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漾的神识缓缓苏醒。
此时圣墟已经进入黑夜,在他周围,亮起了无数团莹白的光。
唤醒苏漾的那一团就挨在他身侧,柔和的光晕流转着,像狐狸妈妈温柔的眼波。他还看见当年亲手葬下的狐狸幼崽们,他们再也不会长大了,神识也是小小的一团,亲昵地围着他,声音稚嫩。
还有在这片埋骨之地安眠的许多长辈,此时都从坟包里飘了出来,关切地在苏漾的坟包旁打转,一团又一团。
“辛苦了,孩子。”
“你做得很好。”
“我们都在坟墓里看着你呢。”
苏漾听出,其中一道声音是他的六叔叔,十分惭愧地道:“可惜我如今没有爪子,也不能替你把这土坑埋起来,你就这样睡在外面,可不得安宁……”
苏漾忙道:“不碍事。”
六叔叔却道:“我们感觉得到,你心里还有牵挂,是不是?”
苏漾的神识光团无声地流转。
仙狐生来与世无争,族中大多狐狸在凡世没有牵挂,死去后,便在这片埋骨之地安息,也乐得清静。
而神识若还有思念尚存,他们也一眼能看出来。
挨在苏漾旁边的光团道:“你若实在放不下,就回去吧。”
“是啊,我们在这里很好,你不必担心。”
“狐族的使命已经完成,你回到凡世去,就做一只无忧无虑的白狐狸。”
“我们帮你,回去吧……”
“回去吧……”
无数团神识漂浮起来,周身散发出雪白圣洁的光晕。
朦胧白光中,落在土坑里的神识渐渐变化,生出绒毛、耳朵、尾巴……
雪白的小狐狸落在地上,往前蹿出两步,已看不见原本漂浮在周围的其他神识——阴阳两隔,他如今是活物,便不再能与死去的生灵对话。
但苏漾知道,他们一定还在关切地注视着自己。
*
三日后。
魔界。
魔宫安静的角落,雪白的小狐狸从墙洞钻进来,抖落满身的墙灰。
他四下望了望,远远地瞧见魔宫主殿,飞快地朝那头奔去。
从圣墟到魔都路途遥远,苏漾如今这具新的身体道行尚浅,甚至不能化形,足足跑了三天才到。他迫不及待地想见到裴凛,一路疾跑到主殿门口,足下没有半点停顿,轻身一跃过了门槛,便在殿内四下跑动,寻找裴凛的身影。
没有找到。主殿中空无一人,连桌上都落了灰,显然这几天无人来过。
小狐狸失落地耷下耳朵和尾巴,空空如也的肚子叫了一声。
他如今还未辟谷,这三日光顾着赶路,一点东西也没吃。没有见到想见的人,原本就疲惫的身子越发沉重。
忽然,殿外传来两个侍者交谈的声音:“唉,主君也不知是怎么了,呆在偏殿三天没出来了。”
“是啊,还关着门,也不让人进去。”
“那倒也没有,向药进去过,他说去给主君送酒,已经喝空好些了。也是奇了怪,主君从前没这样酗酒过。”
“我看啊,八成是因为之前住在偏殿那位主子,听说那位早些天就不见了,主君还夜夜宿在偏殿里……欸?哪来的狐狸?”
谈话间,只见一只雪白的狐狸从主殿门里跳了出来,飞快地朝偏殿奔去。
两个侍者大惊失色,忙不迭追上去。
一个道:“站住!那儿不能进!”
另一个道:“你傻啊,冲着只狐狸喊什么,它能听懂吗?”
小狐狸腹中空空,本来没剩多少力气,跑到半路速度就慢下来。两个侍者追上来,弯腰去逮,小狐狸左躲右闪,他们手忙脚乱。
闯进偏殿的庭院,向药听见一阵鸡飞狗跳动静,忙跑过来阻拦:“嘘——”
他压低声音:“主君在里面,别吵吵。”
“狐狸,”一个侍者朝他使眼色“你快看那只狐狸,从窗子跳进去了!”
“哎呀!这可怎么办?”
向药不敢声张,只得轻手轻脚地凑到窗前,向里边张望,一边祈祷那只小狐狸能够识趣一点,不要打扰到主君。
他望向里侧,只见男人坐在桌边,修长手指拎着一壶酒,正要往嘴里灌——一旁雪白的狐狸直起身子,伸爪,把拎酒壶的手按住。
裴凛动作一顿。
他瞥向旁边,看见了一只雪白的小狐狸。不知想到什么,裴凛顾自摇了摇头,继续拎起酒壶。
狐狸又把他按住。
裴凛:“……”
他蹙起眉,仔细端详这狐狸片刻,淡声道:“向药。”
裴凛的嗓音沙哑,像被火烧火燎过,苏漾不知他喝了多少酒才会弄成这样。
向药立刻猫着腰进来,擦了擦汗:“小的这就帮您把这只狐狸弄出去。”
“慢着。”裴凛道“给它弄点吃的。”
向药一愣。随即回过神来:“是,主君。”
向药离开,小狐狸直起身子将爪子搭在裴凛膝上,用毛茸茸的小脸亲昵地蹭蹭他。
裴凛抬手,捏着后颈将狐狸整只提溜起来,放到一边去。
虽然不知他为何反应冷淡,小狐狸仍是锲而不舍地挨过去——然后又被裴凛拎开。
千辛万苦赶过来,终于见到想见的人,对方却爱答不理。小狐狸终于觉得有点委屈,蔫蔫地耷拉下耳朵和尾巴,用爪子一下一下扒拉裴凛的衣摆。
像在控诉。
裴凛移开视线,心想他是喝得太多,看见只狐狸就觉得像自己养的那一只。
可他那只已经是大狐狸了,这只看着还很小。
若苏漾还能看见,知道他摸了别的狐狸,会不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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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未几, 向药拿了一小碟肉汤进来,放在偏殿角落里。
小狐狸已经快饿瘪了,当即撇下油盐不进的魔君大人, 钻进角落小口小口地舔食着肉汤。
暖热的食物入腹, 苏漾感觉好了一些, 就听一道声音从门外传来:“师兄——”
说话的人踏进门:“你还在喝?又喝不醉, 何必这样灌自己。”
小狐狸扭头去看, 见是叶寒,怀里抱着一大摞书。
他把书搬到榻边放下, 苏漾这才看见那里原本就散落着一大堆书, 大部分书页摊开, 显然是翻过。
方才进门就见到裴凛,他没有分神留意这些东西。
叶寒道:“喏, 照雪仙宗的, 我都给你弄来了。不过我觉得师尊……呸, 玉隐道君那样的人,藏书里不会有你想找的东西, 多半还是白费工夫。”
裴凛淡道:“总要试试。”
“你这嗓子都哑成什么样,别喝了。”叶寒是了解自己师兄酒量的, 和苏漾是两个极端,一个酒量差得要命, 一个千杯不倒。
别人借酒浇愁, 裴凛喝了酒至多麻痹一下自己,神志仍是很清醒。
看他这几日边喝边把书翻了个遍就知道。
叶寒伸手想拿走酒壶, 没得逞,只得无奈道:“罢了,你爱喝就喝吧。那些书你都翻过了?”
裴凛:“嗯。”
“我就说, 古书阁这些我当年翻了个遍,若有能复活苏漾的法子,我岂会不知道。”叶寒说着叹了口气“仙狐死后没有灵魂留存,复活裴昭的禁术也救不了他。”
裴凛没有接话,拎起酒壶到榻边,拿起一本书来翻看。
“若这里也没有呢?”叶寒问“你打算怎么办,往后就日日把自己泡在酒里?”
裴凛道:“这里没有,就再去旁的地方找。”
叶寒叹了口气。
他能理解裴凛的心情,知道现在怎么劝都没用,便道:“说起来,苏漾原本住的月沉山里好像有不少书,是古书阁没有的。”
裴凛翻书的动作一顿。
比起照雪仙宗的藏书,显然月沉山里有他想找的东西可能性更大。
小狐狸边喝肉汤边听他们对话,这会儿也明白过来,裴凛没有认出自己。
仙狐的外表由元神决定,他出生时长什么样,现在就什么样,比裴凛第一回 见他要小得多,而且跑了这一路还钻过墙洞,鼻子耳朵和脸上都蹭了灰,看起来确实和从前不一样。
苏漾正打算去浴池洗干净,就见裴凛放下书,对叶寒道:“带我去月沉山。”
叶寒愣了愣:“现在就去?”
“嗯。”
“好吧。”知道他是想早点找到办法,叶寒也没再多说“那我们这就走,正好如今临界崖合上了,过去不算远。”
两人便提步向外走去。
见状,小狐狸也快速喝干净肉汤,跳出殿门跟了上去。
苏漾如今只能用跑的,裴凛和叶寒却会飞,一眨眼人就没影了。
多年没有体会过这种短腿生物的苦恼,小狐狸茫然望着他们飞走的方向,在原地打转。以他现在的速度跑到月沉山,裴凛都回来了。
想不到旁的办法,苏漾只好放弃,掉头去浴池洗澡。
*
赶到月沉山时,仙童正一边收拾折兰君的遗物,一边抹眼泪。
见到叶寒,他们赶紧擦干眼泪,恭敬行礼道:“掌籍仙官。”
“这位是……”
叶寒介绍:“这是我师兄。”
仙童长年住在月沉山里,没见过魔君,也没多想。只是裴凛衣着不似寻常仙门中人,面容深邃英俊,却不知何故纵横了一道可怖的伤疤,他们便忍不住多看两眼。
一位仙童小声道:“我总觉得在哪里见过这位……”
“我也觉得。”
叶寒生怕他们把魔君认出来,忙道:“我带他过来,是想借阅你们山里的藏书,找一找是否有能将你们师尊复活的方法。”
闻言,仙童们互相看看,其中一个迟疑道:“师尊从前不让月沉山外的人进他书房。”
另一个叹了口气:“若真能找着法子救回师尊,要罚便罚吧。”
他说着道:“你们随我过来。”
叶寒松了口气。
若月沉山不是苏漾的地盘,恐怕他师兄招呼都不打一声便会破门而入。
到了书房,仙童推开门:“藏书都在这儿了。”他说着,瞥见桌上摞了一堆未来得及收起的画像,神色一变。
仙童快步走过去,想把画像收拾起来,期间慌忙瞥了门口两人一眼,动作忽然顿住。
他知道为何觉得那黑衣男人面熟了,因为师尊的画像上画的就是这位。
裴凛也看见他手里的画,眼神一暗。
仙童知道藏不住了,此时只好问道:“这位……可是与我们师尊有什么渊源?”
叶寒道:“他从前和折兰君是一对。”
“原来如此。”仙童恍然,拿起桌上一个盒子“师尊把这个翻出来,应当是想给你的。”
裴凛问:“那是何物。”
“是很久前玉剑宗的宗主送给师尊的灵脂膏,可以焕容复颜,听说万金难求。”
“不过师尊从前用不上,就一直放着,现在翻出来应当是想给你,可惜……”仙童叹了口气“既然你来了,便把这个拿去吧。”
“……多谢。”
叶寒听出裴凛的声音有些微颤。
他早该想到,来月沉山看见苏漾从前留下的东西,师兄心里一定更不好受。
叶寒本想劝慰两句,瞥见裴凛发红的眼睛,又把嘴闭上了。这种时候,说什么都没用。
月沉山有不少仙狐族留下的古籍,两人翻看许久,仍没有找到办法。天黑后,他们向仙童告辞,彼此分道扬镳。
裴凛带着灵脂膏和一摞画像回到魔界。
他先去了魔宫主殿的书房,把画像妥帖收好。
裴凛已三日没有来主殿,忽然发现书房和自己离开时有些不同——桌上的砚台里有墨,笔散落一旁,纸上也留下些凌乱痕迹,隐约能看见一两枚小小的,花朵一样的足印。
他猜到是白日见到那只狐狸捣的乱,此时也无心多想,给存放画像的黑匣施了封印,就离开书房。
回到偏殿,里头静悄悄的,角落里盛放肉汤的小银碟干干净净,还有点反光。裴凛想那只狐狸吃饱喝足,应当是走了。
它确实和苏漾很像,看见第一眼,裴凛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可仔细端详过后,发现并不是。
若他糊涂一点,或许会将那只狐狸留下来悉心照料,然而裴凛清醒地知道,再像也不是他那只。
他已经三日没有合过眼,此时走到榻边,拿起离开前没有翻完的书,打算上榻去看。
裴凛一手拿书,一手掀开榻上铺好的锦被。
只见被子底下躲着一只雪白的小狐狸,狐狸下边压着一张白纸,纸上墨笔歪歪扭扭涂了两个大字:苏漾。
裴凛又将被子盖上了。
他定了定神,过了一会儿,才又掀开。还是和方才看见的一样。
而且狐狸被这一掀一盖弄醒了,睁开湿润的眼睛。见是裴凛回来,小狐狸忙用爪子点了点纸上的字,再点点自己。
裴凛:“……”
“你是说,你是苏漾?”
小狐狸点点头,朝他举起爪子,粉色的肉垫上赫然印着墨黑的痕迹。裴凛下意识递出手,肉垫就在他宽大的掌心碰了碰,像是在说:答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