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指掠过唇线,夏应弦愣怔须臾,旋即握住了那只手。
这一幕落在姬霄月眼里,后者旋即蹙紧了眉头,清咳了一声,随后伸手向顾惊羽,一把将其拉过,又面露关切道:“大乘境气劲冲撞非同小可,林道友,你有伤在身,千万小心,可别被某些笨手笨脚之人给压着了。”
“笨手笨脚”四字还着重强调了一下,夏应弦听在耳朵里,旋即面露愠色,一把拉过顾惊羽道:“哪来个不相干的人,巴巴地上门套近乎,我们家阿羽与你有何相干?”
不知是因为动作幅度大了些还是因为动怒,夏应弦话音刚落便咳嗽了几声,刚拭去的血丝又溢了出来。
姬霄月见状不怒反笑,“一道气劲就把你伤成这样,还是管好你自己吧。”
一口一个阿雨的,听得他莫名火大。
他说完旋即换了一副笑脸对顾惊羽道:“林道友,我还没正式自我介绍吧?”
说时整理了一下仪容,郑重其事道:“我是姬家少主姬霄月,对林道友神往已久。我们姬家乃是三千年世家,家父亦是大乘境天……”
他说得越多,夏应弦的脸色越难看,未等他说完,夏应弦便打断道:“姬少主凰族后裔的名头天下谁人不知?不必大费周章自我介绍了,我们家阿羽并非无知之辈。”
“我说我的,与你何干?”姬霄月冷眼道。
二人的话里火药味越来越重,你来我往,却没有留意到,顾惊羽已经转身往洞府去了。
夏应弦争执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望向顾惊羽道:“阿羽!”
他正欲追上去,此时却听见洞内传出姬无霜的声音,“照夜,这是什么阵法?”
禁制已被方才三位大乘尊者的气劲震塌,听见这句,三人立即反应过来,转身闯入洞府。
只见阮妙真被方才秋照夜一掌击倒,背靠岩壁的她扶着左肩缓缓起身,目露寒光看向潭边,正小心翼翼将“顾惊羽”放回棺中的秋照夜。
姬无霜见到自己儿子也闯了进来,连忙抬臂斥道:“月儿,退远些。”同时警惕地看着寒潭中央,那副模样看起来,仿佛那寒潭内躺着的并非一具不会动的尸体,而是一个怪物。
此时的季修白不知何时蜷缩着身子钻入了墙角处,还不断揉搓着双臂,要是他还能说话,顾惊羽此时一定会听见其不断抱怨:太冷了!冷死老子了!
此时的他修为被秋照夜有意压制,无法抵御这彻骨的寒冷。
见了他的模样,顾惊羽也开始觉得冷了。
这不是错觉,是真的冷,刚刚闯入时还未觉,待了一会之后,彻骨的寒意便沿着脊柱往上蹿,顾惊羽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
他刚打了个哆嗦,却忽然感到一阵暖流袭来,犹如春风吹拂大地,所过之处冰雪消融,又如冬日暖阳,热流丝丝缕缕钻入身体,温暖着全身每一颗细胞,将冻入骨髓的寒冷悉数驱散,令人不由自主感到浑身一酥。
他看一眼不远处的秋照夜,只见对方也正望着他。
他知道这是秋照夜的功劳,可对方却只是给了他一个温和无比的眼神,一句话也没有说。
而且那眼神也只在他身上掠过一瞬,便转向阮妙真道:“阮宗主,念在你我两派交好的份上,方才之事本尊不与你计较,此处乃我宗禁地,请你与姬家主一同离开。”
阮妙真死死盯着那片寒潭浮岛,目光如刀般愤恨道:“照夜,这到底是什么阵法,你说清楚。”
在场都是大乘境天尊,就算认不得此阵,也能感受到这不同寻常的魔气,绝非外界传闻,所谓压制顾惊羽的阵法。
秋照夜不为所动,瞥一眼琉璃棺中的“顾惊羽”道:“这是我门内之事,与二位无关。”
“顾惊羽是谁?当年凭借一己之力一统各大魔门,令本已式微的魔域又再次与中域分庭抗礼,如此魔头,其生死与怎能说与我们无关?”阮妙真一步步走来,一边走着,一边召出流云琴横在身前,做出御敌姿势。
“这并非镇压之法,你瞒不过我。”
秋照夜冷眼一瞥女子,幽然森冷道:“顾惊羽,是我无极剑宗门人,自然是我门内之事。”
气氛有些剑拔弩张,顾惊羽警惕地看着两名大乘境,只见二人已经在对话的不知不觉间,对秋照夜形成掎角之势,若是同时出手,哪怕强大如秋照夜,怕是也难以应付。
他几乎有立即回到本体的冲动,但思虑一会,权衡再三还是将自己按下了,他告诉自己要冷静,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能当着两位大乘天尊的面掉马,否则必有无穷无尽的后患。
都是修真界有头有脸的人物,他们中的任何一位躲一躲脚,整个中域恐怕都要抖三抖,不会轻易动手的,他对自己道。
“照夜。”此时姬无霜观察阵盘已久,虽然那阵盘早已寂灭,却仍留下许多蛛丝马迹,凭借其修为与丰富的经验,已经推测出一二,他微微眯眼,狐疑道:“这莫不是还魂阵?”
阮妙真早有猜测,听见姬无霜这一句便更加笃定。
联系到之前秋照夜看向顾惊羽的目光,她强压下心头妒火,冷然道:“照夜,你要将魔头复生?”
一道刺骨寒意自秋照夜冷然的目光中直直袭向女子,“你说,谁是魔头?”
声音如万年寒冰,可在场所有人都能听出其间蕴含的滔天怒火。
这一声令阮妙真目露怔然,早在百年前那次剑宗之行,她便看出秋照夜的心思,那时的她除了嫉妒,更多的是愤恨,在她眼里,一向不羁的顾惊羽与谪仙般秋照夜根本就不相称。
一个耽于玩乐,放浪形骸,另一个则严于律己,行止如松,是所有年轻修士心中的典范,他顾惊羽凭什么得到秋照夜的爱?
可多年之后却有传闻,说秋照夜冷情冷性,对待同门也从未有过好脸色。
之后多年她再有与剑宗交往的机会,看见的便都是冷漠疏离的秋照夜,以及总是默默追随其身后,面对冷脸也毫不退缩,甚至依然一副嬉皮笑脸的顾惊羽。
她一面对顾惊羽更加不屑,另一面却庆幸着,这天底下没人能得到秋照夜的心,她不能,怡凌不能,哪怕顾惊羽付出再多,牺牲再惨烈,也不能。
最后听闻顾惊羽死在秋照夜剑下,她才后知后觉,以为秋照夜的铁石心肠,恐怕是用这世上最为炽热的凤凰真火怕也是捂不化的。
但她却感到畅快,秋照夜不爱她,没关系,反正他不爱任何人。
可如今,当看见秋照夜望着“顾惊羽”那视若珍宝的眼神,那一幅极尽温柔,呵护有加的举止,三十年来将一具冰冷的尸体护在阵中,怎么可能是因为恨?
多少年了,如今她终于确认,秋照夜并非不爱任何人,而是眼中只有一人。
而且那个人便是她一直鄙夷的顾惊羽。
她胸中升起熊熊怒火,无法抑制,几乎要令她失去理智。
“你是秋照夜,你是天上明月,是落入凡尘的天神,你怎能爱上旁人?还是一个怙恶不悛的魔头?”
没有人留意到,她脚下岩石间出现一道黑色阴影,蜿蜒没入其体内,倏然消失不见。
嘶嘶的低语在女子的脑海中响起:“毁了他,毁了顾惊羽的尸身,如此秋照夜便还是那个冷血无情的秋照夜,无爱无恨,谁也得不到他的心。”
阮妙真似乎对这个声音十分熟悉,她闻言眸光一变,瞳仁似蒙上了一层氤氲,望向琉璃棺的同时掌中流云琴身霎时灵光四溢。
姬无霜感到了强烈的杀意,立即竖起一道火墙将姬霄月等人护在墙体后方,“月儿,以真火护体,退远些。”
姬霄月立即反应,点点头后一把将顾惊羽护在身后。
顾惊羽心头一紧,看向秋照夜的目光也露出一丝担忧。
这目光落在夏应弦眼里,后者心底竟升起一丝欣喜,阿羽担心他!阿羽心里还有他!
秋照夜在那凤凰真火的盾墙前再次升起一道灵气护盾,又一挥袖将那琉璃棺封上,伴随轰隆一声响,棺顶被彻底封死。
他的动作在瞬息之间完成,此时阮妙真飞身半空拨动琴弦,伴随着震耳的琴音,寒潭池水凭空掀起丈余,秋照夜召剑在手迎敌而上。
二人释放的气劲震得四周山石欲裂,洞穴内隆隆轰响。
声音传遍整座宗门,甚至引发了方圆百里的强烈震感。
姬霄月连忙释放凤凰真火形成一道火球将顾惊羽护在其中。
大乘天尊的战斗余波在两道盾墙上留下阵阵涟漪。
碍于有顾惊羽在此,为避免波及到他,秋照夜并未使出全力,便与阮妙真打得难舍难分,后者在接连吃下几道剑气后,终于有些不耐烦,扭头冲姬无霜冷然道:“姬家主,这魔头绝不能复活,你速毁了那琉璃棺!”
听见这句,正挥剑的秋照夜,冰魄般的眼珠转向一侧,瞥向姬无霜。
只是这一瞥,姬无霜便感到了一道强大无匹压制力,伴随着强烈的寒意,竟令他背脊发凉。
这便是当年顾惊羽为秋照夜唤醒的那一缕冰夷残魂,从此秋照夜便有了能够压制凤凰真火的神明为剑灵。
虽然他不明白顾惊羽是如何做到的,但这样一个逆天般的存在,只要此人想,完全可以将整个修界踩在脚下,甚至压过秋照夜。
如果这样一个人复生又为魔域之主,今后会如何?
见他陷入沉思,阮妙真一面拨弄琴弦,真气涟漪如墙一般冲撞着洞穴内壁,几乎要将山体震碎。
同时传音道:“我知你们姬家不愿插手修界争端,可你也看见了,那还魂阵分明是魔门功法,若是放任照夜误入迷途,将来恐为祸苍生。”
这一句令姬无霜下了决心,他目光微变,正蓄势待发,却感到一阵彻骨寒意钻入骨髓,潜移默化中压制着姬无霜体内的凤凰真火。
他心道不愧是秋照夜,面对大乘境的敌人,还有余力压制他。
可他仍面色坦然,缓缓点头道:“言之有理。”
话音刚落,一道火焰倏然从他脚下燃起,眨眼间已蹿向寒潭中央。
那火焰速度太快,秋照夜刚刚接下阮妙真的凌厉攻击,转眼便见真火已蹿至潭中逼近琉璃棺。
他转而奋力挥剑,伴随一声龙啸响起,金色火苗瞬间冻结,像是凝结的火焰,随后便听一声脆响,火焰倏然碎裂,化作冰渣散落。
可姬无霜却含笑道:“晚了,我使的并非真火,而是凤凰精魄。”即便秋照夜的剑灵也难以压下精魄化作的火焰,但如此也极度损耗姬无霜的神魂之力。
只见金灿灿的一片火焰将琉璃棺彻底包围。
秋照夜心头一紧,正欲飞身而去,却被一个力道钳制,转头见无数琴弦紧紧缠住他的脚踝。
季修白见状,极怒之下竟冲破了桎梏,高喊出声:“尊主!”同时一个飞身上前。
就在这一瞬间,琉璃棺轰然破碎。
一切不过发生在数息之间。
来不及了,季修白瞪大了眼,恐惧之下,他灵光一闪,立即划破掌心,双掌结印,“起阵!”
血液涌入阵盘,寂灭的阵法忽然亮起,巨大的两道符印缓缓上升,在琉璃棺上空旋转起来。
正欲调动魂识回归本体的顾惊羽,看见眼前一幕明白过来,季修白是想抢在尸身被毁之前将他召回本体。
可即便阵法启动,而他也正试图回魂,可魂魄却像是扎根在了林殊雨体内,无论如何无法回到原身,他心头一沉。
此时听得秋照夜惊呼一声:“阿羽!”
一道雄浑剑气扫过整个洞穴,冲天剑意将洞顶石柱震碎,硕大的钟乳石在震荡间不断掉落寒潭。
这一剑蕴含的怒火令人便体生寒。
阮妙真与姬无霜同时被这一剑掀翻,纷纷撞上岩壁,重重地跌落在地。
只见姬无霜口中啐出一口残血,“若非你为了护着这些小辈而畏首畏尾,无法施展全力。我未必有机会出手。”
秋照夜冰眸内怒火燃烧,可他没有功夫理会二人,便化作一道疾光冲向寒潭浮岛。
他无视燃烧着的火焰,一脚踏入火圈,随着他的迈入,一道肉眼可见的寒气霎时将火苗扑灭,他试图搂过“顾惊羽”,可手掌却穿过了那副躯壳,仿佛躺在那的不是实体,而是一道幻影。
姬无霜笑道:“真火眨眼便能燃尽一切,现在留在那的不过是道残影罢了。”
季修白面色惨然,一面加大了掌中结印的力度,声嘶力竭喊道:“尊主!回来!”
可不论他做多少努力,只见那躯体倏然分崩离析,化作星点消散。
秋照夜看一眼表情愕然的顾惊羽,那目光中,含尽了愧疚与难过,随后他转向倒地的二人,眸光再次转为愤怒。
无声中一道威压如浪涛般袭去,眨眼间遏住试图起身的阮妙真,滔天怒火在这威压中展露无疑。
只见女子艰难地从呼吸困难的咽喉中挤出一句,“照夜……我是为你好……”
威压增大,阮妙真终于说不出后半句话便昏厥倒地,与她同时倒地不起的还有一旁的姬无霜。
“父亲!”姬霄月撤下火焰盾墙直冲过去,见姬无霜仍有气息,才松下口气,伸指探脉却感到一道寒流遍布其体内灵脉,竟连紫府内的火种都彻底压制,只余一点星火。
父亲是他们姬家几百年来难见的天才,因其拥有返祖的凤凰精魄,是最纯粹的凰族后裔,能压制父亲的真火至此,震怒下的秋照夜,实力强大得令他心惊胆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