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太紧迫,少年无法立刻算出皇帝的杀机圈套,只知道若是舅舅真的实施了弑君之举,便是入了死路,断无生机。
他闭了闭眼,嗓音艰涩,
“红豆,取我的禁匕来。”
“是。”
大宫女摸出禁匕,双手奉于少年的掌心。
周淮晏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然后才睁开看向阿翡,
“现在来不及解释,你只管领兵救驾,装作接到了皇帝密旨,务必护住皇帝。最好能将舅舅挡在宣政殿之前,若是挡不住,想方设法将禁匕悄悄给他看,就说是我的意思。”
周淮晏又强调了一遍
“注意,一定要是悄悄地给他,也只说于他一人听。”
阿翡怔怔地看着周淮晏,他从未见过少年的眼神如此凝重悲凉,
“你就与他说......”
“前方是亡路,淮晏恳请您莫要做了他人手中刀,淮晏没了母亲,不能再.....没有舅舅。”
“......”
阿翡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将禁匕放入怀中。
“好。”
他也不再问为什么,直接起身,拿起破天戟大步走了出去。
异族少年一身黑衣染血,脊背修挺,执长戟而出时,浑身竟生出一股难以折断的孤拔之气。
周淮晏坐在塌上,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眼神忽然有片刻的恍惚。
“......”
他好像从来没有注意过,当初那样瘦弱卑微的小猫,竟是在何时成长到了这种地步。
甚至某一瞬间,周淮晏在他身上看到了舅舅的影子。
不是如今已然步入老年的卫国公,而是当年那个以一己之力,横扫所有万千军马的铁血将军。
当年北境一战,数十万异族大军灰飞烟灭,上一代异族王还在阵前被卫国公亲手斩下了头颅。
自此江毅这个名字,便让无数异族人胆寒战栗至今。
可如今,舅舅老了。早在卫国公刚回京的时候,周淮晏就发现他在喝药。不是生病,是一生戎马留下的无数暗伤,药石无医。
如今,皇帝,异族王屈平耶,还有他的义子齐守邦,都想要他的命。
“呵......”
少年轻嗤一声,他垂下眸,长长的睫毛掩住了眸中漆黑若亡渊一般的戾气。
可江毅的命啊,就是他周淮晏的命。
谁若是敢动,便只得从他的尸体上踏过去!
“殿下......”
红豆的面色忧心极了,她靠近了些,轻轻抚着少年的后背,传递来些许安抚的意味。
她今日一路跟着李昭云到避暑山庄,躲在暗处,只是从早上等到天黑,却仍旧没有等到援兵来,红豆就知道派去的侍卫出事了,
但她又不能离离开,因为万一自己刚走,对方就把殿下转移,就再也没有人能找到具体的位置了。
好在,阿翡来了,不仅拿着卫国公的破天戟,还带了三千北境铁骑。
直至今日,大宫女才彻底接受了阿翡的存在。不再将他当做殿下养在身边的玩物,而是和自己一样的,
——殿下身边最为信任之人。
然而这时候,她却听周淮晏忽然开口问,
“这屋子里所有的尸体都处理了吗?”
他的声音很冷,冷到让红豆都愣了一下,
“处理了,不过是霍骁将军处理的。”
她一来就守在周淮晏身边,哪里有时间去处理尸体。
不过红豆很快就想明白了,少年问此话的意图,
“殿下放心,伤口都遮掩过了,不曾有人看见。”
然而周淮晏却是看向她,只问,
“阿翡看见了吗?”
当时阿翡是第一个进来的,自然是......
“——看见了的。”
大宫女忽然感到有些忐忑起来,她把怀中藏起来的手铳拿出来,交与少年,
“当时殿下神志不清,手里还死死捏着这个,他......”
后面的话没有说完,周淮晏也明白了红豆的意思,他缓缓闭上眼,吐出一口浊气,
【不仅仅是伤口,竟是连枪都看见了么......】
少年检查了一下枪,里面八发子弹全部打光了。好在加上李昭云,外面守着的人刚刚好一共八个。
否则......
周淮晏抬眼看向自己最信任的大宫女,语气忽然变得凝重而冰冷
“红豆,”
“是!”
听到主子这样的语气,大宫女立刻在他身前跪下,
周淮晏沉默几秒,才开口,
“你记好了,今晚之后,阿翡便不再是我们的人。”
“......?!”
红豆立刻震惊抬头,在她看来,能借到卫国公的破天戟,又带了三千铁骑来救主子,甚至还解了少年身体里的蛊毒,
再加上,近一年的考察,已经可以算是最最信任的心腹了。
【可为什么......?】
周淮晏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的枪,问,
“你觉得他为什么知道,如何解这来自异族雪原最隐秘最阴毒之蛊?”
“......”
此刻脑子里似乎闪过一线什么,大宫女露出震惊又带着些许恍然之色,不过她又迟疑片刻,问道,
“可阿翡来自异族,生长在侍奴营中,来往之人身份繁杂,无意间通过什么人知道,也未尝说不通。”
周淮晏瞥了她一眼,眸中似是凝了寒骨冰霜
“那他为什么一开始不说?”
当初,周淮晏也是同红豆一样的想法,一直觉得阿翡是在侍奴营中长大,因为他身上有侍奴印记,还没有过习武的痕迹,甚至被人毒哑。
阿翡拥有着世人眼中最卑贱,最污秽的身份,连周人百姓,仆役都厌恶至极,是根本不会有任何机会接触不到周朝上层的贵族的。
所以周淮晏才觉得,异族王不会派这样的暗探入京。因而,他撤去了对阿翡的所有怀疑。
周淮晏对阿翡从一开始的,只是因为翠翠而爱屋及乌,到后面,除夕一夜的沉溺情念却让这份简单的偏爱,多了几分别的东西。
或许是因为,周淮晏前世从未尝过情爱的滋味,心理没有,身体也没有。
所以到了今生,忽然出现了阿翡这样的人,才让他发生了如此可怕的变化。
那位异族少年在外貌上,完全符合了周淮晏的审美。
小猫第一次出现在他面前的样子,是那样的脆弱,胆小,悲惨,像一只被虐待的流浪幼猫,可怜到让人忍不住心生怜惜。
从周淮晏的视角看,阿翡一开始,便满心满意都是他,对他患得患失,永远都在他面前露出一副脆弱无助,任由欺凌的模样。
周淮晏不是个心肠软的人,可每次,他都忍不住为阿翡破例。
直至最后,被他拉入了欲念的深渊,直至沉沦。
——是把阿翡当做翠翠那样的宠物吗?
周淮晏问过自己,然后他想,没有人会想要和宠物亲吻缠|绵的。
或者,只是出于身体的需求和快感?
好像,也不是......
九皇子的身份,想要怎样的绝世佳人没有呢?
那......
——是爱情吗?
不。
周淮晏几乎是即刻否定了这个答案,他信仰理智,绝不会相信那样虚无缥缈的东西。
所以最后,他也弄不清楚。
然而那天在白马寺,周淮晏做出了连自己都意外的举动。
他特地,为一个人过了生辰。
过了生辰啊......
这是他头一次,没有任何布局,没有任何目的,而做出的举动。
璀璨艳丽的烟火下,周淮晏被对方亲吻的刹那,他忽然在那一秒,生出了一种可怕而荒谬的念头。
或许他对阿翡的特别,应该是.....很接近于爱情的。
所以,周淮晏会向阿翡诉说自己的推断,布局,还有部分的......底牌。
甚至,少年还曾想过,如何给阿翡换一个身份,一个更加亲近的身份,留在他身边。
但此刻,他所有的......
所有的想法,所有的准备,都成了一场笑话。
在今天早上,周淮晏就查到了阿翡这些日子异样。
——他在给宫外传递消息。
......很清楚了。
阿翡是异族王培养出来的顶尖暗探。
怪不得舅舅说他一身根骨绝佳,怪不得他那样地天赋异禀,怪不得他仅仅只练了两个月的弓,就可以打败苦练二十年的八皇子,
甚至他还天生神力,轻而易举地拿起那把重达百斤的破天戟......
当时的脱臼,是自己动的手脚吧。
至于身上没有练武的痕迹?
你看,连可以操控人脑的蛊虫都可以存在,隐去身上练武的痕迹又有何难?
万千隐匿在黑暗中的疑点渐渐汇聚拢来,最后拧作一根细不可见的丝线,
将所有的事情串在一起,遥遥伸向远方,渐次亮开。
血淋淋的真相就这样摆在眼前。
周淮晏就像被闷头打了一棍,在剧痛中恍然。
如今想来,还真是处处都是破绽。
那他当初,又是何等蠢笨?
“演技真好啊.....”
周淮晏捂住脸,忽然笑出了声。
竟是,连他都骗过了。
红豆也逐渐明白过来了,但她没有像周淮晏那般将所有的疑点全部捋清想透,唯一知道的,就是阿翡是异男丰毒佳族王派过来的细作
大宫女心下骇然,急急追问,
“若是如此,殿下为何还将禁匕交给他?!”
周淮晏垂眸看她,伸手轻轻抚过大宫女凌乱的碎发,柔声道,
“人家费劲心思,在我的心脏上插了如此锋利的一刀。若不好好使使,岂不浪费?”
“......”
大宫女不懂主子心中的布局,只是轻轻握住少年的浸染鲜血的腕骨,她肩背轻轻耸动,颤抖的嗓音中染了显而易见的哭腔
“小殿下,您受苦了.....”
平时红豆都唤殿下的,此刻却是逾矩了。
周淮晏却只是对她笑,温柔地擦干大宫女脸上的泪。
“对啊,吃苦了,也长记性了。”
仔细想来,是他太任性,是他太过自负,是他太过放纵自己了。
舅舅和红豆才是对的,他当初就不该留下阿翡。
情爱什么的,果然是事业线最大的阻挠。
少年站起身,理了理凌乱的衣襟,然后才缓步走出去。
他的步伐有些不稳,可脊背依旧挺直着,显得身姿非常优雅而有风度。
红豆擦了擦眼泪,赶紧准备跟上,可她刚起身,便听见少年轻缓的叹息,
“以后不会再这样了.....”
周淮晏像是在说给红豆听,却又更像是在说给自己,
既然这次长足了教训,所以日后,甚至永远——
“都不会了。”
......
于此同时,阿翡并不知道自己所有的秘密全部都暴露了,而最心爱的少年也将他彻底排斥在所有的领域之外。
异族少年黑衣白马,手持长戟,正一路浴血杀进皇宫。
往日辉煌庄严的宫阙殿阁,全部乱作一团,血腥满地,火光冲天,一片风雨飘摇景象。
宫女内侍躲的躲,逃的逃,随处可见慌乱奔走的宫人和拼杀士兵,遍地的尸体,血腥味浓到令人作呕的地步。
比起当初在训练营中杀人时的害怕和惊惶。阿翡此刻同样收割着一条又一条人命,却完全没有任何感觉,
明明能够清晰地感知到滚烫的鲜血建在手上,也能察觉到刀锋划破皮肤的触感。
可至始至终,他却是冷漠到麻木的地步。
阿翡感觉自己就像是真的在这一刻,变成了一把没有感情的刀。因为确信着自己是为了某个人而战,所以究极地——
有恃无恐!
最终,卫国公擒获了三皇子,却被阿翡挡在了最后一步的地方。
此刻,已然是卯时,再有一个时辰左右天就要亮了,巍峨威严的宣政殿依然笼罩在一片黑暗刀光甲胄中,森森迫人。
卫国公得知幼妹之死真相的那一刻,就已经下定了弑君之心。如今周淮晏也无碍,便再无后顾之忧!
男人眼神冰冷,胸膛震动,齿间涌动着刻骨的杀意。
“给老夫让开!”
这一声怒喝,顿时让阿翡身后的无数铁骑兵甲开始犹豫异动。
毕竟本来,他们是因为看见阿翡拿着卫国公的破天戟才跟着过来救驾,如今却见那异族与卫国公如此尖锐对峙,自然生了怀疑。
然而阿翡却是岿然不动,毫无所惧,他面色沉静,夜色中,那双苍青色的眼瞳森森悚然,犹如一头苏醒的凶兽。
“我奉陛下之命镇守在此,任何人若无圣令,休想,踏入宣政殿一步!”
“陛下之命......?”
卫国公心中震动。
——阿翡什么时候成了皇帝的人?!
他想过可能是淮晏命令对方做的戏,可无论怎么做戏,少年应该不会派人来将矛头指向自己。
毕竟,有三皇子发动宫变在前,他即便弑君也可以将这个名头扣在三皇子身上,届时推着周淮晏坐上皇位、
这个计划看起来几乎完美,而且卫国公知道,周淮晏对周帝没有半点感情,如今又怎么会阻止他?
若是如此,阿翡只能是皇帝埋下的暗棋,直至此刻,才显露出来。
两相比较,卫国公选择了后者。好在,霍骁传来了烟花讯号,他如今可以确认淮晏是安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