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如今坚定,反倒让众人的话音不禁慢慢停下,视线下意识地转向了褚问。
被汪洋般的视线淹没的褚问苍白着脸,静坐在那儿,一言不发。
那个风雨交加的深夜,隐藏在体内的血脉因母亲遇到危险而激发。
他躲在母亲颤抖的怀抱里,视线从死不瞑目的男人身上,缓缓低下来,才发觉自己满手是血。
“娘……”褚问恐惧而茫然,“我怎么了?”
娘亲只是不断安抚着他,但褚问一扭头,又发现自己多了一条白色的尾巴。
三百年前,人与妖族是最势如水火之时,摩擦不断,无比仇视彼此。
一个半妖血脉的孩子,既得不到人族的承认,也得不到妖族的承认,甚至会被双方视为耻辱,会就地斩杀。
这个偏僻的小渔村是一处难得的,不被人族与妖族注意的角落,所以他的娘亲不远千里逃到了这里,只希望他能好好地长大。
屋外雷电交织,娘亲忽然松开他,站起身,努力镇定:“问儿,我们要立刻离开这里,快去收拾东西。”
杀了人是一回事。
褚问还太小,无法控制血脉里的力量,这才是最大的问题。
一旦被村里的人发现……
就在此时,半掩着的门被人猛地踹开,一声粗鄙的骂声传进来:“可算被我逮着了吧,奸夫淫妇,我就知道你们俩不清不楚,贱人整日勾引村里的男人……”
推开门的妇人见到屋中景象,腿一软,砰地跌坐在地,嘴唇张合几下,猛地爆发出声尖叫:“杀……杀人了!”
村中户户亮起了灯,娘亲脸色一变,拉着他夺门而出,想逃出去。
可惜他们没能逃掉,就被提刀带棍的村民们抓了回来。
褚问挣扎着,却激发不了体内的妖族血脉,也不能自主地收起尾巴与耳朵,他们被绑着,任由全村人围观。
“没想到,居然是个小怪物……”
“就知道这女人来村里没安好心。”
“可是他们也确实没做过坏事,还帮我们免费看病……”
“没做坏事?这种妖孽会有好心眼吗,最近海面一直不太平,肯定是他们施展的妖法。”
“一起烧死得了。”
嘀嘀咕咕声里,村长做主,先把他们压去了地下石牢中,商量商量再决定怎么处理。
石牢潮湿又寒冷,娘亲脱力地靠在墙上,眼底含着薄薄泪光:“是娘的错,娘不该带你来这里,问儿别怕……”
褚问努力挪到她身边,靠近了,才发现她身上滚烫得惊人,心里陡然升起一股巨大的恐慌:“娘,您怎么了?”
“娘没事,别怕,你爹会来救我们的……”
她喃喃着,昏沉地失去了意识。
后半夜,她开始浑身发抖,脸烧得通红,咳嗽不止,却只能躺在冰凉的地上蜷缩起来。
褚问急得眼眶通红,只能拼命抵在地上的尖石上磨,磨得手上血淋淋的,终于磨断了手上的绳子,冲过去扶起他:“娘!”
他忽然反应过来,冲到牢门边,使劲拍打着牢门:“来人啊,来人啊,救救我娘!”
他喊得嗓子都嘶哑了,视线里才出现一张黝黑的面孔,沉默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眼蜷缩着的女人。
“你娘怎么了?”
褚问强忍着泪:“周哥哥,我娘给你看过病,她现在生病了,求求你,能不能拿点药过来?”
肤色黝黑的青年犹豫了许久,转身离开。
褚问赶紧脱下衣服,盖在娘亲身上,使劲将她抱起来,让她躺在自己小小的怀抱里。
不知过了多久,青年去而复返,不声不响地丢进来几个药瓶和一件厚实些的衣服。
褚问把衣服铺在地上,又给她裹上厚衣服,喂她吃了药,做了一切自己能做的。
但还是没有用。
石牢里太潮太冷,娘亲高热不退,没有人送水和食物来。
在他们被关起来的第三天,她的呼吸与心跳都越来越弱,几日的折磨让她看起来一下老了好几岁,恍恍惚惚不知见到了谁,干裂出血的嘴唇动了动:“我一直在等你……你为什么还不来?”
她喃喃自语了一阵,神智终于清醒过来,攥紧了褚问的手,沙哑道:“问儿,你一定要活下去,娘不用你去找你爹问清楚,娘只想你好好活下去……”
当天夜里,他紧紧抱着的身体慢慢变得冰凉一片。
晨光熹微时,村中的人终于想好了怎么处置他,浩浩荡荡地带着人,不顾褚问的嘶吼挣扎,粗暴地将他带离了地牢。
近来海面骇浪惊天,无法出海捕鱼,他们要把他献祭给大海,停息妖法。
那是褚问第一次被丢进了海里。
差点淹死的时候,碰巧被浪冲到了礁石上,他脑中回旋着母亲对他说的话,求生的意志爆发出,拼命爬上了礁石。
旋即便被来查看情况的村中人又抓了回去。
第二次、第三次……
一次次溺水后,终于在最后一次,他沉进了深海中,在呛人的窒息中,失去了意识。
他的确死过一次。
在意识被无尽的黑暗吞噬过后,一双手接住了他,将他拉回了人间。
四周一片哄乱,褚问的沉默似乎代表了默认。
原本围在他身边的人眼神都变了,不自觉地往后退去。
褚问的身份,是区区一个流明宗小弟子是不能比较的。
无论他在扶月宗的地位,还是在修界的地位,都是常人难以企及的,被甚为推崇的君子剑,居然极有可能是个半妖,流淌着妖族的血。
这是绝对不该、也不能发生的事。
扶月宗跟捡了宝似的,几个弟子个个人中龙凤,太元宗与扶月宗交怨已久,总被牢牢地压制一头,现在扶月宗的大弟子出了事,太元宗宗主几乎要笑出声来。
他背负着手,嘴角露出丝幸灾乐祸的笑:“褚道友,所有人都在等着你说话呢,说话啊,你是人,还是妖?”
众所周知,褚问秉持君子之道,从不说谎。
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他抿了下苍白的唇瓣,终于滞涩地开了口:“他说得没错……我的确,怀有妖族血统。”
从到了离海,见到了名为林杉的小半妖,再之后见到白狼王玄影的第一面起,他就隐约有了预感。
这一天还是到来了。
这一声磊落的应是,换回了噌地一片拔剑声响。
高台之上,除了顾君衣和燕逐尘,几乎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拔出了剑,横剑相向,剩下的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
顾君衣面沉如墨,横步挡在褚问身前,冷冷道:“我看谁敢伤我师兄。”
“顾道友,你身后那不是你师兄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啊!”
“扶月宗竟要学流明宗,包庇一个半妖不成?我看顾道友丝毫不惊讶此事,莫不是扶月宗早就知道褚问是个半人半妖的杂种了!”
“燕神医怎么也站在那儿,神药谷不是不理世事吗……”
玉清宫的杜夫人脸色难得沉肃了几分,听着四面八方的骂声,嗓音依旧悦耳动听:“褚道友什么都没做过,你们倒先急着扣帽子了?不愧是名门正道,叫人大开眼界喏。”
“女人懂什么?”太远宗宗主扬起下巴,“仙门正道,岂容妖族玷污!”
杜夫人红唇一勾,露出抹美艳的冷笑:“你这个手下败将又算什么,连条狗都不如,敢这么对老娘说话,吴坤,我看你是找死。”
“杜夫人,切莫内讧啊!”赶紧有人打了个圆场,“如今眼下最重要的事,是该如何处置褚问。”
“可是褚道友的确没犯错啊,你们谁数得出他的错?!”
“他怀有妖族血脉,就是他的错了!”
嘈杂一片里,顾君衣安然不动,嘴角的笑不似笑,更似锋锐的剑刃:“废话少说,谁敢接我的剑。”
在各个比武台上的扶月宗弟子从震愕里回过神,没有分毫犹豫地跳下高台奔过来,默契地结阵在外,水泄不通地将褚问护在中间,异口同声:“谁敢动我们代宗主!”
惊怒交加的众人也不禁一阵无语。
扶月宗的老传统又开始了是吗?不由分说地护短。
楚照流终于从下方的闹剧里看明白过来。
这就是堕仙派白狼王打头阵的原因。
单海宏不过是他丢出来的烟雾弹,迷惑他们的视线。
身怀妖族血脉这种事,对于名门正派来说是丑闻,褚问必然很难以启齿,没想到今日就在天下人前,被直接曝了出来。
玄影也停了手,瞅着下方的动静:“我都说了,你们还不信?若不是他怀有白狼一族的血脉,上次就该要了他的命了。”
一时之间,地面上剑拔弩张。
但有顾君衣和燕逐尘看着,一时半刻不会有什么问题。
楚照流的视线缓缓回到玄影,脸色冷冰冰的,再次提起了剑。
他要宰了这头蠢狼。
扶月山的剑阵闻名天下,更别提顾君衣还是杀了雀心罗的绝世高手,燕逐尘也不容小觑,下方一时也无人敢动。
最终还是一个颇为面善的中年男人开了口:“顾道友,这些年褚道友的为人有目共睹,我们并非是要不由分说地杀了褚道友,但仙门首脑竟怀有妖族血脉,这确实无可容忍。不如这样,先将褚道友关进幽牢,容后再议,如何?”
幽牢是天道盟建在地底的寒牢,深逾百丈,暗无天日,只有犯下滔天大罪、大奸大恶之人才会被关押进去。
并且十有八九,不可能再出来,生死难料。
燕逐尘斯斯文文地笑了笑:“在下有幸治过一个从幽牢里出来的人,不过在幽牢下待了月余,便变得疯疯痴痴。阁下说得倒是好轻巧,敢问褚兄除了怀有一半妖族血脉外,你们还挑得出他什么错?”
甚至,怀有妖族血脉,也不是褚问的错。
顾君衣目无表情,直接呛过去:“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儿?”
吴坤方才被杜夫人噎了一通,脸色青白了一阵,不准备再触杜夫人的霉头:“顾道友和燕神医的意思是,扶月宗和神药谷要冒天下之大不韪,与所有人对立,站到妖族那一边?”
“说起来,七十多年前,顾道友为魔修叛离扶月宗,也被扶月宗压下,偏袒妖族与魔门……呵呵,这可不是什么小事。”
这一顶大帽子扣下来,还牵扯到了扶月宗和神药谷。
顾君衣眯着眼看过去,眼底杀意一闪。
从头到尾,只开口说过一句话的褚问忽然站了起来。
顾君衣头也没回:“大师兄,你不用动手,这里我们来处理就好。”
半妖血脉又如何,扶月宗的人,也是他们动得了了?
“抱歉,是我连累了你们。”褚问沉默了会儿,突然越过挡在身前的顾君衣和燕逐尘,月白衣袍被风吹得鼓动不止,当着所有人,他的语气安宁而平和,“不必你们来抓,我自愿入幽牢。”
顾君衣脸色一变,急急叫:“师兄!”
“我不能再把扶月宗和神药谷也卷进来了。”褚问侧过头,冲他露出了个很难形容的微笑,“二师弟,燕兄,多谢。”
能不在意他的血脉,毫不犹豫地为他挺身而出。
当初扶月仙尊救下他时,就发现了他体内的半妖血脉。
但扶月仙尊并不在意,对着褚问惴惴不安的眼神,只温和笑道:“什么人不人,妖不妖的,怀着何样血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选择什么样的路。当我的弟子,只要心怀自己的道,做自己便好。”
他谨遵师尊之言,做了三百年的自己。
如今他站出来,亦是在做自己,而非觉得,半妖的身份有罪。
楚照流与白狼王的战斗进入白热化阶段,天空中其他人插不上手,底下又着实热闹,正准备下去也掺和一下。
一直没有插手,旁观在侧的谢酩忽然望向了虚空中的某一处,冷冷吐出两个字:“来了?”
众人下意识地随着他的视线看去,却只看到了一片茫茫虚空,惊疑不定之际,那片虚空之中,便在众人的注视之下,露出了一角黑色衣袍。
楚照流一剑格开白狼王的利爪,望着那道无声无息出现的黑色身影,瞳孔骤然一缩。
那人就如谢酩的回忆,浑身笼罩在黑雾般的黑袍之中,戴着一顶兜帽,脸上戴着一面恶鬼面具,遮着真容。
他一时甚至顾不上白狼王,寒声道:“终于现身了啊,堕仙。”
听到这声称呼,黑袍人朝他这边略微偏了偏,嗓音嘶哑而阴沉,带着几分再次算计得逞的不屑:“哦,你们去过那座神宫,猜出来了?”
谢酩不言不语,提起了鸣泓剑。
堕仙背负着双手,并不以为意:“心魔引即将侵蚀入你心口,你若胆敢与我动手,须臾就会变成个只知杀戮的疯子。”
他平淡地扫了眼下方,目光落在被锁着的长剑上,勾了勾手指。
不知何时靠近了剑匣的单海宏忽然一伸手,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就将重重灵锁震碎!
剑匣便顺利地一飞而起,落到了堕仙手中。
“那人是谁?”
“单海宏你做什么!”
“你是谁,把仙门之匙放下!”
原本对准了褚问的矛头忽然骤转,众人怒不可遏,但一时摄于堕仙的气势,不敢贸然追上去。
堕仙望着众生万相,哈哈一笑:“真是一出好戏!我就喜欢看戏,尤其看自己写出来的好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