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就被吓了一跳。
　　虽然他表面上并看不出来被吓到。
　　至少人群中瑟瑟发抖的海勒·维伦看上去要比他受惊吓得多。
　　是的，人群。
　　黎曼看见的并不是他想象中的教室，坐了十来个同学和一个门罗先生的那种教室。
　　而是——塞满了密密麻麻几十人的教室。
　　阿奇尔·门罗坐在最前排最中央，朝他挥了挥手，爽朗地笑了起来：“嗨，黎曼，你来了！”
　　黎曼稍微有些茫然地朝门罗先生点了点头。
　　坐在最前方的，是一脸爽朗笑容的门罗先生，他的左边，是满脸不耐烦的审稿人先生——黎曼一时半会儿记不起他的名字——右边是一位长得和佩格·切斯特有几分相像的中年美男子，那么……这一排……都是教授吧。
　　他们背后是黎曼的同学们，明明之前已经对他态度好转了的佩格·切斯特现在正一脸压抑，神情复杂地看着那个和他面容有几分相似的中年男人——黎曼有点蛋疼，这大概就是切斯特突然转变态度的理由了，他该不会觉得是自己让他父亲被轻辱了吧……
　　而瑟瑟发抖的海勒·维伦则被切斯特的跟班们包围了，黎曼对此只能表示同情。
　　再往后，是一些不算面熟，但也算不上太面生的人，是斯普林斯学院二三四年级的学生。
　　所以……黎曼有些茫然地想到——是全斯普林斯学院的人都集中在这里了吗？
　　他该说幸好斯普林斯学院每届只招收十个人吗？要不然这个教室真塞不下那么多人啊……
　　就在他犹豫要不要直接开始讲课的时候，门罗先生站了起来，站在黎曼身边，拍了拍黎曼的肩膀，对在场所有人高声说道：
　　“各位，我想大家应该很清楚我喊你们来这里的理由。”
　　“我的学生，黎曼，前几天刚刚发表了一篇他的原创理论文章——关于无穷级数的，这显而易见是一个值得探索的领域，顺利的话，或许能开创出一个数学的新学科也说不定。”
　　“但是，这个领域由谁来耕耘，却还是不一定的。”
　　“我昨天和西尼的多尼克学院中的一位教授进行了书信上的沟通，显然，多尼克学院也很重视黎曼的这篇文章，他们的全体教授都已经开始研究，并向学生传授这篇文章的思路。”
　　“我想，不用我说，大家也知道自己和多尼克学院的差距……”
　　一脸不耐烦的审稿人先生不爽地皱了皱眉，却还是点了点头——不错，多尼克学院在过去数百年内一直是大陆上最好的数学学院，包括阿奇尔·门罗在内的所有顶尖数学家，几乎都出身于多尼克学院，说他们是数学方面的霸权组织也不为过。
　　虽然他们傲慢，排外，极端看不起多尼克学院以外的人，但即使是阿奇尔·门罗也不得不承认——
　　卡尼亚说的是对的，多尼克学院的教授们已经可以开始向学生教学黎曼的文章了，而斯普林斯学院中，要挑出能讲明白这篇文章的人都还困难。
　　如果这样下去，黎曼依旧会是无穷级数的开创者没错，但后续的工作却都要被多尼克学院的人抢先了。
　　“……所以，我召集大家今天聚集在这里，是为了让黎曼给包括我们教授在内的所有人，讲解他的想法与思路，请大家务必认真听讲，毕竟，和我们竞争时间的，是多尼克学院。”
　　“黎曼……我知道你或许会觉得，你自己一个人就可以完成无穷级数的所有工作，但是……”
　　黎曼打断了阿奇尔·门罗未竟的话：“不，老师，我从未这样想过，能与大家分享知识与思想，是我的荣幸。”
　　不如说这就是我的本意，黎曼想到——
　　这些细枝末节的工作当然要交给别人做啊……难道要他一个人写出一整本《数学分析》吗？（甚至《数学分析》只是超浓缩版……）谁有这个闲工夫啊……
　　虽然这份后续究竟是由阿奇尔·门罗口中所说的多尼克学院来完成，还是他面前的众人来完成，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差别，但他不介意以此来给门罗先生刷个好感度。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老师，那我们就开始吧！”
　　在在座众人的眼里看来，那个一向温和礼貌的少年突然严肃了起来，甚至连周身的气质都变了个样。
　　“诸位，既然如此，我就不再以文章中的顺序讲解了。”
　　“那篇文章只是为了让你们较为顺畅地跟上我的逻辑，明白为什么我会想到无穷级数这一存在罢了。”
　　“接下来，我会向你们以无穷级数这一概念入手，彻底地向你们讲述它的定义，性质，与定理，以及应用方向与范围！”
　　“首先我们从它的概念开始。”
　　……
　　接下来，阿奇尔·门罗觉得自己度过了自己人生中最漫长的两个小时。
　　他从巴特雷郡捡的小学生，以不可阻挡的气势向他们展示了自己思维的一角。
　　是的，一角……
　　从黎曼的讲解方式来看，他不光已经为无穷级数这一概念搭好了框架，其中还有只言片语透露出，为了解决无穷级数中的一些问题，他似乎还在思考其他理论。
　　阿奇尔·门罗突然感到有些恐惧。
　　这真的是人类能有的创造力吗……
　　好在，除了他以外，似乎没有其他人注意到这一点，嗯……他们都在艰难地跟上黎曼的思路，哪怕是最最傲慢的《数理》审稿人，卡尔文·罗斯，也紧皱着眉头，掏出了草稿纸不停记录与运算……更不用说那些可怜的孩子了。
　　等这堂课结束时，阿奇尔·门罗心情复杂地走向黎曼。
　　“黎曼。”
　　“嗯？怎么了老师？是我哪里讲得不好吗？”
　　“不，不，不是的。只是……我觉得我刚刚说错了，你确实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就可以一个人完成完全独属于你自己的理论……哪怕不与任何人分享，不依靠任何人的帮助，是我再次低估你了，抱歉，黎曼，或许……或许，我不该强迫你向大家分享你的思想才对。”
　　黎曼慌乱地抬起头：“不，老师，我真的不这么觉得，有大家一起帮忙真是太好了。”
　　他疯了才会一个人写完《数学分析》，他又不是牛顿那种偏执狂！启发别人一个思路和给出完全完美的定义定理那完全是两码事啊！
　　门罗感动得两眼泪汪汪：“哦！黎曼……我的好孩子，我得坦白地向你道歉，我之前一度觉得你的出身会导致你性格中存在偏激的部分，是我无意识地陷入了成见之中啊，你绝对是我见过最无私，最宽和，最乐于分享的人……”
　　黎曼：……没有，我真的只是想让你们给我打白工而已。
　　门罗：“哦对了，还有一件事。”
　　“我刚刚提到了我和多尼克学院的教授有通信对吧，对方不仅仅只提到了他们正在向学生讲授你的论文这件事，他还提到了另外一件事。”
　　“或许……西尼的女王很快就会向你发出邀请，邀请你前往西尼的多尼克学院游学，黎曼……你想去吗？”
　　阿奇尔·门罗的神色有些复杂。
　　多尼克学院啊……正因为他自己也是从这里毕业的，所以比任何人都更了解它。
　　傲慢而天才。
　　不仅仅是指多尼克学院的学生，正因为它聚集了太多这样的学生，所以才汇聚成了那一整个傲慢而天才的学院整体。
　　黎曼如果能前往多尼克学院的话……说实话，确实比在这里更能激发出他的创造力，毕竟环境就完全不同。
　　但是……唉，他或许真的是个自私的人，他还是希望黎曼可以留下来，哪怕是单枪匹马也好，也请打破那个霸权，毕竟……他真的是受够多尼克学院的傲慢了。


第58章 门罗先生的过去/切斯特……
　　多尼克学院？
　　黎曼的第一反应就是——哈？又要换地图了吗？
　　然后他很快就反应过来。
　　切斯特家的任务甚至还没开始，伊瑟维尔德家族也还没混进去，魔法师的编制照理明明就在那么触手可及的地方但完全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
　　这种情况下，换个鬼的地图啊……
　　于是，他一脸为难地说：“虽然我确实很向往多尼克学院……”
　　是多尼克吧？还是尼多克？克尼多？为什么不能用点常用西尼语取名啊，这个西尼学院……
　　“但是，我才刚刚找到我的母亲，老师，我知道你对我有很大的期望，但是……很抱歉，我更希望，能陪伴在好不容易重新重逢的家人身边……”
　　“真的对不起，但是老师，请相信我！我一定会加倍努力，即使不去多尼克学院，我也一定能拿出足够证明自己的成绩！”
　　黎曼在心里复盘了一遍自己的话，觉得应该足够说服阿奇尔·门罗，才抬起头，满眼恳切地看向他。
　　结果就看到了眼泪汪汪的阿奇尔·门罗。
　　黎曼：？
　　“老师？”
　　虽然眼泪汪汪这个用词确实有些夸张，但门罗的眼角确实泛起了一丝泪光，他看向远处，沉默了很久才对黎曼说：
　　“黎曼，我必须说实话，我无法违心地对你说出太可惜了……这样的话。”
　　“不如说，我很感激你选择了留下。”
　　“多尼克学院对于你来说，或许是能让你爆发出自己的全部创造力的地方，但是……”
　　“老师？是你在多尼克学院有什么不好的回忆吗？”
　　门罗摇了摇头：“不，不是我，是我的父亲。”
　　“黎曼，你的无穷级数理论受到了多尼克学院所有人的欢迎，但是他们并不会欢迎所有的新理论。”
　　“只有受到多尼克学院认可的新理论才可以被称为新理论，其他的，都是异端邪说罢了。”
　　“五十年前，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的父亲在多尼克学院求学，他是一个总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的，又很执着的人，一旦想到一个点子，就会一直一直地研究下去。”
　　“他进入多尼克学院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就一直被同一个问题所困扰，为什么平行公理无法通过其他公理来证明？”
　　“当然，不止他一个人受到这个问题的困扰，古往今来，不知道多少人有过这个迷惑，只是，他是最执着的那一个。”
　　“他想啊想，想啊想，终于在要交毕业论文的那一年，决定做出自己的平行公理假设。”
　　“过直线外一点，至少有两条直线与已知直线平行。”
　　黎曼一怔——双曲平行公理？
　　地球上，罗巴切夫斯基用双曲平行公理代替了欧几里得的平行公理，也就是广为人知的“过直线外一点有且只有一条直线与已知直线平行”，并创造出了属于他自己的几何体系。
　　用双曲平行公理代替欧几里得平行公理后，可以推出一系列与欧几里得几何体系不同的新命题，最广为人知的就是——三角形的内角小于180度。
　　阿奇尔·门罗说完这句话，沉默了很久。
　　黎曼多少能猜出后来发生的事，非欧几何在这个时期遭受到的冷遇……可以想象。
　　“黎曼，你应该知道，目前的几何体系是由光明神建立的。”
　　哈？
　　黎曼傻眼了——他该知道这个吗？
　　什么意思？什么叫目前的几何体系是由光明神建立的？这难道真的是个神全是数学家的世界吗？？？！
　　阿奇尔·门罗没注意到黎曼的瞳孔地震，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正是出于这个原因，多尼克学院拒不承认父亲的理论，哪怕他的论文是完美的，他的理论是完全自洽的。”
　　“而且……他并没有要推翻光明神所建立的几何体系的意思啊！他只是对这个基础进行扩展罢了！多尼克学院的人却……却……”
　　黎曼上前拍了拍阿奇尔·门罗的背：“老师，我已经了解你想讲述的事和你的心情了，如果不想回忆那些糟糕的事情的话，不用继续说下去也没关系的。”
　　门罗：“哦黎曼……你真是个体贴的孩子……总之，我从那时起，就决定要建立一个不是多尼克学院一个地方说了算的数学世界，为此，我忍受着仇恨去西尼报考多尼克学院，他们接收我的时候，还特意说了句——啊，是弗雷尔·门罗的孩子吗？没关系，多尼克学院不问出身，哪怕是弗雷尔·门罗的孩子，我们也不会对你区别对待的。”
　　“我当时年轻气盛，想着我要成为比所有人都更厉害的数学家，我想着，只要成为比所有人都更厉害的数学家，我就可以为父亲的理论平反，并告诉所有人，多尼克学院不是真理，他们也会错。”
　　“但是我太年轻了，我低估了其他人，他们一样是天才，一样才华横溢，我只有一个人，多尼克学院却有无数人，或许我已经成为了全大陆闻名的数学家，但我依旧无法动摇多尼克学院这一庞然大物，因为站在它背后的，是无数个和我同样水平的人。”
　　“于是我回到了乌朗，建立起了斯普林斯学院，我搜罗这片土地上的天才，教导他们，引领他们，希望他们有一天能成长到和多尼克学院对抗的程度……”
　　“黎曼……我很幸运，我都七老八十了，随时都可能离开人世，去拥抱光明神的年纪了……我本以为这个目标要到我死后数百年才有可能实现，没想到我居然能遇上你，我真的很幸运。”
　　“孩子……我知道这可能对你来说有些为难，我也知道我不该将自己的心愿强加在别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