笑得出来。
“东方斐……你藏到哪里去了……”
……
云门,第九峰。
那日之后,烟逐鹤马不停蹄地回到了云门第九峰,紧锁屋门。
随后,他便连续三个月作法招魂,却从满怀希望到绝望——
一丝一毫的魂魄都没有招回来。
怎么回事?!
明明无情道修者的魂魄都受此道庇护的啊,不可能一缕魂魄都招不回来的啊!
难道阿斐已经……破道了?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脸色一点点苍白了下来。
当夜,烟逐鹤穿着他的烟绿袍子躺在梅花树下大醉,看着朦朦胧胧的月色,忽然大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眼泪就出来了,“阿斐,你真傻。”
他信手拿起一根树枝,在空酒坛上敲击起来,“季春三月芳菲尽,凤凰衔枝落梧桐,唯吾与月两独行,千山过尽风雪旧……”
他一遍遍地唱着,苍凉的声音在第九峰回荡,仰头灌了一口酒,“我也真傻,居然未看出你对他动了真情,居然到了最后都没看出来你的无情道已经破了!动情便会破道,破道便会被反噬,你明明知道,你明明知道后果……”
眼泪混着酒液滴在了袍子上,烟逐鹤扔开酒坛,抱着面前的梅花树痛哭失声,“你为什么这么傻……”
而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被一把提起,一个嘶哑的声音响起,像是吞了一把沙子,“你刚刚说什么?”
烟逐鹤醉得太厉害了,只能看出对方一袭紫衣破破烂烂地被撕了道道口子,鲜红的血纵横交错,再往上,是一双比野兽还要阴森恐怖的眸子,像是要吞了他一样。
烟逐鹤看了半天,终于认出了来人。
他忽然抬手一掌就轰了过去,“晦气!阿斐呢?我要看阿斐!”
以往一拍就散的幻觉此刻却无比真实。
“刚刚那首诗是怎么回事?你说的破道反噬又是怎么会回事?!回答我!”叶云桑道。
烟逐鹤锈掉的大脑终于反应了过来眼前的叶云桑不是幻觉,他的怒火与恨意顿时就上来了,“你居然还有脸来云门?!就是因为你!就是因为你才害他破了道!害他被心魔反噬不得不选择用以身殉道!”
!!!
叶云桑踉跄了一下,不可置信,“破道?他什么时候破了道?”
“你也不知道吧,哈哈哈哈,我也不知道……”
烟逐鹤笑得满脸都是泪,“若不是这次招不回魂魄来,你我谁也不知道他居然破了道!他居然什么也没有告诉我们!”
“你知道破道的后果吗?你知道破道对于他来说就是死吗?你知道他在封印时身上的修为很有可能不足一半吗?你知道无情道破后,心魔不仅会占了他的身躯,还会侵蚀掉他的灵魂吗?!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就敢去招惹他!”
五雷轰顶。
叶云桑从未想过,破道居然是这种后果。
往日场景历历在目,叶云桑越想手颤抖的越厉害,他想起东方斐那苍白无血色的面容,想起自己抱着他时那越发冰冷的体温,想起封印时他那有些紊乱无序的灵力……
这难道就是破道的征兆?
怪不得东方斐根本无力推开他,怪不得自己轻轻一下就能将他推得连连后退……
难道那个时候,他就已经破了道?
叶云桑几乎要站不住,面上血色尽数退却,“……不可能,这不可能……为我破道?你说谎!他明明不在乎我!他根本就不在乎我!”
烟逐鹤看着面前这个狼狈的像水鬼一样的紫衣魔君,莫名觉得有些可怜,又觉得可悲。
阿斐,你为什么会喜欢他?
他冷笑道:“是啊,他不在乎你。”
“他从不沾□□,更不会屈居人下,但是因为你,他破了色^戒。你说,他对你可有情?”
“你怪他将你扔在洞中不闻不问,但你不知他曾挖你挖了一整夜。你大概也不知道,定亲宴那日,他通过水镜全程目睹了全过程,当夜那是他第一次醉酒,问我,季春末是什么日子?他来来回回一整夜都在念刚刚那首诗,你说,那是什么意思?”
“你们去救十六号小队前他曾经给我一张奇怪的阵图,阵上生死门变幻莫测,我当时并未多想,按照阵图绘制了整个封印阵。刚刚我在书房里重新绘制了那副阵图,你知道我发现了什么吗?”烟逐鹤一步步逼近,如同一个死神般无情,化言语为利刃一字字狠狠楔进叶云桑的心——
“生门即是死门,死门即是生门。叶云桑,该死的人,应该是你。你的血肉也是最好的引渡亡灵的媒介。他却选择将你放在了真正的生门。你说,他对你可有情?”
“但是你做了什么呢?”烟逐鹤眸中的恨与恶意几乎要化为火,“你带着你的爱妻,在他面前旁若无人的调情;救了他后又嘲讽他不要自作多情,当众以床帏之私羞辱他,说他在你身下承欢让他难堪,叶云桑,你就是个畜生,败类!你还有什么脸来这里拜祭他?”
幽冷的月光下,叶云桑的面色白得如同雪一样,漆黑的眼眸映不出一丝光。
他踉跄着后退了好几步,胸腔中沸腾的悲哀与后悔一路上涌,喉头猛然一甜,一口血喷了出来。
直到最后一刻,他才清楚的意识到,东方斐是真的喜欢他的。
东方斐居然是喜欢他的!
他忽然想起来订婚大典那日,当时的他隐约感觉到了一道若有若无的视线,却始终没有找到来源。
那难道真的是他?
那他看到自己和言凤幽亲密的时候是不是难过极了?他听到那些自己刻意放出去的流言的时候到底是什么心情?
最后他到底是抱着怎样绝望而又悲哀的心情主动吻他?
那么多的怨灵,他被撕咬得时候该有多痛?
他还不知道那些都是假的,他还不知道言凤幽的真实身份,他还不知道自己还一直还喜欢着他……
他就这样在孤独和绝望中以身殉了天下。
不给自己留机会,也不给他叶云桑任何挽回的机会。
烟逐鹤在朦胧醉眼中瞧见这紫衣魔君整个人如同被瞬间抽去了所有力气一般,身形踉跄了好几下,撞倒在一棵梅花树上。
“我要找回他……他还没听我解释……”他低哑着嗓子,神情恍惚。
“滚吧,这里不欢迎你。阿斐若是还在也绝对不想再见你!回你的魔宫抱你的美人去吧!”烟逐鹤推了他一把。
身体猛然被人提起,烟逐鹤对上一双血红的眼睛,“封魔谷在哪里?!告诉我封魔谷到底在哪里?!”
“你找封魔谷做什么?到了现在你还想着要回归本体?我告诉你做梦!”烟逐鹤也恶狠狠地道,七手八脚地没有章法地想要将他拍开。
叶云桑直接将他拍晕,读取他的记忆。
然而结果却令他失望了。
烟逐鹤并不知道封魔谷在哪里,然而在他的记忆里,叶云桑却看到了东方斐这些日子来的生活场景。
那袭白衣在记忆中有些失真,然而在出现的那一刻,叶云桑却情不自禁地屏住呼吸,心痛得他想要蜷缩成一团。
他看着那抹白影独自一人站在悬崖看云海,看着他把自己关在书房一夜一夜的不出来,小心翼翼地搜集关于魔界的消息。
看着他对着那订亲请柬失神良久,他一个人对着月喝闷酒,醉酒后大笑着一遍遍呢喃着那首诗……
叶云桑踉跄着往书房走去。
书房的摆设一如在青苍派时的模样,简洁清雅,有条不紊。
空气中还有那人残留的气息,他无助地伸了伸手像是想要抓住什么,却抓了满手空。
时间已经过去了三个月,那人的残留的气息已经很淡了。
但是叶云桑却像是犯了瘾的瘾君子似的,小心翼翼又狼吞虎咽地嗅着这气息。那人幽幽淡淡的气息弥散在空气中,如同梦一样将叶云桑缠绕,
他踉跄着像那张竹榻走去,想要触碰,却又不敢碰,收回了手,抬手设了一个结界,将那气息和自己一同锁在结界里,最终蜷缩着坐在地上。
冰冷的月光沿着窗棂淌进了屋内,洒下一小片银辉。
那人就如这月光般清冷不可及,却又沉默地将他照亮,用自己的方式小心翼翼又挣扎地喜欢他……
三个月未曾合眼,叶云桑的精神状态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