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曼点点头:“是的,不过不是现在,再过段时间吧。”
“我没问题,本来就是黎曼先生您好心愿意教授我们知识,我怎么可能把这看成只有我们才能享受的特权呢?”
黎曼笑了笑:“那就好。”
……
乌朗,王都。
乔听着门内传来的此起彼伏的愤怒争执,眼观鼻鼻观心。
从公主的贴身女仆变为女王的贴身女仆后,乔越发沉默寡言了,她不敢多说话,也不能多说话。
“海勒,我们必须停下,你明白吗?必须!你的纺纱机侵占了太多靠纺纱存活的人的生存空间,这已经是今年第三起暴动了!我决不允许我的子民因为一台愚蠢的机器失去生存的途径!”
蕾娜当了五年的女王,身量比当初高挑了许多,身上也已经有了不怒自威的气势。
她面前的那个青年倒还是当初的模样,看上去有些弱气,他手里拿着布朗郡传来的消息,上面写到——十三名农民闯入拥有新型纺纱机的富农家中打砸了纺纱机。
看上去只是小范围的一起争端,但这种小范围的争端已经出现了太多次,而蕾娜很清楚,如果放任下去,事情会变成什么样。
五年前,黎曼以协助海勒·维伦为交换条件,让她登上了乌朗的王位。
海勒·维伦想要推广他的新型纺纱机,她起初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全心全意地办好了黎曼唯一要求的这件事,但时间一久,其中的隐患就暴露了出来。
第152章 纺纱机
蕾娜第一次看见海勒改进后的纺织机的时候,她还没什么感觉。
那是她继位后几天的事,她私下来到维伦宅邸,看见了海勒·维伦放在后院的那架足有十人长十人宽的机器。
海勒·维伦兴奋地给她介绍这架新机器的好处:“首先,我改动了纱锭的排放,现在一架机器可以同时纺八根纱,其次,看这个,看见了吗?只需要这样一放,剩下的过程全都能由这台宝贝自己完成,不需要有人进行后续操作,八岁的小孩都能完成这项工作……”
蕾娜其实并不知道原本的纺纱机是什么模样,但她笑了笑:“那就让我们开始吧。”
推广这台机器算不上难,但也说不上简单。
蕾娜突然登基,手里根本没多少势力,最佳的选择其实是什么都不做。不过或许是其他人看新任女王没有掺和其他更重要的领域的意思,只是单纯想搞个纺纱机的推广,让那些老狐狸们觉得倒也不是不可以顺着她,这个过程比蕾娜想象中要轻松许多。
事情麻烦起来是纺纱机被源源不断地卖出去之后。
蕾娜后来知道,乌朗境内,哦不,整个大陆上,纱的产量,比起布的产量,布对纱的需求量来说,是要低得多的。
这意味着纱的价格偏高,当然,她当时不会这么觉得,纱线的价格一向如此,要怎么才能判断是偏高还是偏低呢?
海勒改进后的纺纱机一经投入使用,纱的产量提高,纱的价格几乎是飞快地降了下来。
这只是一个开始。
一开始蕾娜还挺开心的,纱的产量跟上后,乌朗的布匹产量开始提高,于是她和大臣们一起定了新规,从当年开始禁止任何纺纱机流出乌朗。
虽然这个规定其实有点徒劳,因为原本卖到西尼,卖到其他国家的纺纱机已经来不及追回来了,就算追回来了,他们也可以自己仿造。
但是纱的价格降下来后,原本靠着纺纱有一笔稳定收入的农户家庭就失去了这笔本应稳定的收入。
然后就发生了第一起砸新型纺纱机的暴动。
然后是第二起。
第三起。
……
去年年底,西尼女皇派出警卫队收缴了西尼境内所有私人拥有的新型纺纱机,并且严禁从乌朗进口布匹——一个果断的自我保护措施。
如果蕾娜能做选择,她也会立刻收缴乌朗境内的所有新型纺纱机,并且不允许任何人再制造。
布匹产量的提高固然让她开心,但如果代价是底层人民不得不被没有血肉的机器替代,她是绝对不会愿意看见这样的结果的。
但是她不是能做决定的人,她当了五年的女王,已经逐渐收拢权力,不再是当初那个什么地方都说不上话的傀儡女王,但这种时候,她又不得不想起,她还是另一个人的傀儡。
不过没关系……维伦能理解的,他看到那些受苦的农民之后,也一定能理解自己为什么一定要他停止了。
维伦捏着羊皮纸的那只手逐渐收紧:“但是……不该是这样的,纱和布匹的产量提高后,布匹价格会降低的,这样就会有更多穷人可以穿上足够保暖的衣服了……”
蕾娜:“海勒,你想得很美好,但事实已经证明了,事情不会总是往好的想象发展,现实就是那些穷人反倒被你的机器抢夺了赖以生存的工作,你还看不明白吗?!”
海勒·维伦:“他们只是需要时间!时间久了,布匹降价,他们的生活会改善,到那时候他们就知道我的纺纱机是为了他们好了!”
蕾娜:“海勒,你清醒一点,那要多久的时间?十年?几十年?要多久他们才能享受到你的好意?到那时候他们早就都死光了!”
海勒·维伦沉默了下来。
他沉默了好久,但就在蕾娜觉得自己已经说服了他的时候,他比平时沙哑了许多的嗓音响了起来。
“那就由我来加速这段时间,我既然可以改良纺纱机,我也能改良织布机,不,不对,我不仅仅要改良它们,我要建立一个作坊,只要这一个作坊,就可以以最低的价格供应全乌朗的布匹,哪怕是最穷的穷人,也能买得起布匹,这样不就解决问题了吗?”
蕾娜张了张嘴,好半晌才说到:“你疯了?!先不说这种事情能不能做得到,这有什么差别?他们依旧失去了赖以为生的工作啊!那些纺纱的人你打算让他们去做什么?他们除了纺纱还会什么?!”
“蕾娜小姐。”
蕾娜一怔,已经很久没有人叫过她“蕾娜小姐”了。
“你我都很清楚,你今天能坐在这个位置上,是因为黎曼,你要么答应我,要么我写信让黎曼再给乌朗换位女王。”
蕾娜的右手越捏越紧,她咬着牙:“不如你先问问黎曼,他怎么看待你的机器带来的灾难?黎曼一向同情弱者,他或许也已经后悔当初的决定了,不是吗?”
“我已经写信问过他了。”
蕾娜猛地抬头:“他……他怎么说?”
“他说……”
“做你觉得正确的事,海勒。”
……
别无选择的蕾娜只能让海勒提出这个他想要建个从纺纱到织布一体俱全的作坊的提案,不过他还没来得及开始动工,两位公爵就揽过了这个担子。
两位公爵懒得做技术革新是因为他们不需要,技术革不革新都不会耽误他们赚钱,但如果技术要革新,他们也不允许有除了他们以外的人吃到这个好处——虽然他们明面上的理由是“想要为人人都穿得起衣这一美好的愿望尽一份力”。
海勒倒不介意是谁出资完成这个作坊,谁又是最后的获利者,于是蕾娜就敲定了最后的方案。
这个作坊最后由费尔南迪公爵,布加尔公爵出资,由海勒·维伦进行具体操作。
作坊刚完成不久,里面的新机器就被听闻风声的农民趁夜里砸了个干净。
震怒的费尔南迪公爵要求女王找到这些暴民,女王以太难调查为由拒绝了。
海勒·维伦重新制造好新机器后,在两位公爵的要求下,女王不得不派出了近卫队去保护这个新建好的作坊。
海勒看了眼在围墙外巡逻的女王近卫队,叹了口气,乘上马车朝家的方向驶去。
他闷闷不乐地踏入维伦家的宅邸后,维伦将军担忧地看了他一眼——他的儿子最近成熟了许多,但也消沉了许多,维伦将军其实有些后悔,他宁可要那个傻儿子回来。
海勒·维伦没有直接回房间睡觉,他在书房打开了今天的各份报纸,想要放松一下心情。
西尼的豪斯曼公爵今天也在努力捍卫“日心说”。
海勒忍不住露出了一个虚弱的笑容。
五年前,他把黎曼的文章发出去后就忙着去改良纺纱机了,等忙完这件事,他他才看了那段时间的报纸,结果就看见了这位豪斯曼公爵激情斥责他帮黎曼发的这篇文章是“拙劣的拍马屁行为”,结果还没等他气愤地掏出羊皮纸开始一条一条辩驳,就看见了下一份报纸。
这位西尼的豪斯曼公爵用近四十年的观星数据算出了六颗行星的运行轨道(包括他们所在的这颗在内),并且开始为“日心说”站台,嗯,这个名字是那位公爵取的,海勒觉得还挺贴合,就没反驳什么。
那之后,海勒总能时不时看见这位公爵在报纸上与其他人辩论,而他总是忍不住想起这位公爵阁下最初的那篇文章,然后忍不住露出一个笑容。
他收起报纸,走向卧室,坠入梦境前他的最后一个念头是“等作坊开启就好了……”,不过他早晚要知道——
事总与愿违。
第153章 巨变
后世对海勒·维伦一人的评价是——一个悲催的理想主义者。
他亲手构建完毕的作坊开启后,全速运转之下,几乎是肉眼可见的不需要多久,就能完成他的目标——可供全乌朗人使用的布匹。
在作坊开启前,他就和蕾娜,还有两位公爵共同定下了这批布卖出去的价格,为了把价格压低到这个水平,他们除了建造机器以外,几乎没有任何支出,他建造的机器正如他所言“一个八岁小孩都能操控”,于是他们就只招了小孩进入这个作坊——比起成年人来说,需要支付给儿童的工钱要少的多。
最后定下的价格相当便宜,作坊里的布逐步运出去之后,海勒也忍不住放松了下心情。
不过他放松得太早了。
如果蕾娜能找到他冲着他大吼的话,一定会吼出那句经典的——“我早就告诉过你了!”
海勒以为,他把布匹的价格降到了前所未有的最低点,就能让乌朗所有人都买得起布……
他错了。
布匹价格降至最低点,纱线价格降至可以忽略不计的水平——更糟糕的是,出产自海勒·维伦机器的纱线和布匹不光便宜,质量还好。
失去了重要经济来源的底层家庭开始削减所有不必要的支出。
后世对这段时间普通人的支出水平进行了一个大致的估算,粮食消耗量变低,消费水平降低,大多数家庭除了食物几乎不做任何多余的花费。
布匹确实便宜了,便宜到离谱的程度,但没钱的人依旧不会去买,他们得把钱留着花在更必需的必需品上。
海勒·维伦是看不见这些事的,他能看见的只有布匹的库存。
他很迷茫,他虽然总说自己数学不好,但毕竟也算是斯普林斯的高材生,他估算的布匹需求量不可能偏差这么大,但就是这么大……大多数布根本没卖出去。
两位公爵此时便堂皇地登场了。
他们搓搓双手,指着剩余的布匹说:“既然乌朗人的需求已经满足了,剩下的这些我们就往外卖吧,卖给别国人就不用那么低的价格了吧,哈哈。”
乌朗对外的布匹倾销由此开始。
更好的质量,更低的价格,西尼是对他们进行了封锁,但也只有西尼,其他国家眼看着乌朗布大肆进口,都觉得是自己占了便宜哩。
后来的海勒·维伦有时候会回想起这段时间。
他玩过一个无聊的游戏,他有一个“へ”形的木板,他喜欢拿一个小球从左边滚上去,然后又从右边滚下来。
这个游戏的“要点”——虽然只是他一个人的游戏,但他对规则很严苛呢——这个游戏的要点,或者说目标,就是掌控那个最佳的力度,让小球既不至于还没到顶端就又落回左边,但又足够小可以让它在顶端几乎是让人心惊胆战地看着它跨过那道坎,向右落去。
海勒很喜欢看小球在高点的那一瞬间,他喜欢看着马上要静止的小球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向下滑落。
他后来回想起来,两位公爵喜滋滋地将多余的布匹卖向国外的那个时刻,就像是小球即将落下的那一瞬间,在那之后,没有一件事能被任何人任何物掌控了,世界就像那枚小球一样,疯狂地下坠,向前,向前!
两位公爵从布匹倾销上获得甜头只是一个开始,他们开始要求更多的产量,或者说,不仅仅是他们,利益动人心,这个“小作坊”能获得的利益只要不是瞎子,就都能看得出来,更多的人想要分这杯羹了。
改进一个机器,或许要花上不少工夫,但复制一台,就轻松得多。
一时间,雨后春笋一般的超大型“作坊”落地。
其中不乏心思机敏的年轻小贵族。
如果说事情到这里还只是让海勒心烦为什么事情的结果跟他想象的不一样,接下来发生的事就让他彻底崩溃了。
乌朗人第一次意识到,他们的棉花,他们的羊毛,不够他们纺纱织布的。
棉花和羊毛开始涨价,种植棉花,或者牧羊开始比种植粮食的土地“更有价值”,大量土地不再用来种粮食,而是拿来牧羊。
失去土地的农民不得不另寻求生之路,幸好,那些作坊们还能容纳一些人。
不过,从最初的那个作坊开始,从海勒·维伦最先决定雇佣童工代替成年人起,其他所有的作坊——或许现在该改叫工厂了,都是这么选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