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间,仙界时时充斥着的明亮的光线扑面而来,亮得浮泽闭上眼睛,好久都没能适应。
以前的仙界也是这么亮吗?或许暗一点更好。浮泽想。
仙童没走,在一旁扯扯他的袖子,奶声奶气的:“仙君要去何处?若是还不习惯驾云,小仙可以送仙君一程。”
“天帝可有空闲?”浮泽用手掌虚虚盖着眼睛,问他。
摇头:“正与诸位老君议事。”
“那……”浮泽犹豫了一下,“劳烦你,送浮泽去拜访承德仙君罢。”
于是说走就走。
到了地方,却发现承德的居所大门紧闭,显然是主人不在家的,仙童问了守门的天兵,天兵也不十分清楚:“只知道承德仙君有差事出门去了,已经有一段日子没有回来过,其他的属下无权得知。两位若是要找,不如去问问司职仙君。”
仙童又驱着云送浮泽到司职仙君处。才到门口,仙童挂在胸口的项链就闪了闪,金光流转,是天帝在召他回去,浮泽便让仙童先行离去了,自个儿去敲司职仙君的门。
司职仙君得知浮泽来意,有些惊讶地转过头来:“咦?承德仙君去人间拨正秩序,已经两月有余,浮泽仙君竟不知吗?”
浮泽茫然摇头。
“啊……差点忘了,也是,浮泽仙君也是才从人间回来。”对方拍了拍脑袋,“承德仙君管辖内有一村落受妖僧传教,导致民风大变,背德弃义之事多发,承德仙君此去就是为了这个。他原本是想等着接到你归位后再去呢,不过前些日子天帝不准我们靠近清池居,又加之那村落百姓出现了伤人的苗头,承德仙君就等不了了,与我报备一声后便去了人间。”
也说不清为何,浮泽搭在自己膝盖上的手突然就攥紧了,似乎是对“人间”这二字格外敏感。不过很快又讷讷松开:“去了人间啊……是很严重吗?”
司职仙君倒没发现,一直低头在册子上写着什么:“浮泽仙君要找他应该也不用等太久,总归不是什么大事,承德仙君是真身下界,最多一两年便会回来。”
浮泽松了一口气,点点头。
但心绪已经不如来时平静了,实在无意不再多留,便准备告辞回去。起身时,动作或许有些大,带起的气流吹到司职仙君鼻下,对方突然一愣,抬起头来,神色怪异:“浮泽仙君十世轮回结束,仙体可是已经无碍了?”
“已经恢复如常。”
“哦,那就好。”司职仙君疑惑地揉了揉自己的鼻子:“可能是太多年未见,觉得方才仙力波动的气味有些陌生,想来是我错觉了。”
浮泽疑惑地看着他。
“不过仙君变了许多倒是真的,若是承德仙君见了,应该会很惊讶吧。”
告辞了司职仙君,浮泽觉得累极,只想直接回清池居休息。
这回没有仙童送,他将仙力凝聚在指尖,云雾就逐渐在脚下在脚下聚起,本已经快成型了,动作却一顿——除了仙力的不流畅之外,更多的,是想起仙童相送时,前后左右空落落、叫他不安的那份不自在。好在也不远,索性散了仙力垂下手,迈开腿走路往来时的方向回。
这还是浮泽归位后,头一次好好走在仙界,四周白茫茫空荡荡,既熟悉,又不熟悉。
中间路过了姻缘仙君居所,门口的仙童远远朝他打了个招呼,浮泽回礼,又走出一小段距离,才见仙童从身后追上来:“我家老君要我来问问,浮泽仙君可需要我送一程吗?”
“多谢姻缘仙君。”浮泽受了好意,摇头,“浮泽久未出门,自己走走便是。”
仙童长长地哦了一声,“好吧,那便不打扰仙君了。”
等转头回去的时候,又分明能听见他的兀自嘀咕:“……原来这就是老君说的,小孩长大了都会有心事呀。”
浮泽觉得可爱,想笑,不过嘴角才扬起一点点弧度就撑不住了,又淡了下去。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就连他自己也想不清楚。
这次之后,浮泽回到居所,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愿意再出门去。
仙界对于时间的概念非常模糊,或许是一两个月,或许有大半年,也记不清楚了,总之清池居大门日日紧闭,将仙界过亮的光线遮挡在外。
中间浮泽渐渐熟悉了体内的仙力,第一件事就是将清池的规模缩小了一半,腾出一片空地来。但腾出空地后,具体要用来做些什么,又一时没了主意,最初他是按照记忆中的方位放了床与桌椅,奈何用起来总觉别扭,没有在人间时用的那些舒适,没过几天就撤了去;后来陆续又添置了其他布置,炼丹炉、仙卷柜都有,只是最后还是全撤了,回到一开始空荡荡的模样。
清池从天池引出,二者之间仙力相通,天帝没过多久就发现清池的变化,于是得了空亲自上门来询问。浮泽倒不是有意隐瞒,是真的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用手拨了拨池水,才迟钝地答道:“……应该在人间待太长时间了,对这里有点不习惯。可能,过段日子就好了。”
这个理由足以解释他的一切异常,天帝难以质疑,浮泽自己更无法不信。毕竟人间的数百年与仙界的数百年并不相同,不比仙界百年时光弹指一瞬,在人间,每一日都有切切实实的感知,十世轮回,真的可以改变很多很多。
天帝没有追问,转头看了看那片空地,“那儿空出来的地方,可是需要什么?”
“还没想好。”浮泽也跟着看过去。
“嗯,人间毕竟热闹,你刚回来,若是觉得太冷清了——”天帝顿了一下,“选几个仙童或者仙宠来与你作伴,或许会好些。”
浮泽谢过天帝,说是会考虑,但心里还是喜静的,转过头就将这个提议放到了一边。
他现在很少睡觉,也不想出门,没有事情做,只能常常窝在主座上放空。仙界的一切是熟悉的,却无法安抚他的莫名躁动的心绪,清池居还是那个清池,可总有一些时候让他感觉到很冷。
更不再像以前那么喜欢待在水里,浮泽发觉这一点后,终于有些心慌,主动去问了天帝。天帝告诉他,这是因为他的仙魂从偏“物灵”真正转变到“生灵”,所以对本体的依恋会减弱,无需为此担忧。
浮泽不是很理解,天帝就换了一种说法:“三界生灵都是有情感的,你长大了,有自己的偏好很正常。”
又过了一段时日,几位与浮泽稍微熟识的仙君都陆续来清池居拜访过,给那块空地提了不少意见,浮泽听他们的建议都试了一遍,但最后只留下一张仙界少见、人间多见的躺椅,上头铺了厚厚的软垫。
最意外的是,某一日姻缘仙君竟也晃悠着带着仙童来了,拉着浮泽唠嗑半日,末了,突然从怀中掏出一根红线递给浮泽,“这个,你且收着。”
“红线?老君这是……”浮泽忙站起来。
趴在躺椅上打滚的仙童见了,从后头伸过头来:“哈哈哈,仙君别紧张,又不是什么稀罕物什,大家都有的。”
姻缘仙君也呵呵地笑:“红线牵的是凡人姻缘,其实对仙者没什么效果,若有姻缘,不需要老身的红线来牵,若无姻缘,系了红线也不会起效果。不过前段时间,也不知哪里传的说法,那些年轻仙君都来讨要红线,都爱讨个彩头,承德那孩子也来讨过,老身便给你留了一份,总不好对你们这些小辈偏心。”
说着就强行塞进浮泽手中。
浮泽捧着红线重新坐下,好奇中,也难免有些不自在:“既是没有效果,那他们要这红线作甚?”
“说是那样说,这红线好歹也是出自老身之手,随身带着,总会有用的。”姻缘仙君捋捋胡子,对自己的红线格外自信:“若有相悦的仙君,用来联络感情自然是锦上添花;若是没有,可这仙界的年轻仙君个个都有,别因为这个让你不合群嘛。”
“就是就是,浮泽仙君都不出门走动,应该多交朋友哦。”仙童稚声稚气地附和。
浮泽低头,看了看躺在自己手心上泛着淡淡金光的红线。
只一眼,就不敢再看了,草草收进怀里,权当应付姻缘仙君。
【作者有话说】:
姻缘仙君:别问,问就是年轻人的潮流。
第七十五章
【他好想回到时崤身边。】
仙界有喜,某某仙君与某某仙君喜结连理,将于数日后举行结契宴,各自派了一名仙童到处派发喜礼,浮泽打开门时,就见到两小不点手牵手站在门外,一个举着礼盒,一个举着请柬,异口同声地将提前背好的吉利话大声念了一遍。
浮泽忙接过仙童手中的东西,侧身要将他们让进门来,小孩却齐齐摇头,左边仙童指了指身后的载具:“我们还有很多份喜礼没送完。”
右边仙童举手:“还有姻缘仙君、承德仙君、迹策仙君、祝悌仙君……总共十六家!”
“——所以。”俩小孩跟招财童子一样,齐齐作了个揖:“我们就不打扰浮泽仙君了。”
“啊,那你们去吧。”浮泽下意识应答。
话音刚落,才猛地反应过来。见仙童转身要走,又忙把他们叫住,为难地顿了一下,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你们方才说承德仙君,他不是去人间了吗?”
“已经回来了呀,我们仙君都与他下过好几次棋啦。”仙童眨眨眼。
“我们仙君还特地嘱咐过,说承德仙君总爱去别的仙君处串门,如果找不到,要多找几圈呢。”另一个点头附和。
右边仙童:“他没来浮泽仙君这儿吗?”
左边仙童:“方才来时也没遇见,也许今天没出门吧。”
右边仙童:“浮泽仙君可还有其他事情?”
左边仙童:“没有的话我们要赶紧走啦。”
俩仙童长得相像,一说话也默契十足,浮泽本就不是个不善言辞的,一时间竟哑口无言,也忘了还要问什么,愣愣地与他们道别。直到关上门,回身看见自己空荡荡的清池居,安静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心中的怪异感从何而来。
——承德已经回到仙界有一段时日,却竟从未来找过他,甚至像是有意隐瞒。
浮泽盯着自己的脚尖,不解中带着点失落。
哪怕他与承德已经解了婚约,但过去千年他们之间的相处也是真真实实存在的,不说密友,再退几步也是交好的情谊,以承德的性子,原不会不来清池居的打声招呼的。可是仙童说,承德已经回来数月,常去其他仙君处串门,而在清池居的他却是头一回得知。
像是在给自己找什么借口,浮泽皱着眉想。
也许不是承德有意隐瞒,是自己终日闭门不出,才会这般迟钝吧……再者,说是交好,也没有日日待在家里,等别人上门的道理。
于是,又过了两日,他便主动出门去找承德。
承德恰没有出门,正坐在案前捧着一幅卷轴在看,眉目间有微微的愁绪。浮泽站在门外唤了他一声,就见到他抬起头来,表情先是怔愣,之后很快变为肉眼可见的惊喜,他放下卷轴站起来迎,只是唤了浮泽一声之后却结了巴,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
“承德仙君。”
“……浮泽,许久未见了。”
彼此都有些尴尬。
承德将浮泽引到客座,浮泽借着入座的动作低下头,错开了无言的对视:“听闻承德仙君回来了,所以来见见你。”
承德也在对面入了座:“啊……是,先前,去了人间一趟。”随后第一反应竟是道歉,“先前是要等着接你归位的,但是阴差阳错,没能与你见上一面就走了,抱歉,浮泽。”
最初的慌乱过后,他五官逐渐平和,便显露出之前没有的稳重,中间尚夹着一抹掩不去的欣然,看不出有任何心存芥蒂的痕迹。浮泽悄悄抬眼看他,发觉来前的猜想得到否定,无意识中暗自松了一口气。
但随即就是愧疚,急忙摇摇头:“是我道歉才是……本应该早些上门拜访你的。”
他说话有点慢,有种久未开口说过话的生疏感:“我与其他仙君交情尚浅,平日里又鲜少出门,还是前日听仙童说起,才得知你已经回到仙界。如今已经过了数月才上门来,实在……有愧于你平日的关照。”
“这是什么话。”承德微怔,之后和熙地弯了弯眼角,“我又不是不知你的性子,哪里会怪你。”
浮泽也小幅度地回了一个浅笑。
大家都进退有度,谁也没有提之前的事情。到底是有年少的情谊在,最初的尴尬过后,即使是浮泽这样的寡言,也还是能与承德聊得上话的,粗略交换了一下近况,又自然而然地说起了彼此在人间的经历,时而还能谈起某些浮泽不在时仙界的趣事见闻。
承德说得多些,浮泽间或应上几句,也不冷场,倒与寻常交好的友人并无区别,不知不觉就过了大半日。
到时候差不多了,见浮泽抿完最后一口茶,承德就主动收了话题,转而说起了旁的:“你也该多出门走走,刚才进门的时候与我说话竟不太流利,现在已经好多了。”
“无碍的,我以前也不总出门。”浮泽轻轻放下手中茶盏。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只是一时还未适应仙体罢了。”
“早听天帝说起过,果然又是这个借口。”承德就无奈地笑了。
彼时浮泽已经准备起身往外走,承德将他送至门口,明亮的光线照射过来,将双方的五官都映得清晰极了。浮泽侧头躲光线,余光中却窥见承德收了笑容,眉眼渐渐垂下,平静中带着隐约的无奈与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