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还真是......”
　　*
　　沁寒池外的禁制呼吸般散发着暗红光芒，一波一波从中心漾开，便听呼地一声低响，光芒霎时收起。
　　顾惊羽将秋照夜拉入洞穴内，按着对方的双肩，凝神看着秋照夜道：“师兄？”
　　秋照夜眨眨眼，似乎是才从九霄云外回神，朦胧的眸光清澈起来。
　　顾惊羽从那眸子里看见汹涌的浪涛，像是才从激烈的海啸中平复，他本以为秋照夜该回来了，却见那眸光犹如清泉，便立即了然那是少年特有的神色，于是试探性问道：“你还好吗？”
　　秋照夜眸色微黯，点点头，“阿羽，我方才不是故意的。”此时他眼角余光瞥见顾惊羽颈间挂着一道红绳，注意力便被吸引了去。
　　顾惊羽微叹一声，“没关系。”他说时见对方正直直看着自己的脖颈，于是顺着那目光，看向自己颈间，终于了然，便将红绳取出。
　　红绳的一端牵着暖玉，从他的衣襟内滑出，少年眸光一亮，“阿羽，这是......”
　　顾惊羽嗯了一声，“之前还没来得及给你，你就......”他顿了顿，望着手心的暖玉道：“我本想着留个念想，不过现在你回来了......”
　　少年心下一阵激动，以为阿羽要将暖玉给他，却见顾惊羽将掌心收起，认真道：“你能答应我一件事么？”
　　见秋照夜面露疑惑，顾惊羽拉过对方来到潭水边，望着池底琉璃馆内的少年道：“这具身体我保存得很好，你可愿意先回去？”
　　方才两道神魂争夺躯壳的场面他算是见识了，眼下秋照夜修为不过半步元婴境，便已经令众多修士无还手之力，若是将来修为快速提升，不知还会造成怎样的后果。
　　最重要的是，这种争夺毫无预兆，连他也措手不及。
　　他几乎能想象得到将来宗门会是怎样一副鸡飞狗跳的场面。
　　且不论要如何调和二人，先将他们分开才是当务之急。
　　他本以为依着少年对秋照夜厌恶的劲头，应该会毫不犹豫地答应。
　　却没想到眼前人见了那具琉璃馆脸色立即沉下几分，后退了几步果断道：“我不愿意。”
　　顾惊羽微愣，诧异地脱口而出：“为什么？”
　　只见秋照夜凝神看他，眸光里流露出的是复杂的神色，像是含着愤恨还有委屈。
　　少年清澈的声音响起：“我的存在本就是为了承受无情道的反噬，为了救回阿羽，他需要保存大乘境的修为，才能运转九转还魂阵三十年。”
　　“可如今阿羽回来了，他也废去了修为重新修行，不需要担心反噬与修为倒退了，我为什么还要回去？”
　　少年说时认真地看着顾惊羽，“阿羽，我也是他。”他说时又摇摇头，“不，我就是他。”
　　秋照夜又向顾惊羽缓缓逼近，眼中溢满了哀痛，“阿羽，三十年前我因反噬而五感尽失陷入沉睡，待我醒来时，便看见他带着你......”他说时咽喉一哽，“带着你回来。”
　　“阿羽......他做过那样的事，早就没有资格爱你了。”
　　“只有我，只有我还有爱你的资格。”
　　顾惊羽呆愣半晌，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便见少年又问道：“阿羽，你可知此前验血时，玉珏为何没有反应？”
　　这个疑问萦绕顾惊羽心头许久，却一直找不到答案，他权当是玉珏出了问题，却从未想过其他缘由。
　　见他目露疑惑，秋照夜道：“阿羽的识海里既然存着整个世界的记忆，自然也能找出三十年前，他带着你回到沁寒池的那一段......”
　　*
　　三十年前，灵墟洞内。
　　夏应弦从彻底的黑邃中渐渐感到一丝光亮，周身剧痛将他唤醒，他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待眼前的光亮越来越明晰，他才缓缓起身，眨了眨眼，勉强适应了光线。
　　此前秋照夜从御风堂弟子手中接过声称是从乱葬岗找回的那根发带，剧烈的悲痛令他心痛如绞，立刻引起了前所未有的反噬，这反噬力量之强，将二人都生生拖入深渊。
　　剧烈的痛感伴随着修为的急速倒退，少年很快便意识不支，渐渐陷入混沌。
　　他强撑着意识，试图靠着复仇这唯一的信念挣脱反噬的桎梏，他挣扎想着要赶到魔域去，亲自手刃仇人，却不曾想就在他终于获得一丝清明时，更为强大的反噬袭来，令他没有一丝反抗的余地，几乎立即陷入昏迷。
　　直到他再次睁眼时，便感到凌空而来一道无可匹敌的威压将整座宗门都笼罩了。
　　剑宗上下无不胆战心惊，如临大敌。
　　门人以为是哪位魔修大能试图趁宗主不在偷袭宗门，却见秋照夜的身影如同一道闪电，周身携带的气场几乎将护山大阵震碎。
　　人们只见那道白光眨眼消失在论剑峰沁寒池的方向。
　　一众门人还没有回过神来，便是一道冲天灵力从论剑峰直冲云霄，引起震耳欲聋的嗡鸣，同时强烈的震感袭遍整座宗门。
　　人们被吓得心胆俱裂，一众真人长老试图靠近，可还没到论剑峰山脚，便被那道灵力震开，如有实质般的灵力形成肉眼可见的盾墙，将整个论剑峰包裹在内。
　　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是他们都能感受到这滔天怒火，一向波澜不惊的宗主，震怒了。
　　于是无人再敢于靠近。
　　只有同处论剑峰的夏应弦，在感应到这怒火后，一刻不停地赶往沁寒池的方向。
　　可刚一脚迈入洞门，他就被眼前景象震惊了。
　　一袭白衫的秋照夜，正浑身染血，跪坐在谭边，双臂紧紧搂着怀中人，面露忡怔。
　　少年只是远远地一瞥，便呼吸一滞，尽管距离尚远，他还是一眼看见了那副瓷白的面容，于是眸光带着欣喜，颤抖地轻出口气道：“你找到阿羽了？”
　　他想当然地认为是秋照夜找回了顾惊羽的尸身，原本御风堂传来的消息是尸骨无存，可眼下竟然能找到尸身，那就说明还有希望，于是他急不可待地上前，一面疾步一面充满希望地道：“还来得及对不对？我记得宗门典籍里有还魂阵，还有救。”
　　他一步步上前，随着那副面容越来越明晰，他的心跳也渐渐加快。
　　他看见顾惊羽的身体还是那样鲜活，像是刚刚闭上眼睛，于是激动地在心头告诉自己，一切还来得及！
　　可当他靠近谭边的两道人影，小心翼翼附身而下时，却赫然看见顾惊羽胸腔一个触目惊心的贯穿伤，还有秋照夜那一副死寂的，毫无生气的脸。
　　秋照夜面无表情，空洞的眸子里没有一丝波澜，像是什么东西彻底死去了，半点涟漪也掀不起来。
　　那空洞的瞳仁像是一个黑洞，似乎所有试图靠近的生气都会被那黑洞吞噬殆尽。
　　看懂了那神色后他心头一沉，用暗哑的声音喝令道：“回答我。”
　　秋照夜依然没有答话。
　　他渐渐呼吸急促，看着对方白色的衣襟被鲜血染红，他立即明白那红色来自何处。
　　于是沉声道：“是魔尊？”
　　不论是谁伤了他的阿羽，他都要将那人碎尸万段。
　　寂静良久后，他才听见秋照夜如同死水般寂灭的声音：“是我。”


第100章 番外04
　　此前夏应弦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顾惊羽以及秋照夜染血的前襟上， 听见这一句，他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向秋照夜，这才猛然惊觉那一头银发。
　　不详的预感裹挟了他， 像是沉重的铅，要将他的一颗心往深不可测的冰川海底拽去。
　　他越发觉得冷， 渐渐呼吸沉重， 他觉得自己方才一定是听错了，于是低沉着嗓音道“你说什么？”
　　秋照夜死寂而低垂的眸子缓缓抬起， 一向如蝴蝶振翅般隐隐震颤的睫毛， 此时却像是凝滞了一般， 他看着少年，眼眶红得几乎要溢出血来， 那是一种流尽了泪，唯有泣血的红，他用暗哑而异常沉重的声音重复道“是我。”
　　少年终于听清了，瞳仁剧烈震颤着， 不可置信地喃喃道“你骗我。”
　　怎么可能呢？
　　他拒绝相信。
　　可此时却像是故意要他面对现实一般， 顾惊羽胸前的伤口阵阵释放出凌然寒气，几乎要将周遭空气都冻结成冰， 那是霜华碾碎了神魂， 并凝结许久后散溢而出的剑气。
　　除了秋照夜，又有谁能驱动霜华？
　　仿佛是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 少年忽然无力地瘫坐在地， 剧烈地喘出几口气后， 用颤抖到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问道“你骗我的对不对？告诉我你骗我的！”
　　他的双眼渐渐发红， 近乎绝望地看着顾惊羽那惨白的面容。霜华碎魂， 方才散溢的剑气便已经宣告他的阿羽再也回不来了。
　　良久没有听见回答， 他忽然不知从哪找回的力气，一掌击中秋照夜，二人化作两道影子轰然撞向墙面，岩石被秋照夜的后背撞出道道裂缝，几乎就要坍塌。
　　他恶狠狠地掐紧了秋照夜的脖颈，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喝道“回答我！”
　　秋照夜一双死寂的眼眸看着他，片刻后无力而沉重地抬起一只手，指尖点向他额间，便在那一瞬间，二人的识海共享，大量记忆涌入少年脑海。
　　像是被大量令人震惊的画面冲击得说不出话，少年的掌心不由自主地松开。
　　画面在瞳仁内快速闪动，良久后，他才像是终于消化了这些记忆。
　　他瞪大了双眼，再次看向秋照夜时，怒不可遏地一拳击中秋照夜的腹部，后者一声不吭，亦没有运功抵抗，仅仅用血肉之躯接下他的全力一击。
　　便听哗啦啦的岩石跌落的声音，裂隙覆盖攀沿整座岩壁，大量石块轰隆落下砸落地面。
　　血液抑制不住地从秋照夜口中溢出。
　　一拳不够，又是一拳接上。
　　每一拳都几乎要钻入秋照夜的血肉里，要将其撕成碎片，碾成肉泥。
　　直到少年的力气都用尽了，岩壁塌陷成一个深坑。大量的新鲜血液将秋照夜腹部的衣衫再次染红，已经干涸的陈旧血液再度染上一层新鲜的艳红。
　　秋照夜身型摇晃了一下，最终无力倒地不起。
　　少年捏紧的拳头上，纤白的骨节被血液染红，已经分不清那是秋照夜的血还是他的，他微微喘着气，最终冷眼一瞥倒地的人影，用近乎冰川般寒冷的声音道“留你一条命，你知道该做什么。”
　　他丢下这句，便转身向潭边的顾惊羽走去。
　　他迈开沉重的步子，看着那张瓷白的容颜，终于抑制不住的哀痛将怒火掩盖，视线渐渐被热液模糊，他终于散尽了全部力气，颓然跪地。
　　他颤抖着双手将阿羽搂进怀里，埋首在其颈间发出呜咽与啜泣声。
　　那声音像是耗尽了所有的心力，仿佛一个人的所有生气都在这呜咽声中被渐渐抽干了。
　　最终他再也哭不出一滴眼泪。
　　身后秋照夜的仿佛是终于缓过一口气来，先是支撑着，靠坐岩壁微喘几声，随后又蹒跚地沿着墙面直起身子，步履颓然地走来。
　　“你放开阿羽，启动九转还魂阵之前需要先将伤口修复。”他用尽力气说出这句。
　　夏应弦这才抬起头，原本清澈的眼眸变成一片死寂的黑邃。
　　“你知道霜华剑伤不可逆。”
　　秋照夜试图拉开少年，可对方却纹丝不动，依然死死搂着顾惊羽，他沉下脸道“要救他，必须用你的血。”
　　夏应弦闻言终于动了一下，几乎是强迫着自己看向顾惊羽胸腔的伤口，随后深吸口气，划破掌心后血液汩汩涌入顾惊羽的伤口处。
　　秋照夜旋即盘膝而坐，自座下涌出的阵法符文霎时如道道金光漾开，形成一道巨型阵盘。
　　夏应弦小心翼翼地将顾惊羽放在阵盘中心，亦双掌结印，为阵盘注入灵力。
　　便见阵盘金光耀眼，一波一波的涟漪将整个洞穴照亮。
　　可过去了许久，那伤口都没有愈合的趋势。
　　夏应弦蹙眉沉声道“怎么回事？”
　　秋照夜自言自语般低声道“不够。”
　　“霜华已经损坏了他的五脏六腑，无法吸收你血液中的灵气。”
　　“南明山那么多的天材地宝，都修复不了阿羽的内伤么？”
　　秋照夜摇摇头，“你知道霜华的剑灵是冰夷，龙魂剑气已融入他的血脉，任何试图修复伤势的力量都会被驱逐。”
　　所以只要中了霜华一剑，就算是当时不死，也再无法修复伤势，最终都会伤重而亡，是故霜华剑下没有活口。
　　夏应弦方才还稍微平复的气息此时再次急促起来，怒喝道“那你说怎么办！”
　　却见秋照夜抬眼看他，一字一顿道“外来的力量会被驱逐，但若是由内而生，却不会。”
　　这句话点醒了少年，他似乎是立即明白了秋照夜的意图，于是眸底闪过一道微光，缓缓点头，“好。”
　　他说完便步入阵中，深深地看一眼顾惊羽后，与其并肩躺下。
　　秋照夜双掌结印，便见从阵盘符文中蜿蜒而出无数触须与藤蔓，尖锐的头部凌空对准少年，随后便是嗖地一声，眨眼之间无数针尖般的触须扎入少年体内。
　　那些细细的触须如有指引一般在少年体内游走，深深扎入血管中，一股股的血液沿着触须被抽出，沿着藤蔓向阵盘涌去，不多久，金色的阵盘便被染红。
　　少年发出吃痛的闷声，无数针尖扎入体内后并未就此止住，而是不断向他心脏处延伸而去，誓要将他体内的最后一点血液也彻底抽干。
　　他最后扭头望一眼身旁的顾惊羽，很快就因失血过多而唇色惨白，最终昏迷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