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
最后的叮嘱,缓缓消失在相触碰的唇舌之间,只留下难以察觉的叹,“阿浮,可别叫我等太久。”
荒田上的大棚里,那用来储备物资的角落如今已经空了一大半,村民们自发聚在外围,情绪在沉默中被绝望一点点浸透。
防御用的火渠日日夜夜的不间断燃烧,短时间内就耗费了巨量的木柴,如今燃料已经所剩无几,又无法出去获得补给,再这么下去……最多只能再撑两天。就连正当调皮年纪的七八岁小孩儿也不闹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一旦柴火烧完,黑暗扑到每个人的身上,等待他们的只有惨死,没有活路。
“我若是回不来,你要切记照顾好启儿……”男人边用麻绳捆好自己的裤脚,边对一旁泪流不止的妻吩咐。放眼看去,大棚内这样的离别场景还有零零落落的七八个,无一例外的是,男人都为三十出头的强壮后生。
他们正在全副武装中,准备冒险去外头补给柴火。即便明知跨出烧火渠,就是九死一生。
“就不能不去吗?”妻子压低声音,却压不住浓厚的哭腔,心中根本无法乐观起来,只得这么问。
“左右都是死局,我去了,尚还能换你们一线生机。”
“可我更愿与你同生共死!”
“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若是不幸,就当是去黄泉路上陪陪凌儿了。”凌儿是夫妻俩的大儿子,早在几日前遇害,就连尸骨都未留下半存。男人也有些忍不住红了眼睛,与妻子相拥而泣。
悲剧是整个人间的悲剧,它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家庭。
哭声渐渐弥漫整个大棚。
蔡立德从外头冲进来的时候,头发散乱,脸上乱七八糟地挂着胡茬,早已没有了昔日翩翩公子的形象。精神头倒还不算差,左右环视一圈后,他一个箭步冲到男人身边,拉起男人便急匆匆大喊:“不能去!你们所有人都不能出去!”
虽是说与领头男人听的,但声音之大,也清清楚楚地传遍了整个寂静的大棚,所有人都抬起头来看他,有疑惑,有欣喜,也有不满。
蔡立德却顾不上这些,他一把甩掉额头上的点点汗珠,因为手背上有灰,把额头也抹地花糊一片:“半线生机都没有,你们去了必死无疑!昨夜你们换班休息,我便观测到外头出现异变,鬼怪妖物突起躁动,甚至有的直接扑进火渠里灰飞烟灭,似有歇斯底里、同归于尽之意。”
蔡立德:“现在的火渠半点容不得疏忽,这儿需要你们,一旦你们去了,守卫不足,大棚随时可能遭到袭击!”
“可难道你要我们这么守着大棚等死吗?”男人也站起身来,语气难掩彷徨。
蔡立德沉默。
片刻后,突然抬起头来:“不一定会死,柴烧完了,我们就拆了这大棚做燃料,也尚还能再撑两日。外头突发异常,必定会有大事来临,否极泰来,只要我们齐心撑过这一劫,前路未必不是柳暗花明。”
读书人的嘴最是能够把人带着走,呆在大棚里的人都直愣愣地盯着蔡立德,明知不能相信,却还是不受控制地燃出一簇希望的火苗来。
蔡立德见劝动了,当机立断卸下男人的背篓,不留任何回旋的余地:“就这么说定了,几位大哥。蔡某有预感,方才的话绝对不止是说说而已。”
虽然没有日月更替,但时间的流逝依旧尽职尽责,按照正常的推算,此时该到入夜的点了。
时崤放下怀中熟睡的人类,跨下床,一件件、一层层地穿上华贵的鬼王华服,一头长发高高束起,拘在黑金交织的发冠中,黑雾暴起,混沌丹从他体内浮出,自发自动地陷入到发冠上的空缺里,浑然天成。
这是鬼府之王最正统的装扮,更衬出时崤压迫众鬼的威严气场,比起奔赴战场,倒不如说是风光回宫,没有半点紧张颓萎之意。
外头的野鬼隐隐感觉到这股强大的气息,进攻人类大棚的势头瞬间散成一片,各自抱头鼠窜。
隐藏气息的屏障收起,却无鬼敢来犯,倒是衣柜边上的半空中撕出一道裂口,裂口渐渐张开、扩大,最后展现出高达房顶、宽可容三人并行的门。
巨大的石门缓慢打开,露出其后的鬼影。康沅也一身华服,在门后的黑暗里跪下,行了个端端正正的礼:“恭迎主上回归鬼府。”
时崤点点头。
却没有朝它走去,反而不紧不慢地转了个身,在床榻边上坐下,抱起被吵醒的宴江:“还是得给你留个记号才行。”
“哪里好呢?”时崤自言自语。伸出食指,从混沌丹中引出一股丹气,然后与自身鬼气一同凝于指尖之上,寻找什么似的,从宴江的耳后游走到肩膀、到腰身、到胸口。
最后停留在锁骨一侧的下方,“就这儿吧,低头便能见到,也好提醒你莫要背叛本座。”
宴江睡眼惺忪,还未反应过来,对方的指尖已经点上他的皮肤。
一阵微微的痛麻,不算太强烈,来得快,去得也快。待到手指挪开,那处白生生的皮肤上,竟已多出一个小小的“江”字。
“皮囊终究只是肉体,这样的话,不管阿浮上天入地,我都能找到你。”时崤吻了吻那个小字,心中满意无比——即便这个刻进魂体里的字比想象中还要难刻,耗费了他不少鬼力。
吻罢,才替人类拢好被子,重新放回床上,“睡吧,睡醒了,天就亮了。”他轻轻抚上宴江额头,眼中含笑,看着对方不受控制地合上了眼皮。
“王,时辰已到。”康沅在后头提醒。
时崤利落回身,大步朝门内走去。
黑衣黑发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黑暗之中,大门沉重地合上,关闭了鬼府与人间连接的最后一处入口。裂缝也随之闭合,直至彻底消失,没有在半空中留下半点存在过的痕迹。
乌云散开,天真的亮了。
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只是幻影一场,梦醒了,生活还是从前那般平平淡淡的模样。
不知过了多久,金色的日光洒到宴江的脸上,他眼皮底下的眼珠动了动,努力想要从沉睡中转醒,又被什么力量约束住,迟迟无法醒来。
外头是村民们放肆发泄的欢呼、呐喊与哭泣,乱哄哄的,却不是那种令人生厌的吵闹。
谁也没有注意到的小破屋子里,宴江蜷成一团的身体渐渐化作无数白点,像是极小的水珠,又像是晶莹的光,飘散着,消失在空气中。
【作者有话说】:
鬼王,你的福气在后头!
第三十七章
【别拿你那末路英雄的假想出来现眼,只有你自己才会感动。】
自盘古开天辟地,清气上浮、浊气下沉,这个世间便分出了仙、人、鬼三界——九天之上是为仙界,主管天道命格,为三界之首;天地之间是为人间,凡人依山傍水而据,在平凡中孕育出生命与文明;地底之下则为鬼府,人间生命消逝,都需聚集于此,清算前生、轮回后世,是为天道中不可或缺的审判之地。
仙、鬼拥有人类无法想象的至纯法力,然创世祖神多有偏爱,盘古视人如子,身死之时将神躯化为山川海洋以作为庇护,于是三界之中,人界才是地位最为重要的一界,其他两界的运转,大多时候都要以维护人间为首要准则,为人间有序和平而服务。
从这一点上来看,时崤绝对算得上是一个优秀的一界之主,他在位的近千年岁月中,鬼府该行之责几乎从未出过差错,尤其是涉及人间规律的部分,引领亡者、收归孽魂、维持轮回道等等,可以称之为无可挑剔,即便是相比历届由上仙直接钦点的鬼王也毫不逊色。
除了被圭风背刺的这一场意外。
所幸在历时三个月、牺牲爱梅村十二条人命之后,他终于再次回到了鬼府,带着比离开前更强的力量,正面迎战鬼王高座上有勇无谋的狂徒。决斗持续了整整五日,最终以圭风尚重力竭,兵刃脱手而败下阵来,再反观时崤,却仅仅只是受了几道浅伤。
实际上,比起夺回王位,收拾圭风所制造出来的残局才是大头。除却人间幸存者需要妥善安置之外,失去秩序的众鬼,凡害过人命的,一律原地打碎魂晶,直接叫其灰飞烟灭;未曾害过人命,但在人间游荡而有所异化的,一律关押进鬼牢之中,再不得转生为人;在鬼府之中拥立假主、助纣为虐的,则尽数打入火狱,受永生永世炙烤之刑,以平枉死冤魂之怨。
还有更多的,是因对时崤忠心耿耿而被圭风施加残忍刑罚的旧部,他们或死或伤,折损了一大片,光是一一安置都要废上数日之久,再加上提拔新的手下填补空缺,以及其他各种琐碎事务,等到鬼府重新恢复秩序,已经要整整一个月过去。
圭风被押上鬼殿之时,时崤正细细把玩着手中的腾角刀。那刀上薄薄地环绕着一股黑气,分明是曾经将他重伤的凶器,如今在其手里却似被驯服般乖巧得很,指腹轻轻在刀刃上滑过,竟未被割出任何血口。
“的确是三界中绝无仅有的上古宝器。”时崤面无表情地坐直起身,对跪在堂下的圭风道:“但是若只凭着这一把宝器便称霸鬼府,圭风,你的失败是必然的。”
与真正的鬼主不同,没有腾角刀傍身的圭风就是一介再普通不过的高阶鬼,此时被锁了缚鬼链子,垂着头跪在探下,就像是一条淋了雨丧家犬,看不出半点昔日的疯狂。闻言,也只是抬起浑浊的双眼看了看时崤,端出一副宁死不屈的模样,“反正成王败寇,悉听尊便。”
时崤冷笑。 挥挥手,对一旁的康沅示意了什么,对方便悄然退出鬼殿。
“别拿你那末路英雄的假想出来现眼,只有你自己才会感动。本座不会杀你,现在不会,将来也不会。”
他站起身,缓步下了高座,华贵的下摆随着行走而微微摆动,“逆贼圭风,你的即位并非名正言顺,自然不会知一界之主该承担的职责。人界之事由你一手而起,是为千年来从未有之重大事故,他日仙界追责,你也需独自承担。”
圭风啐了一口:“呵,你也会使这种哄骗伎俩。人类生老病死,每日进入鬼府之魂皆是数百,区区十二条人命——”
“是十二条阳寿未尽者的人命。”
“那又如何,三界本就互不干涉,仙界为人界出头,你觉得我会相信吗?”
“从古至今,鬼府向来受仙界管辖,随你相信与否。本座不会越权处置你这样的罪犯,但,你的子嗣,鬼府不可能留。”时崤的语气至始至终都极为平淡。
圭风身体瞬间僵硬,无法置信地瞪大双眼。
天道规律之下,三界的特殊注定鬼没有像人和仙一样诞下子嗣的能力与资格,唯有一者例外,便是历任的鬼王。时崤在位近千年从未行驶过这个特权,然而圭风却绝对不会浪费,掐指一算,胎儿如今已有四个月的胎龄……可是,在时崤回归之前,他已经将自己的孕妻妥善藏在了自己的密地,为何还会被发现?为何?
“人类有句话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鬼府也一样,每一寸土地都在本座的掌握之中,焉有例外之处?圭风,鬼王的权力远比你相信中的要多得多,只不过你在位时没有权限去用罢了。”时崤没有什么情绪,但实话出口,却似嘲讽般句句扎穿了堂下失败者的尊严。
殿门被拉开又关上,康沅去而复返,把挺着肚子的女鬼推到堂下,躬身行礼:“主上,此为圭风之妻,已有四月身孕。”鬼的孕期只有五个月,她的肚皮已经高高挺起,其上环绕着淡淡的灰色鬼气,是鬼胎已经接近成熟的标志。
“阿风……”
“时崤,你怎么敢!”圭风目呲欲裂。他歇斯底里地往前扑,只是尚未触碰到时崤,就被缚鬼绳坠得重重摔倒在地,把地砖砸出一道细细的裂痕。
鬼妇在一旁泣不成声,几次快要晕厥。
时崤无动于衷:“有何不敢?这鬼胎,原就不该存在。”
“对妇孺之辈动手,就是鬼王真主的格局?”
“三界自有三界的规矩,天道在上,若本座心软,只会叫全鬼府为你陪葬。你一届罪犯,有这个资格吗?”
“鬼府是审判之地,圭风,你的罪孽,自然是由本座亲自来清算。”时崤缓缓抬手,在圭风恶狠狠的眼神中,寸寸拔刀出鞘,“既由腾角刀而起,便也由它,来结束你儿之命罢。”
下一瞬,刀尖直指鬼妇肚皮!
九天之上,仙界,命格仙君居所。
座下童子辨认片刻之后,从烟雾缭绕的命格台上捞出一本金册,小心翼翼地递到命格仙君手边。白发老者接过,掐起仙术,仔细查看其上记载,口中喃喃:“……接换命格……渡难承灾……”
“如何?”年轻仙君压下一丝急切,恭恭敬敬地询问。
“灾化之时,便是圆满之时。”
“可我既已回天庭,说明人间此劫已消,为何承德仙君却要慢上这么久?”
“不久矣,不久矣,浮泽仙君莫要着急。”
“也……不是着急。”年轻的仙者叹气,转头,有些失神地盯着不断错乱变换的命格台,“人间此劫本就在我所管辖的地界,如今却叫承德仙君去帮我渡化,于理不该。他一日回不来,我便一日心绪难安。”
白发老者却回之和善的大笑。
他放下金册,捋着自己长长的白须,“两位仙君是天帝点过头的仙侣,下凡也好,渡劫也罢,想来承德仙君都是甘之如饴,浮泽仙君不必难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