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管她卖不卖,魔界的女人不都是拿来玩的?装什么清白!”
“阿鸾姐姐!救我……”
醉汉搡开天鸾,一个老人上来阻拦,被猛地推了一把,后腰磕到院中石制的磨盘上,疼得昏厥过去。
因窥见了天鸾全部的记忆,苏漾知道这种事在烟竹馆不是第一次发生,而这里全是老弱妇孺,无人能拦得住。
或者说,这种惨剧每天都在魔界各处上演。
烟竹馆虽有天鸾庇护,也不能完全幸免。
正在这时,柴房门后出现了一道修长身影。
裴凛冷着脸,大步走到那醉汉身后,抬手一掌将人按在了地上。
苏漾看见,有猩红的魔气自他掌心涌出。
苏漾微怔了怔。
魔气的颜色与入魔者的心魔相关,通常是青、黑或紫色,而猩红……是因情入魔者才会有的颜色。
裴凛的魔气,为何会是猩红色?
天鸾视线中,那醉汉目眦欲裂,手脚并用地剧烈挣动了两下,身体便直挺挺僵住,再无动作。
她不由瞪大了眼,“你会武功?”
裴凛没有出声。他收回掌,涌动的魔气钻回掌缝之间,而下方那个醉汉口角溢血,面色已变得青黑,不知是死是活。
少女惨白着脸伸手去探他鼻息,手指顿时颤了颤,“死……死了。”
只是一掌,便轻易夺去了醉汉性命,足以说明裴凛的魔气之强横。
天鸾仍是难以置信,“你……”
既有如此实力,为何先前被人围殴却不还手?
苏漾想,他大约是知道的。
裴凛作为照雪仙宗的大弟子,深知魔气对心性的影响,一旦走火入魔滥用魔气,只会越陷越深,也愈发偏执、疯狂。
走火入魔后,他原本强盛的法力全部转化为魔气,所以他不愿用,也不想用。
只是这世间事从来由不得人。
裴凛转过来,神色淡淡道,“今后我会护你们周全,以此抵偿我吃住的费用。”
天鸾忙应,“好、好。”
她应声过后,才发觉裴凛根本不是在询问。
不论如何,烟竹馆多出一个可靠的护卫,总归是好事。
那以后天鸾便不再提让裴凛出去接客的事,并给他在后院安排出一间卧房,与院中收留的老人孩子们同吃同住。
那天过后,再与裴凛接触,便又过去两个月了。
这一日是听闻院中的孩子染了病,天鸾过来探望。
借着天鸾的眼睛,苏漾看见裴凛坐在榻边,旁边另有几个孩子围着他,七嘴八舌,“仙界的神仙是不是都不会生病啊?”
“听说凡界的人顿顿都有菜有肉,是真的吗?”
“好想出去看看啊……”
榻上患病的男孩面容青黑,见着天鸾,干涸的嘴角勉强勾起一丝微笑,“阿鸾姐姐,你来看我了。”
天鸾走过去,牵起男孩的手,轻柔地摸了摸他脑袋。虽动作很轻,仍有脱落的发掉下来,落在枕头上。她道:“你这两日多吃些好的,吃饱了再上路,往后我们会常常去看你的。”
闻言,裴凛微微蹙眉,“他病得厉害,不找大夫来看么。”
天鸾默了默。
“魔界本来没几个大夫,何况,这病是看不好的,去年已经病死两个了。”
“你知道病因?”
她长长叹了口气:“你们这些仙界人自是不会知道的,魔界长年受魔气侵袭,我们这些普通、甚至体质孱弱的人浸染魔气久了,便会生病。”
“这种病根由魔气而起,除非魔气消失,或者离开魔界,否则身体只会日复一日受到侵蚀,还不如死了痛快。”
裴凛不说话了。
病重的孩子躺在床榻上,面容已是一片死气,他拉着裴凛的衣袖,“我死了以后,灵魂会不会……升到仙界去?”
苏漾听到这,心下微沉。
在凡界,确实有人死后飞升的传说。
但他很清楚,在魔界死去的灵魂是不可能升上仙界的,那一道界门宛如天堑,将仙魔两界分隔开来。生在魔界,便只能生生世世在此轮回往复,正如天鸾所说,这本就可以称作是一种诅咒。
没听见裴凛回应,孩子也就猜到了答案。
他的脸侧静默淌下泪水,因被魔气浸染,连泪痕也是污浊的,渗着黑色。
天鸾握住他的手,“乖,你不是答应过我,会坚强的吗?”
男孩点了点头,努力抬手去擦眼睛,可只擦去片刻,泪水又控制不住地决堤。
他呜咽着,断断续续地,“我总是想,等我长大就可以报答你们……总有一天我会带你们离开这里,去仙界、去凡界……可还没来得及……”
“我好不甘心……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苏漾看见,那张稚嫩的脸上青黑色死气剧烈涌动,恐怕是心魔作祟,让他的病情加速恶化了。
“我不想死……”
他像一个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般,紧紧地抓着裴凛,“我好想……好想离开这里……去看一看……”
看一看仙境,看一看人间。
后面的话没能说完,魔气夺走了他的生命。
男孩静静躺在病榻,只剩一双眼失去神采,徒然地睁着。
不知在憧憬什么地方。
第22章
从烟竹馆后院出去,是一片灰茫茫的荒野,有浑浊河水流过衰草岸边,天鸾将孩子葬在了这里。
新堆的坟头旁,稀稀拉拉错落了十余个坟包,坟前插着腐朽的木牌,刻有名字。老人们说,那是前些年因病死去的人。
裴凛环视过这片坟岗,忽然出声问:“魔界一直是这样吗。”
一位老人道,“其实早些时候,要比现在好一些……后来受魔气影响,才渐渐变成这样。”
“那些魔气是从何而来?”
“听说……最早是从深渊冒出来的,越靠近那儿,魔气就越重。”
裴凛微微蹙眉,“我听闻,深渊是天地初开便存在的一道裂口,由一脉上古神兽世代镇压看守,怎会有魔气从中泄露出来?”
老人缓缓地摇了摇头:“这就不晓得了……”
“魔气一事,你们可曾上报过仙庭?”
“上报?”老人苦笑“我们哪儿有门路啊,能在这里好好地活下去,已是十分不易啦……”
天鸾出声道,“这魔气对我们这些普通人来说是病,可对真正入魔之人却大有助益,能使他们的功力突飞猛进,若我们真要将此事上报给仙庭,恐怕还没摸着门路,就被他们杀光了。”
在魔界,实力便是话语权,而他们这些受害者的声音,恰恰是最难被听见的。
裴凛没有再说什么。
他垂下眼,修长的手指握紧了怀中仙剑的剑鞘。
因宿在天鸾的魂魄记忆中,苏漾并不能时时刻刻见到裴凛,后来很长的时间里,只是听闻裴凛开始修炼魔功,还将他傍身的那柄仙剑,送去魔界的工匠处锻造成了一把魔刃。
再后来,裴凛拿着这把魔刃,横扫了整个魔界。
曾经盘踞各方的势力皆败倒于他麾下,向他俯首称臣,为他建造魔宫,拥立他为魔界的主君。
那一天,天鸾随天罡将军来到界门前,苏漾借着她的眼睛看见了裴凛。
他束起雪色长发,着一袭黑金华袍,拿着紫焰灼灼的魔刃一刀、一刀,劈向那道界门。
紫色的魔焰附着在界门之上,熊熊燃烧。
渐渐地,界门出现了一道裂缝。
裂缝在刀刃劈砍下撕开越来越大的豁口,有光从中照进来。
然后是水,临界河的水。
界门前原本平静的一滩死水,在汇入汪流后剧烈激荡起来,形成汹涌的暗潮。
界门开了。
将魔界人世世代代□□于此的囚笼轰然倒塌。
门的那边是仙境,高悬的白日穿破云层,在临界河面洒下了晨曦,一闪一闪地发出细碎的光。
光是柔和的,但对常年生活在阴霾中的魔界人而言,却过于刺眼了。
他们迎着光,抑制不住地流泪。
苏漾的神识看着这一幕,看着裴凛闯过了界门,将不被听见的声音传达出去。
可……只是这样,真的会被听见吗?
苏漾不知道。他只记得自己从前未曾听说魔界面临的这些困境,也不知他们曾向仙界求援。
——起初,裴凛请看守界门的两位仙官替自己传信,在信中阐明了魔界的困境,希望仙界能伸出援手。
他和魔界众人苦苦祈盼。一天又一天,那封信像石沉大海,再没有回音。
到后来,界门悄无声息地关闭。
裴凛明白,这便是仙界给予他们的回应。对于他们的死活,仙界选择坐视不理。
而在这段时间里,听闻兄长被发往魔界而寻过来的裴昭,趁机通过界门闯了进来。
为庆贺魔君兄弟团聚,魔宫中摆上了一桌宴席。
宴会上宾主尽欢,掌祀和三位魔将喝得上了头,忍不住对仙界破口大骂,骂他们造出这毫无人性的囚笼,骂他们装聋作哑,明知魔界水深火热却不作为。
裴凛只淡淡地道,“他们可以当作没听见,我不会就此沉默。”
他带着一众魔将,再一次劈开界门。
这一次他们直接杀上了仙庭,仙庭擂响阵鼓,在前来迎战的仙官中,苏漾看见了一张张熟悉面孔。
那时他在哪儿呢。
似乎是在月沉山里闭关。
彼时叶寒也已飞升成仙,赫然位列诸仙之中,于是往日的师兄弟刀剑相向。
不出三招,裴凛的刀横在了叶寒颈边。
只听诸仙之中,一道缥缈冰冷的声音沉沉压下:“废物。”
苏漾认得那声音,是照雪仙宗的宗主,玉隐道君。
这一声冷斥似激醒了叶寒,他反将架在颈侧的刀挑开,仙剑直直朝裴凛胸膛刺去。
“铿——”
嗡鸣声中,剑锋与刀刃碰撞在一处。
虽然如此,此时的裴凛离魔神境界只有一步之遥,叶寒不是他的对手。这场师门内战最后以叶寒重伤败倒告终,而裴凛没有伤他性命,以此换得了与仙界谈判的权利。
魔界大胜得归,仙界答应将界门开启,使老人孩子可以离开魔界去过正常的生活,外界各种各样的物资也能经此流入魔界。
魔界中人皆大欢喜,在魔都举办了为期三天三夜的庆典。
期间有仙使前来魔界为魔君献上贺礼,态度也十分恭敬。
听闻裴昭挂念叶寒的伤势,仙使答应带他前去仙界探望。那日裴凛亲手重伤了叶寒,也心中有愧,考虑到此时两界已握手言和,而裴昭只是一个无害的凡人,仙门不会对他如何,便放他去了。
裴昭回来的那天,庆典恰好进行到尾声。
苏漾看见送他回来的仙使停在远处阴影中,沉默地注视着裴昭向这边跑来,方才转身离去。
他忽然生出了一种强烈的,不详的预感。
苏漾迫切地想脱离天鸾的魂魄,去做点什么,可他什么也做不了。
这是已经发生的事。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裴昭跑了过来,嚷嚷着:“兄长,那些神仙医术都很厉害,才两天,叶师兄身上的伤就已经全好了。”
裴凛唇角弯起一点儿,“嗯”了声。
“他们还给我吃了好多好吃的。”裴昭揉了揉肚子“我都有些撑了。”
闻言,天鸾、掌祀和天罡都笑起来。
掌祀问,“小殿下,既然仙境那么好,你怎么还舍得回来?”
裴昭挠了挠头,“仙境虽好,可我兄长在魔界,我自然是要回来的。”
“好孩子。”掌祀笑着伸出手,揉了揉裴昭的头发。
随着额发被拨开,他的手蓦地僵住,“小、小殿下,你眉心那……是什么?”
天鸾随之看去,苏漾从她眼里也看见了裴昭眉心的东西。
那是一枚暗蓝色的咒印。
咒印的纹路透过皮肤,正隐隐地发出光芒。
光芒忽暗、忽闪,像在呼吸。
危险地跳动着。
掌祀察觉情况不对,立时大喝了一声:“小心!”
众人纷纷散开。
裴昭仍站在原地,茫然无措地看着他们。
裴凛已经意识到了是怎么回事。他伸手想救裴昭,然而未能来得及,便见那枚咒印闪了闪。
下一个瞬间,暗蓝色光浪自咒印中迸发而出。
强悍的气流猛然向四周排开。
所过之处,碎石皆化为灰飞。
裴凛没有一丝犹豫,顶着那光浪朝裴昭直扑过去。
掌祀目眦欲裂,“主君不可!”
裴凛紧紧地抱住裴昭,但已经晚了,他的身体只是挡住了咒印的余波。
滚滚烟尘中,裴昭的残躯四分五裂,他破碎的脸庞上,漆黑眼珠动了动,好像才明白发生了什么。
苏漾的神识剧烈地抽痛。
不知从哪吹来了风,将裴昭吹散了。
他的声音消弭在风里,“哥,对不起……阿昭不知道……”
苏漾看见了裴凛的背影,他僵硬地跪在那里,沙砾顺着指缝间流下,露出焦黑的,血肉模糊的伤痕。
苏漾的神识在剧痛之中,生出了一丝惘然。
第23章
这便是他守护的仙界。
将一个无辜无害的凡人当作人肉炸药,想借此杀死魔界的主君。
多么卑劣。多么无耻。
苏漾想冷笑,却笑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