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王接的后半段话艾伯特·伊瑟维尔德已经完全听不见了，就像一通杂音一样在他耳边嗡嗡作响。
　　他僵硬地扭头去看一旁的黎曼，对方眼睛因为惊讶有些睁大，但那种惊讶是轻飘飘的——“原来如此”式的惊讶，他不需要承担后果，所以大可以睁着那双漂亮的眼睛表示“怎么会这样？”。
　　而他，艾伯特·伊瑟维尔德，彻头彻尾的输家，知道此时此刻自己有多不体面，僵硬得像一块石头，整张脸发白，转头看向黎曼时浑身的骨头都在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他听见自己的心音在对黎曼呐喊——你满意了吗？你突然从不知道哪里冒出来，抢走了母亲的爱，又抢走了我的位置，现在你将在王城优雅地做你的侯爵，我却要一辈子在阴沟里当魔法师了——你满意了吗？
　　这几声呐喊几乎要冲破他的喉咙，但他知道他不可以。
　　然后他看见黎曼猛地向前几步，恳切地抬起了他的头。


第79章 魔法学院我来了！
　　几乎是一瞬间，黎曼就想清楚了。
　　弗瑞娜夫人出于自己的私心，并没有告诉他，国王承诺的侯爵头衔只有他来继承伊瑟维尔德家才可以获取——所以，理论上他现在并不知道自己这个继承人对伊瑟维尔德家的重要性，那么他要反悔自己不做这个继承人，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在与这件事完全无利害关系的国王面前。
　　他抬起头，将自己闪烁着真诚与恳切光芒的双眼展现在这位国王面前。
　　“不！请不要让小艾伯特去做这么危险的事……他才十一岁！”
　　“哦黎曼先生，每一位要送亲人前往魔法学院的家主都是这么想的，但是这是为了教廷，为了大陆的平安……”
　　“不是这样的，国王陛下，我并没有想要伊瑟维尔德家逃脱这一职责，我只是想说，请让我代替小艾伯特！”
　　——哈？
　　国王挑了挑眉。
　　“国王陛下您或许也知道，我只是门罗先生从巴特雷郡的贫民窟带回来的，我人生中的前十几年，不仅从未接触过贵族教育，甚至连亲人这个概念也没有，能知道自己其实不是孤儿，能见到我的父亲母亲，我其实已经很满足了……但是小艾伯特不一样！他一直都是被以继承人的要求培养长大的，如果不是我的突然出现，他本来就应该平安高贵地度过这一生才对……我只是年长他几岁，却因为年龄这种可笑的理由，不仅要剥夺他的人生，还要将他置于这样的危险中，这种事，对不起，我做不到。”
　　黎曼稍微垂下了眼：“更何况……我的到来已经为伊瑟维尔德家带来了太多的不幸，如果不是因为我，父亲也不会消失……所以，请将为教廷成为魔法师作为我的惩罚吧，我将一辈子远离家族，让他们回到我不曾出现时的平静模样，我请求您，国王陛下。”
　　国王重新打量了一下这个年轻的伊瑟维尔德，他想起自己刚刚对这个未曾谋面的小伊瑟维尔德的推测，他原本以为对方会是个阴鸷果决，为了向上爬，即使是自己的父亲也可以毫不犹豫下手的少年，没想到居然是这样……愚蠢善良的性子，果然那帮搞学术的人脑子都没有长全，除了数学这一块，其他都是空的。
　　国王嘴角勾起讽刺的笑容——上赶着找死的人，他也不会拦着。
　　他原本还想着，哪怕是为了不让对方转投西尼那个女人，他也会好好对待这位未来的伊瑟维尔德侯爵，但既然对方选择了这条死路……倒省了他不少金钱与心力了。
　　“既然黎曼先生你如此……富有牺牲精神，我自然不会拒绝你的小小请求，弗拉德，去把黎曼先生手里的封爵书拿回来，我重新为他们写一份。”
　　黎曼抬起头，露出了一个感激的笑容，当然，在国王看来，就是一个冒着蠢气的笑。
　　艾伯特·伊瑟维尔德几乎是震惊地看着事情一个大转弯，往自己从未想过的道路驶去了。
　　他看着黎曼真正眼含快乐的眼泪接下已经被修改过的封爵书，好像真正是发自内心地觉得，能为自己这个几乎算不上熟悉的弟弟承担危险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一样。
　　一直到走出王宫，坐上马车，黎曼在他对面坐下，脸上那副恶心的，虚伪的笑容尽数消失，冷冷地看向他时，艾伯特的心底突然冒出来一个声音——“这样才对。他那张脸上就该是这样的表情才合适。”
　　黎曼开口的话时候，话音冰冷，比艾伯特刚刚见到的国王还缺少温度：“艾伯特，我想你应该明白，国王的封爵书虽然已经到手，但这并不意味着你已经成为伊瑟维尔德的家主了。”
　　他轻巧地翻开那张羊皮纸，白皙修长的手指轻轻一推，并未将那张纸完全展开，只指着其中一个词——“伯爵”。
　　“弗瑞娜夫人执意要我继承伊瑟维尔德家的原因，她或许没告诉我，但总该告诉了你吧。”
　　“我当继承人，伊瑟维尔德的后缀就是侯爵，你当继承人，后缀就是伯爵，这其中的区别有多大，我想你不会不明白。”
　　“我现在可以很明确地告诉你，就算我们拿着这张封爵书回去，弗瑞娜夫人也会想尽办法让国王反悔，你觉得呢？”
　　艾伯特·伊瑟维尔德必须承认，黎曼说的是对的，这也是他刚刚完全高兴不起来的理由，他的处境并没有任何改变，如果为了这一纸封爵书开心那就太愚蠢了，因为甚至不用等到一天后，他短暂拥有过的东西就又会被夺走。
　　“不过……你应该感到幸运，我有不得不去西尼的理由。”
　　“所以你应该感到荣幸，因为我现在是你的战友了。”
　　“弗瑞娜夫人那边我会解决，不过作为战友，你总不能什么都不干，光让我一个人出力吧。”
　　“……”
　　“你想要我做什么？”
　　“显然，现在的你并没有任何利用价值，那么如果你要体现出你的价值，也很简单，就是从未来透支，我要日后伊瑟维尔德家族领地中每年税收的十分之一。”
　　“你疯了？！”
　　“啧，才十分之一而已，交给教廷的税不也是这个数目吗？你就当最近要打仗，教廷收税变得更严苛了不就好了，这不是什么难以办到的条件吧。”
　　“艾伯特·伊瑟维尔德你可想好了，这可是你唯一的机会。”
　　“我的确是要去西尼，晨曦学院也确实是我最好的选择，而且我对伊瑟维尔德家族也确实毫无兴趣，我只想以完全清白的身份前往西尼，但是这只是出于我个人的强迫症罢了，如果你不愿意，我也不介意背负一个家族，我也大可以接受西尼女皇的邀约前往多尼克学院……你明白吗？”
　　艾伯特·伊瑟维尔德怔愣着看着黎曼，他面前这个人几乎像是换了一副面孔，他的五官长相没变，但仅仅是撕去脸上常挂着的羞涩笑容，他的气质便平白冷了无数，那双眼睛眼尾不轻轻弯起来的时候，原来弧度是那样冷硬。
　　他没理由拒绝，他不知道黎曼到底在想什么，即使冒着成为魔法师，将自己的命运彻底交由教廷定夺的危险也要去西尼，去星曦学院，或许……他不该试着去分析黎曼的想法，他只要接受对方的安排就好了，毕竟，就目前看来，这件事上只有他一个人是全然的受益人。
　　于是他点了点头。
　　黎曼笑着拍了下掌，他笑起来的时候就又变回那个令人心生亲近之意的人了，除了艾伯特·伊瑟维尔德，没有人会觉得他这副表情违和。
　　“那走吧，趁着马车还没开太远，我们去立契约做公证。”
　　异世界的契约公证处是教廷的下下属机构，立契约的羊皮纸是由教廷施加了超凡力量的羊皮纸——意思是卖得很贵，负责公证的人员是教廷的实习神父，只要你的契约里没有任何“教廷认为邪恶的要素”，神父不会对契约本身有任何兴趣。
　　而赋予了超凡力量的契约，自然也不是好违背的。
　　黎曼签完名之后，看着艾伯特·伊瑟维尔德在神父面前弯下腰签名，恍惚间他觉得对的和伯爵真的长得很像，玛丽安夫人的基因几乎在他身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黎曼脑海中突然闪过了一个古怪的念头——
　　万一哪一天，他的身份在教廷那里暴露了只能被迫逃亡，伊瑟维尔德家的人不会被教廷抓去献血追踪自己吧？
　　黎曼甩了甩头，把这个念头甩了出去。
　　——呸呸呸，他这是在想什么呢？就差一步自己就再也不用担惊受怕，就差一步自己就将成为光明正大的魔法师，可以随便学习，使用魔法。他曾经的那些魔法将不再是他的罪证，而将会被他的新生活无缝接纳。
　　魔法学院，我来了。
　　……
　　“什么？！”
　　弗瑞娜夫人听完黎曼的话，几乎要昏过去，心脏隐隐作痛，如果说这一天一夜等待伯纳德的消息时，她的心脏是被钝刀子割的疼痛，那么黎曼这一下不亚于一箭穿心。
　　“什么叫做你恳求国王陛下让艾伯特成为新任伊瑟维尔德家主？”
　　黎曼满脸纯良地解释：“国王陛下给了我们两个选择，一人成为继承人，另一人就可以去星曦学院，我从小便向往极了星曦学院！更何况……家主之位，本就该是弟弟的，如果不是我贸然闯入大家的生活……”
　　弗瑞娜夫人扯了扯嘴角：“黎曼……你心地善良，友爱兄弟，这是好事……但是，但是……”
　　弗瑞娜夫人有些犯了难，她那会儿压根没告诉黎曼，只有他继承家族，伊瑟维尔德才能冠上侯爵之名，现在要解释却是有些……不够体面了。
　　但是，她深吸了一口气，黎曼天真纯良，这事儿应该不会在他心中留下太大芥蒂，还是先把侯爵之位拿回来为好。
　　“黎曼……之前有件事，我没同你说清楚，你还记得女王邀请你去多尼克学院的条件吗？对……女王允诺了一个伯爵头衔，其实，国王陛下为了留下你，也开出了一个条件，那就是只要你留在乌朗并继承伊瑟维尔德家族，就能拥有侯爵头衔，黎曼，我的好孩子，你和小艾伯特这一换，并不仅仅是换了你们两人的身份地位，更是牵系着伊瑟维尔德家族的荣誉啊！”
　　黎曼“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啊！我说为什么国外陛下写给弟弟的封爵书上面是伯爵一词呢，我还以为是国外陛下笔误，正打算有空去同国王陛下说清楚呢！”
　　黎曼表情真诚，眼睛也闪亮亮的，说出来的话却像刀子般一刀一刀往弗瑞娜夫人心上扎。
　　弗瑞娜夫人勉强挤出一个微笑：“所以黎曼，现在跟我入宫去见国王吧，你现在改变主意还来得及。”
　　黎曼轻巧地笑了下：“不。”


第80章 临行准备（上）
　　“弗瑞娜夫人，星曦学院对我意义非凡，我真的不想放过这个机会，毕竟，您也知道，别说寻常人，就连皇室，想要进入星曦学院，也难于登天，只有少数几个幸运儿能被接纳。”
　　“所以我不能在这里放弃。”
　　“至于侯爵……”黎曼笑了下，不是那种他平时喜欢挂在脸上的羞涩笑容，而是让人不可逼视的自信笑容，“夫人，西尼女皇为了我的一篇论文就能以伯爵领聘请我，但那篇论文只是个开始罢了，日后我还会写出更多，更有价值的文章，我会让这片大陆上，一提起数学家，哪怕路边卖报小孩的第一反应都只会是我黎曼的名字。”
　　“不过是一个侯爵罢了，夫人觉得我靠自己拿不到吗？”
　　弗瑞娜夫人很想说“你知道侯爵意味着什么吗？”“你未免也太看得起自己了”“门罗先生都不敢说这样的话！”……但她一看到黎曼脸上的笑容，那些话就停在了她的喉咙里，无法顺利成型发出声音。
　　“总之就是这样。”黎曼轻巧地下了定论，“弗瑞娜夫人，我是不会改变主意的，对了，之后我要去安排一些前往星曦学院之前的事务，大概没什么时间来府上了。”
　　弗瑞娜夫人想拦他，但她突然意识到，黎曼只是来通知她罢了，那份话语中的独断专行她再熟悉不过，她好像第一次认识玛丽安的这个大儿子一样，她脑海里那个好脾气的任人揉搓的少年印象逐渐淡去，变成了刚刚那个留下一句话就毫不犹豫转身就走，明明眼角眉梢嘴边都挂着温和的笑容，但就是让人觉得不可动摇的少年。
　　黎曼脚步轻快地走出书房。
　　魔法学院的入场资格到手，他终于不用没事干陪着这家人演戏了。
　　真是一身轻松。
　　不过，他还是去了趟玛丽安夫人那里，告诉了她自己的决定。
　　玛丽安夫人倒是很为他感到高兴，对玛丽安夫人来说，她虽然算不上视名利为粪土（毕竟侯爵夫人和伯爵夫人的生活水平和地位还是差很多的），但是她很高兴黎曼是个视名利为粪土的人。
　　尤其是听到黎曼复述了他是怎么劝说弗瑞娜夫人的之后，玛丽安简直感动得要热泪盈眶了，仿佛已经看见了自己成为了大陆最伟大的数学家的母亲的那一天。
　　……
　　黎曼离开伊瑟维尔德家后，乘上马车去了门罗先生那儿。
　　门罗先生一开始听见他想去西尼，虽然有些遗憾，但也算早有了心理准备，女皇开出的条件确实让人难以拒绝——不过黎曼很快补充道，不是多尼克学院，而是星曦学院。
　　门罗先生：“咦？”
　　其实他内心觉得有些茫然，星曦学院确实很有名没错，而且它有教廷的背景，确实是广大学子心中的圣地，但它和……数学吧，八竿子打不着，一个正常的数学家的游学路线上是不该出现星曦学院这个站点的，但是门罗先生又下意识想到，总比去多尼克学院强……但其实，从黎曼自身的数学发展路线来看，去多尼克肯定比星曦强，唉，门罗先生一时有些纠结。但他最后还是选择了遵从黎曼的决定和他内心的喜恶，诚挚地恭喜了黎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