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后,大雨渐弱,刀剑拼杀的声音也不如方才那般震天。数艘战船缓缓驶来,在粉红的河水中靠岸。
此刻,北境铁骑已经尽数涌入芫州,一路势如破竹,摧枯拉朽。
一年前落入异族之手的州城,在今日,终于被全面夺回。
大宫女为周淮晏撑着伞,随他走到栏边。
少年抹额寒凉,身后的雪色飘带在风雨中幽幽翩飞。
下面,无数血淋淋的异族尸体早已经被清开,数千铁骑在两侧列道,
跪迎。
周淮晏面色冷淡,安静地注视不远处,一道熟悉的,又陌生的身影,站定在无数将士的最前方。
高大俊美的异族男人铁胄血衣,手执长戟,犹如一枝苍雪之木,栽在尸山血海中,明明本该是清冷寒净之物,却又掩不住满身的凶戾肃杀之气。
“臣,云翡!”
砰!
他猛然单膝跪下,低沉沙哑的嗓音渗透出血的威严
“以芫州之城,恭迎九殿下亲临!!!”
刹那肃然之后,千千万万的北境将士悍然高呼,
“——恭迎九殿下亲临!!!”
那声浪一波高过一波,振聋发聩,大地撼动。
然而周淮晏却只是在这悍然的高呼中,平静抬眸,望向不远处芫州城楼上重新插上的大周军旗。
啪。
他听见了第一颗棋子落定的声响。
作者有话要说:
晏宝的第一步棋,落子。
第57章 和以前一样
雨势渐小, 周淮晏下了船。
干净精致的锦靴踏在了血水里,溅开脏污的水花。
北境冰寒的风雨中,少年的长发缠绕着抹额飘带, 雪墨交织, 猎猎翩飞。
他微微抬眸, 目光落定在那把熟悉的长戟上。
——那是舅舅的破天戟。
是江家世代儿郎握在手中的,保家卫国的传世神兵。
森寒的锋刃被大雨冲刷着,洗出惊雷一般的寒光, 不断滑落的雨没过男人握戟的指,然后浸出血水来。
——这是周淮晏想要的答案。
阿翡没有带舅舅的断臂来, 而是拿着破天戟而来。
于是这一刻,周淮晏微微俯身,去握住了他的手。
明明是在寒凉的雨中,可男人的手很烫,连带着这手中的铁器神兵,都散发出一种血的烫意。
“起来吧。”
哗——
铁甲摩擦,年轻而威严的将军倏然站起。脊背像是苍木般修直。
只是对方站定的那一刻,周淮晏微微一愣。
片刻后,他微微抬眸,看着眼前的异族男人, 眼神中忽然生出几分恍惚。
三年的时光,足够让当年那个瘦弱幼小到, 只有他胸口高的小奴隶,完全变了模样。
甚至如今, 当周淮晏注视对方时, 还需要稍稍抬眸。
“......”
【原来如今, 】
——阿翡已经比他高了。
不过这样的失神也只是刹那, 周淮晏收回手,不过素来爱洁的他,并没有擦去指尖沾染到的血水。
九皇子微微颔首,转而望向远处陷落烈火的州城。
“带路。”
“是。”
芫州刚刚夺回,如今涌入州城中的大周将士们还在清扫异族残兵,同时也在救火。
那些野蛮之族向来如此,所过之处,无论什么,都要毁灭屠杀得一干二净。
哪怕是兵败弃城,最后也要放一把大火。好在放火的时候,还下着雨,火势并没有到达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
进城的路上,周淮晏让叶凌云跟在了身边。
这位尚书令的嫡长女,一点儿也不像她父亲那般圆滑老练,遵循明哲保身的处事准则。
叶凌云,像是个出身将门的女子。
很像......他的母亲,
——江悯。
周淮晏走入城中的时候,雨已经停了,地面上却还蓄着一滩又一滩的血水,以及随处可见的尸体,残肢,还有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哀嚎。
旁边,军中的参见长史,张恒宇跟随在九皇子身后,他曾在芫州任职管理过粮草。
“殿下,芫州城原本有八万戍边将士,还有十万余百姓。后来因为异族在水中下毒,偷袭我方大营。芫州沦陷,八万将士们不少还没拿起兵刃,就五脏溃烂而死,剩下的,也都死在血战抵抗中。”
他面色沉痛而愤恨,双目血红,诉说之时,齿牙恨不得浸出血来。
“而剩下的十万老弱妇孺,最后拼死撤出逃走了八千年轻人,而城中,最后......只剩下不到一万的,年轻而能够生育的女子。”
剩下发生了什么,他没说。
其实这些,周淮晏都知道,却没有阻止他说完。
周淮晏的余光能够看见身后侧跟着的阿翡,他能够感受到,这三年让对方变了许多。
无论是外貌,还是心境。
周淮晏甚至还清晰的记得,当初在重华宫,身受重伤的阿翡在他脚下哀哀哭泣的模样,可如今——
年轻的将军身高大威严,面容冷峻。就像一把从尸山血海中磨练出来的鬼刃,此刻却安静地,憩息在古朴厚重的刀鞘里。
甚至于,三年别离后的重逢,对方比他想象得,要平静得太多,太多。
【......这样很好。】
比周淮晏预料得,更好。
头一次走入战场的九皇子,面色平静,甚至有一种怪异的麻木感。
只不过,比起养尊处优却适应良好的周淮晏,旁边同样从京城而来的叶凌云,亲眼目睹这炼狱一般的景色时,却是面色惨白,呼吸颤抖。
她做过很多次心理准备,也想象过战场上尸山血海的模样。可就算尸体数量庞大、甚至被毁坏得不成人形
——但那也不过只是尸体而已。
而现在展现在她眼前的光景,则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尸体不可怕,幸存下来的人,才是可怕的。
这位生长在京城的世家千金,发现了被雨水和血水浸透的草垛里。有一个看起来十五六岁的少女,
——她在产子。
于此同时,周淮晏还在倾听着张恒宇的汇报,他清晰地认知到,现在自己踏入的这场战争是会场残酷无比的杀戮。
异族蛰伏数十年,表面上只是集结了二十万军队,可周淮晏通过这三年的战报来推断,这二十万,很可能只是先头部队。
卫国公一死,他们便再无顾忌,接下来的战争只会更加残忍血腥。
如果不做好面对尸山血海的心理准备,就没有胜利的希望。此行北征,无论面对怎样残酷的画面,他都绝不能动摇。
绝不。
直到——
周淮晏顺着叶凌云的目光,看见不远处的草垛中流淌出温热的血,和一截挣扎的,伤痕累累的小腿,里面传来女子凄厉的惨叫,然后便是一声婴孩的啼哭。
哗——
年轻而高大的将军挡住了九皇子的视线,随即,立刻有士兵匆匆往那草垛跑过去。
叶凌云不知道他们会怎样处理这种情况,是杀了那异族的孽种,还是将其当做周人的血脉护下,
可那一刹那,她还是依从本心地奔过去,急声大呵:
“站住!!!”
无论如何,那里面是衣不蔽体正在产子的少女,而靠近她的,却是一种带刀的铁甲士兵。
叶凌云才不顾什么女子名节,她匆匆脱下衣衫,慌乱无措,想要去遮盖对方血淋淋赤|裸的双腿。
“没事了,没事了,我们......”
可下一秒,那痛苦挣扎的少女却忽然夺了叶凌云腰间的刀,
扑哧——
森寒的兵刃刺破皮肤,细弱的婴孩啼哭戛然而止。
“.......”
叶凌云呆呆的,白净的侧脸被溅上了滚烫的血。
她心爱的佩刀,她原准备拿来杀敌护国的刀刃,为之开锋的,不是豺狼般的异族侵略者,而是一个刚刚出生,还未睁眼的婴孩。
而接着,她的佩刀,又割破了一名少女的咽喉。
——那是她原本想要守护的。
叶凌云四岁读史,可她读遍了爷爷所有的藏书,史传,那上面都没有写到过现在这种情况。
义无反顾踏上北征之途的时候,叶凌云雄心壮志,可此刻被残忍的现实浇灌满脸血腥的时候,她才真正触摸到,当史书上那些简短的字词落在具体的人身上时,是怎样血淋淋的画面。
周淮晏被阿翡挡着,看不见发生了什么,可听那声音,心中却已是了然。他抬头看向面前的男人,看着对方明显的异族容貌。
这一刻,周淮晏忽然想到了阿翡的母亲,那位云家嫡女。
他在想到底是怎样心智坚韧又无比强大的女子,即便受尽□□之后,依旧一个人孕育诞下孩子,甚至于发现对方身体的异常之后,仍不曾抛弃他。
“......”
几般思绪在脑海中闪过,周淮晏也只是停留了片刻,转而就抬步离开。来到北境,他的步子比京城更快许多。
剩下的收尾工作阿翡都安排好了,需得进行半月,半月之后,芫州城才会算是基本安全。
因为异族弃城并不会全部撤走,他们会留很多死士,躲在州城里的各个角落,伺机刺杀一些重要的军官,或者窃取重要情报。
周淮晏听舅舅讲过,有一年他们曾夺回了一座边陲小镇,可没有清理干净里面的异族死士,于是有一位特别悍勇的将军被毒死,连大批的粮草都被烧得干干净净。
张恒宇一路都在跟他汇报着如今的北境局势,以及芫州城内的情况,周淮晏都记住了,可是现在,他却没有办法像以前那样冷静地分析思考。
他该忍住的,他该冷静的。
脚下的步伐越发急促,然而下一秒,湿滑的石板让周淮晏突然踉跄一下,向前栽去。
砰。
一只有力的大手扶住了他。对方抓着他的腕骨,那是一种很熟悉,却又陌生的触感,原本疏离的距离被猛然拉近,甚至于,周淮晏能够清晰地嗅到对方身上的血腥气。
“殿下小心。”
男人陌生的,低沉的嗓音,让周淮晏清醒过来。只是,他没有抬头,只是缓缓哑声开口道,
“带我去见他......”
昳丽的少年抬头望来,他一身素白,唯有眼尾泛着极为浅淡的绯色,就像是艳丽的冷梅,落了满身清寒的雪。
“......阿翡。”
不是云翡,也不是赫律北。
他在唤,阿翡。
“......”
年轻的将军定定地看了他几秒,原本恭敬的目光逐渐变得灼热,
男人喉结微动,然后震颤着吐出一个字,
“好。”
虽然这跟原本的计划不一样,但是,他没有办法拒绝。
阿翡永远没有办法,拒绝周淮晏。
三个时辰后——
周淮晏跟随着阿翡走入了阴暗的地下溶洞。这里曾经是异族王培育人蛊的地点,而最深处的地方,就是阿翡曾经浸泡于其中的毒池,也是吞噬无数孩童血肉与生命的地方。
可如今,那里却成了卫国公续命的温泉。
两年前,周淮晏就料到了,他因为蛊毒之因不能去往北境。甚至,哪怕没有蛊毒,皇帝也不会放他走。
他阻止不了舅舅的出征,也阻止不了皇帝,齐守邦,还有异族王对他的杀局。所以索性,将计就计。
既然异族连操控他人神志的蛊虫都有,为什么不会有让人假死的蛊毒?
可卫国公不会同意这个计划。
周淮晏太了解他的舅舅了,对方宁肯死在乱军的刀下,宁肯单枪匹马去赴一场死局,也不会演一出假死戏码撤退。
哪怕周淮晏努力算尽了每一个细节,可战场局势瞬息万变,他又远在京城。于是终究是贻误了时机,
周淮晏没有料到齐守邦真的会故意失守鬼断崖,也没有料到舅舅哪怕身负重伤,依旧千里奔袭去阻。
甚至还被斩断一臂。
那样的重伤,在这个医疗条件匮乏的时代,几乎是已经宣告了死刑。
但是还好......
还好战报上最后写着一句,云翡大将军率部来救。
也就是这样一句话,撑着周淮晏走到了现在。否则,他不会如此曲折迂回进行布局,而是会用更惨烈的方式。
周淮晏怔怔地望着他,望着那个人苍老而熟悉的面孔,望着他残缺的左臂,望着他伤痕累累的身体。
断臂,身受九处重伤。
战报上苍白的字词落到具体的人身上,竟是如此触目惊心。
啪。
阿翡攥住少年的手腕,低声告诫,
“不要靠太近。”
“......”
周淮晏艰难地呼吸着,嗓音哑得可怕,
“他......我舅舅他,还能活多久?”
这样重的伤,原本就应该像战报上写的那样,当场身亡。如今还能有一缕气息,便是万幸。
周淮晏勉强还留着三分理智,自然不可能天真地以为,舅舅还能恢复。
“最多......半年。”
“......”
少年呼吸一窒,忽然跪倒在地。
“半年......半年......”
身后的雪白的抹额飘带也随之滑下,半空中闪过几滴晶莹,在地面晕染出几点深色。
阿翡没有扶他,只是沉默。
一阵漫长的死寂过后,周淮晏忽然苍凉轻笑一声,喃喃道,
“够了......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