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
四道剑锋带着残光指向台中。
似乎是感觉到了杀意,片刻后一个稚嫩的声音瑟瑟发抖地响起,“……饶命……”
孩子?
台幕后探出一双眼睛,见到齐齐指向自己的剑尖霎时又缩了回去。
夏应弦一愣,连忙收剑入鞘,又施法将幕帘掀起。
那是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小男孩,瓷白的脸蛋上点缀着漆黑的瞳仁。周身丝毫感应不到灵流波动,是个凡人。
小男孩缩瑟着,不敢探出幕帘,甄子昂心尖一软,收回了剑,缓步上前俯下身来问道:“你怎么在这?其他人呢?”
男孩眨巴着乌黑的大眼睛,神态无辜,两只小手紧紧攥着一只竹篾编织的小鸟,窃窃地看着四人。
夏应弦心跳一滞,那眉眼,那神态,太像了。
他的记忆被倏然带回了儿时,师尊刚把阿羽带回宗门的时候——
那时候他方才十岁,被族人送进剑宗拜入玉元门下。
玉元不曾收过亲传弟子,只因其入道门之前沾了些因果,与秋照夜祖上有些渊源,因着这一点未了的尘缘,才收了秋照夜为徒。
他还鲜明地记得,当年师尊外出剿灭一个作恶的魔修,却迟迟没有回山。
他站在山门向山脚下观望,翘首以待师尊归来。
清晨的山门很冷,他一个刚刚踏入锻体期的孩子被森森寒气冻得瑟瑟发抖,可他不肯回屋,倔强地想着待师尊回来,一定要第一个看见自己。
他出身世家,从小便行止端庄,即便冻不行,依然腰杆笔直地站着。
不知等了多久,直等到他浑身冻僵,几乎丧失知觉,才远远看见一个白色的人影,清晨山间的薄雾模糊了视线,那人由远及近地从山脚走来,直走到了半山腰,他才看清来人,他欣然迈开步子相迎,却见师尊臂弯里坐着一个孩子。
仙人单臂托着孩子,一步步踏着宗门的白玉石阶往上迈步。
秋照夜的脚被冻僵了,每走一步脚底都传来刺刺的疼痛,森寒的雾气伴随着他的呼吸钻入鼻腔,通过肺管,一缕缕夺走他胸腔里的温度。
他只觉胸腔被冻得发疼,直到来到仙人面前,他发出被冻得发颤的声音唤了一声师尊。
仙人臂弯里的孩童扭过头来看他,孩子圆润瓷白的脸上是一双古井无波的瞳仁,漆黑不透光,像是深不见底的黑洞。
孩子生得极漂亮,特别是眼尾扬起的两抹嫣红,像是妖精的印记,令人忍不住想多看两眼。
可那双目光却是死气沉沉,不像是个七八岁大的孩子,倒像是见惯了尸山血海,从人间地狱里挣扎而出的游魂。
他本是疑惑,正想开口询问,此时一缕天光穿透山间薄雾,金光灿烂地撒在孩童身上,将孩子的发丝与脸庞染上一层温和的暖色。
天光驱散了雾气,寒意霎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层层漾起的温暖,丝丝缕缕钻入骨髓里,令人浑身一苏,冷意悉数驱散,连带着被冻结了的林间松香也被激发出来,缓缓蔓延开,钻入鼻腔,沁入心脾。
像是暖流融化了冰层,他仿佛看见孩童那双黑邃死寂的瞳仁像是落入了两点星光,将坚冰击碎,融化成暖流涤荡开去。
深不见底的漆黑深井化作了清澈的山间清泉,折射着盈盈辉光,孩子的瞳仁倏然亮起,像是夜空中的璀璨星辰。
一如空空如也的躯壳里忽然填入了鲜活的灵魂。
他听见自己怔然的声音,“师尊,他叫什么名字?”
玉元把孩子放下,简略讲述了他追到魔域与中域的交界地,斩杀魔修后,在当地的一座鲜为人知的山林里捡到了这孑然一身的孩子。
说完,玉元便牵过孩子的手,放在他的掌心,对他说:“他叫阿羽,今后,你便是他的亲人了。”
孩子的掌心软软的,带着一丝温度,他看见对方漂亮的唇线缓缓扬起,冲他笑了一下。
这一笑,便像是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石子,激荡起涟漪层层漾开,久久不散。甚至漾进了他被冻结了的胸腔,将肺腑里的寒冰悉数击碎,一波波的暖意席卷全身。
他听见自己被揉开了融化了的嗓音,轻轻唤了一声:“阿羽。”
*
姬霄月被那眨巴着长睫的眼睛看得心都化了,不由自主笑了一下,也上前半跪下来道:“你别怕,哥哥们不是坏人。你家人呢?这里就你一个人吗?”
小孩像是被吓坏了,张了张口仍是不敢开口,只直勾勾地盯着夏应弦看。
围着小孩的三人都扭过头来看他,裴慕之见他一副愣怔的模样,清了清嗓子,提醒道:“师叔祖。”说时还轻轻一扯他的衣摆。
夏应弦被这一身唤得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浑身释放着寒意,忙收起气息,也僵着身子缓缓跪下,由俯视换成了平视,犹豫了一下,才开口道:“你叫什么名字?”
这声音仿佛有魔力,孩子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了些,才用稚嫩的声音开口道:“阿娘叫我钰儿。”
“那你阿娘呢?”
孩子茫然垂了垂眼,“走了。”
“走了?”几人面面相觑。
“大人们,都走了。”
夏应弦像是明白了什么,便问道:“他们走时,你可听见了什么?”
孩子点点头,“有好听的乐声,整座城都能听见。”
听见这句三人都明白了。
裴慕之率先反应过来,“糟了。”他一面说着一面迅速起身,“得速速禀报宗主,我去附近城镇看看。”说着便要走。
“我也去。”甄子昂说时就要跟上。
“不必了。”夏应弦目光仍停留在孩子身上,“传讯御风堂,让他们去查,只怕这情况不在少数,光凭你们两个要探到何时?还是先回宗门,有更要紧的事要办。”
姬霄月神色一沉,终于片刻也不敢再耽误,沉声道:“我得速回族里,就此别过。”说完便头也不回地御剑而去。
夏应弦张了张口,调整了一下嗓音,以极轻柔又深沉的声音问孩子道:“城里还有别人吗?”
一旁的两个人都惊呆了,师叔祖竟这么温柔地说话,一直以来除了顾惊羽之外,旁人最多只能得到他一幅冷眼,更休提多说一个字。
孩子摇摇头,“没见过。”
夏应弦点点头,冲孩子伸出手,“那你跟我走好不好?我帮你寻回娘亲。”
*
作者有话要说:
啊~~我好喜欢两小无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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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二合一)
待夏应弦他们赶回宗门时,内部几乎乱作一团。
几名长老见师叔回来了,先是眸光一亮,可往后一瞧又不见秋照夜的人影,霎时晦暗下去。
夏应弦见状冷声道:“宗主有要事,暂时回不来。”说时当仁不让地往议事厅首座上落座,颇有宗主的架势。
众人见状先是一愣,可仔细一想,好像又没什么不对,门内长老都知道这位的身份,他在跟宗主在好像也没有太大区别?
他容貌虽是少年模样,可气势却完全不输化神期大能,开门见山地下令道:“执法堂负责排查门内弟子,身中魔种的一律阵法关押。”说时一个弹指将附着了咒术的音谱分发给众人。
“执事堂,收集下辖城镇人口失踪情况,要当地值守仙官一一上报,一个人也不准漏了。”
“御风堂查探他派下辖城镇情况,暂时关闭各交通要道,不准外籍进入,以防混入被魔种控制的奸细。其他各堂从旁协助。”
他自顾说着,神色严肃认真,对一切可能发生的情况都做了推演与准备。
裴慕之等人面露惊诧,从前只觉得这位师叔祖一心围着顾惊羽转,仿佛是个恋爱脑,可如今一看却完全变了个人,竟然有不输宗主的气势与上位者的高瞻远瞩。
长老们一一汇报如今宗门情况,才知相较其他宗派,剑宗的情况算是很好了,因为禁传令下得早,受魔曲控制者不算多。
周边宗派地界又发来求救,单真人面露难色:“咱们光是应付门内及下辖城镇百姓已经是焦头烂额,实在无暇顾及旁人。”
“听说有些宗门已经自顾不暇,能将门人用阵法锁住已经算好,怕的就是潜伏着的傀儡令人防不胜防,于是对下辖城镇百姓只能放任不管。”
“器宗地界更是惨,整城地消失,一个人影也不见。”
有长老泛起了嘀咕:“说是剿灭蓬莱岛,但眼下人手不足,恐怕咱们到不了那,先被乌泱的傀儡给淹没了。”
这话虽轻,却还是传遍了众人耳中,有人应和道:“各仙门之前还声势浩大,可现在,愿意出战的宗门已经寥寥无几。先头说是势要伏魔,一看门人沦为傀儡,立即龟缩不前。”
“那也是没法子,光是对付门内被控制的弟子都焦头烂额了,哪还有余力?”
众人议论纷纷,越发感到形势严峻难以应对,竟渐渐消极起来。
夏应弦见状旋即厉声呵斥:“我剑宗乃中域第一大宗,在座的都是仙门翘楚,一方大能,怎能战事未起便自乱阵脚?”
众人被这么一声呵斥,立即止住了议论,不由自主地收敛了气息,垂首听训。
见训斥起了效,为安抚人心,他又道:“你们不必担心,对付蓬莱岛,宗主早有对策。”
“且上域姬家地域偏远,受影响最小,姬无霜亦会率众前往讨伐,我们不是孤军奋战,你们担心什么?”
这回众人算是吃了颗定心丸,单真人垂首称是,“我等谨记师叔教诲。”又对其他长老道:“虽然中域各派受影响不小,却不乏不畏艰险的勇者,届时有我剑宗与上域姬家扛起讨罚大旗,相信必然会有不少宗派人士加入征伐队伍。”
夏应弦点点头,又将融合了曲谱的咒术简化为低阶修士也能驱动的咒语,命众人分发传播下去,用以辨别身中魔种之人。
不过半日功夫,已经通过传讯普及了整个中域,算是解决了识别魔种的难题。
但如此尤嫌不足,门内许多受魔曲影响的弟子被阵法关押,他亲自前去狱中,本想效法秋照夜,斩断弟子们识海中的傀儡丝,可尝试了多次,却不起作用。
他抬眼看看掌心忽闪而过的灵光,闭眼沉下口气,修为持续倒退,如今的他只有金丹中期的修为了。
即便他知晓驱逐魔种的方法,精神力也足够强大,却因无法调用足够的灵力催动,最终只是徒劳无功。
他陡然升起强烈的挫败感。
修为只退不进,甚至最终可能彻底丧失,这样的他有什么资格站在阿羽身边?
即便将来凭借着这幅天然自带灵力的灵偶躯壳,相较凡人无需修炼亦堪堪能维持在筑基期,可也只是这样了。
一届筑基,在大乘天尊面前如同蝼蚁。
绝望感袭遍全身,甚至令他感到彻骨的冰冷。
此时已是深夜,可宗门却依然灯火通明,人们忙着排查身中魔种的弟子,已经持续了数日。
他将方法教给几位化神境长老后便颓然离去。
他感到浑身无力,双腿如灌了铅,竟提不起气来,一向身轻如燕的他,此时只能如凡人一般一步步走着回去。尚未走到灵墟洞,便听见身后传来一个孩童清亮的声音:“哥哥。”
他转身看见钰儿向他跑来。
孩子依然紧紧攥着那只竹篾编织的小鸟,跑的气喘吁吁,两片脸蛋绯红,漾在瓷白的脸上。
刚靠近他便踉跄了一下,向前倾倒,他眼疾手快将孩子托住了。
孩子体温高,又跑得发热,他霎时感到一个暖呼呼的小东西栽进怀里,霎时将周身的寒意驱散。
他将孩子扶正,顺势躬身下来单膝点地,柔声道:“怎么了?这里人多,你怎么不在院子里呆着?”
他住的灵墟洞太冷,凡人受不住,便将孩子安排在外院。
眼下宗门上下因拔除弟子魔种之事忙得不可开交,也便无人有空闲看管这孩子。
“钰儿……能与哥哥一起睡吗?”孩子细嫩的手指忐忑地捏着小鸟,垂着首支支吾吾地道:“娘亲……娘亲不在,我睡不着……”
夏应弦的目光停留在那只小鸟上,眸光一瞬变得柔和起来。
他想起儿时随执事堂师兄们下山采买,阿羽紧紧跟在后面非要一块下山,还埋怨这么好玩的事为什么师尊竟然不让他去。
“师兄你看,我喜动,你喜静,这采买的活不就该让我去么?师尊一定是老糊涂了。”顾惊羽撇了撇嘴,一幅不满的神色。
“休得胡说。”他心觉好笑,嘴上带着训斥的口吻,可手却是攥着顾惊羽的手腕不松,生怕他一个不注意对方又一溜烟跑没影了。
后来下了山,果然变成了顾惊羽在街市上四处乱窜,他在后头追。
直到一个小摊子前,那玄衫人影便停下了。
他跟上去,见顾惊羽直直地盯着那摊主的手看,那双手十分灵巧又飞速地用竹篾编织着,不多会地功夫便编出了各式各样的玩具,像是竹球,螳螂,蜻蜓,还有振翅欲飞的燕子。
“阿羽喜欢?”他一面掏着钱袋一面道:“不过师尊给的灵石有限,只准要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