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气之余又有丝好笑。
谢酩抬抬手,不轻不重地在楚照流额心上弹了下:“回魂。”
楚照流倏地回神,悻悻地捂着额头:“你不喜欢大师兄啊……”
谢酩面无表情:“我很好奇,你这种误会是从哪儿来的。”
他对褚问有的只有敬重。
褚问在扶月仙尊膝下长大,最敬仰之人便是扶月仙尊,从小对自己的要求严苛,性格稳重、脾性温和、品行端方,“君子剑”的美称,便是各方修士主动叫起来的。
况且褚问待他确实如亲弟弟一般耐心温和,他虽然性格冷淡,但不是冷血无情的顽石。
楚照流尴尬笑笑:“这个嘛……”
其实是很久远以前的事了。
那时候谢酩还在扶月山修行,有一次师门指派任务,由褚问带队,他和谢酩也跟着下了山。
本来只是听说烟霞一处山头有妖物伤人,但到了地方,才发现那是个妖族窝点。
褚问为了保护师弟们受了伤,谢酩当场暴走,一个人就扫荡了半片山的妖族,等到他安顿好褚问,追过去时,周遭遍地残肢,少年谢酩整个人都浴在血中,低头淡漠地擦着脸上的血。
但那血太多,擦不干净。
看谢酩用力得仿佛要搓破自己的皮,楚照流想了想,递过去一块手帕,谢酩擦去颊边的血,抬起头时,楚照流才发现他的眼神是混沌的。
“他们都死了,”楚照流迎着那双混沌的眼,试探着道,“已经安全了,你随我回去?”
谢酩静静地盯了他许久,倏然间卸了力,倒了下去。
楚照流一手托住他,就听到他昏过去前的最后一句话是:“大师兄怎么样了?”
楚照流随口回了句“没事了”,谢酩才放心地合上了眼。
那时候楚照流天天晚上跟着顾君衣偷溜下山,逛街听戏,听过许多情情爱爱的书,自忖已是情场高手,恍然大悟:昏过去前还念念不忘,必定是情根深种啊!
这个念头根深蒂固,往后楚照流就经常观察谢酩面对褚问时的神情语态,见他对褚问的确要比对其他人都更温和耐心许多,愈发笃定了这个念头。
他少年时坚定不移地觉得谢酩就是他的头号情敌,后来长大许多,分清楚自己对褚问的感情了,又坚定不移地觉得,谢酩就是个臭不要脸意欲拐走大师兄的狗男人。
离海多远啊,大师兄要真嫁过去了,以后回趟扶月山多折腾。
……直到今天,此时此刻。
个中曲折实在太多,楚照流越思考这些年的种种越头皮发麻,实在不好意思讲出来:“剑尊大人大人大量,咱们跳过这个话题吧。”
谢酩薄薄的眼皮半垂着,话音疏淡:“你都说我不是男人了,放过你岂不是太宽宏大量了?”
楚照流扇子都快扇出残影了,闻言微恼:“你不该宽宏大量吗?我都原谅你在秘境里的所言所行了。”
谢酩眉梢微扬,似有不解:“我在秘境里的所言所行怎么了?”
“你……”
楚照流睁圆了眼,顿时气得脑瓜子嗡嗡响。
合着谢酩是当真不在意神宫里那件事,轻描淡写揭过去了,就他为了一句“不是”反复纠结至今?
谢酩是真没把他当朋友啊!
他啪地一收扇子,气势汹汹地转身拔腿就走,左耳上的流苏耳坠被甩出个弧度,晃个不停。
谢酩瞅着他气呼呼的背影,没有追赶过去。
腰间的鸣泓剑似乎对他的行径不满,嗡嗡闹腾起来。
“闹什么。”谢酩淡淡瞥了眼鸣泓,“还不是时候。”
他回过神,望着云舟之外的茫茫雪景,闭上眼,在脑中又过了一遍幻境之中的一切。
既然是那样美好的幻梦,楚照流为何会成为他的一道心魔?
又或者是黑袍人故意引导。
他似乎全部都想起来了,又似乎还有什么没有弄清楚。
一定还有什么错漏。
况且,幻境中藉由种种美好的一切,而生出的隐秘心思,到底是真是假?
他对楚照流的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好感,究竟是对幻境中的楚照流,还是眼前的楚照流?
楚照流想不起来,他亦难确认。
唯一能确定的是,在不确定的情况下,最好的做法,就是不要妄动。
剑修做事多半简单粗暴,谢酩心上也很少放东西,很少这么谨慎以待某件事,亦或是某个人。
因为太过贵重,他舍不得。
楚照流自个儿钻进了屋里,暂时不准备再看谢酩一眼,免得忍不住想解封揍人。
过了会儿,外头响起了敲门声,楚照流眼皮也没掀一下,隔了片刻,敲门声又响起来,这回却有些奇异,像是被什么东西在细细地啄。
楚照流愣了愣,察觉到一丝异常,忍不住好奇地贴过去,打开房门。
一只滚圆毛绒的黄色胖鸟扑腾着翅膀,仰着脑袋啾啾叫:“啾啾!”
娘亲!
楚照流忍不住笑了:“小家伙,你是什么时候醒的?上次还没来得及夸你呢,没想到你也能那么漂亮又威武。”
啾啾一扭一扭的,听到自己被喜欢的娘亲夸奖了,羞涩地低下脑袋。
“想给你的惊喜。”谢酩手心里托着把脑袋插进翅膀里,更显得像个球小胖鸟,“方才跑什么?”
楚照流原本不打算搭理他,听到后面这句,火气又上来了,微微冷笑:“别以为你用啾啾来当敲门砖就能进我的门,我们可是连朋友都算不上的。”
“你在生气这个?”
谢酩总算知道他最近都在气恼些什么了,沉吟了一下,缓缓道:“是我没有说清楚。”
楚照流面无表情:“哦?”
“我只是觉得,”谢酩微垂下头,与他平视着,语气依旧平静无澜,“以我们的关系,仅仅只当朋友,似乎太亏了。”
……
什么叫,仅仅只当朋友亏了?
除了朋友,你还想当什么?
朋友之上还有什么?
知己、至交、好兄弟?
原来在谢酩心里,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到这样的地步了?
那这么看来,只是想着当朋友的他,反而是看浅了这份关系的人?
楚照流一时瞠目,脑门上写满了问号,愕然了好一会儿,结结巴巴道:“这、这样啊,我又误会你了。”
谢酩不露声色道:“没事,我不介意。”
楚照流心情大起大落,听他这么说,又生出几分惭愧来。
也不知道为何,似乎最近和谢酩呆一块儿,他总是屡屡受挫,若有似无地处于下风。
好在说清楚了,他心底升起点说不上来的高兴,豪气干云地拍了拍谢酩的肩膀:“也不早说清楚,害我消沉了好一阵。那从今往后,咱俩就是好兄弟啦!”
谢酩对这一声“好兄弟”不置可否:“现在可以进你的门了?”
楚照流没什么防备地侧身:“进吧,你们流明宗的品味不错嘛,这间客舱的布置深得我心。”
谢酩嗯了声,没有告诉向来习惯入住最豪华房间的楚大公子,这间房间本来就是他的。
客舱在隔壁呢。
进了屋,楚照流远程逗了逗鸟,这才稳住心神,矜持地扇扇小扇子,说起了正事:“燕逐尘到现在还没研究出应对法子,你灵力受限的事也不能传出去,想好怎么应对了吗?”
谢酩身为主办问剑大会的流明宗宗主,少不得要出来主持一些事宜,而以问剑大会的规矩,谁都能向其他人发起挑战。
楚照流忽然明白褚问想到这一层时,为什么会发愁了。
他自然是看不上许多人,觉得就算不用灵力,也能把人打得哭爹喊娘,但立场一换,又忍不住开始担忧谢酩。
谢酩瞥他一眼:“该担心这个的不是你吗?”
楚照流不满地瞪过去,长得好看,瞪人也显得眼波流传,眉目传情似的,美不胜收,谢酩觉得有些过于耀眼,忍不住微微别开眼:“无妨,我能应对。”
楚照流顿时更理解褚问了。
他那副狂傲又散漫的样子,也幸得褚问脾气好。
他心里琢磨了一下,转念就有了主意,不再提这事,托着下巴看啾啾在桌上溜达:“说起来,我还没去过离海,听说离海四季如春,从不下雪,是真的吗?”
谢酩颔首:“真的。”
楚照流眉头拧起:“那多没意思,一年四季都一个样,待着不闷得慌吗?像我们扶月山,春有百花,冬有盛雪,从不枯燥。”
屋内的烛光有些暗了,谢酩正剪了剪烛芯,闻声嘴角勾了一下:“可以布阵调节四季,随你喜欢。”
楚照流又兴致勃勃起来:“真的?那我就不客气啦,听说离海里还有特别巨大的海怪,长得很奇怪,你见过吗?”
“那是鳐鱼,并非精怪。”谢酩稍微一顿,“离海内外,没有妖族。”
流明宗惨遭过妖族血洗,切肤之痛,自然不能容忍。
如今妖族势弱,又与人族有血海深仇,残余的妖族早就躲进了深山老林里,鲜少出没。
若是出现在其他地方还好,敢在流明宗附近游荡,恐怕只会被扒皮抽筋枭首示众。
楚照流能察觉到谢酩淡漠话音里的冰冷意味,心里微微一叹,又觉得谢酩有些可怜。
亲人不在,孤家寡人的,以他的脾气,在离海估计也没有什么交心之人,唯一关系好些的扶月宗,又隔着万里之遥,平时一个人待在流明宗内,也不知道都在做些什么。
夜色渐深,谢酩没有待太久,就起身离开了。
啾啾也蹦跶到他脑袋上,挥挥小翅膀,依依不舍地作别。
楚照流干躺到床上,脑子里装着谢酩的事,不知不觉沉入梦乡,又做了个梦。
这回不再是那些旖旎之事,而是在一座刑牢之中。
梦里的男人被缚仙索捆在铁架上,长发散落,似是察觉到目光,抬起了眼,视线穿过凌乱发梢投过来。
是道冷冰冰的眼神。
楚照流直接被惊醒过来。
往后几日,楚照流难以忘却那道眼神,心里颇感不安。
梦里的男人也不一定就是谢酩,但他一见到谢酩,就忍不住想起那个伤痕累累的男人。
他是怎么了?梦里的自己又为何会站在刑牢之外看着他?
想过了又觉得自己在多想,这梦没有根据,也没头没尾的,他没必要纠结。
云舟全速疾行,一路南下,紧赶慢赶,终于从最北边的烟霞边境,提前小半个月赶回了离海。
离海岛是整片离海海域上最大的岛屿,被星罗棋布的小岛众星捧月般簇拥着,流明宗就坐落在岛上的正中间,大片大片的建筑都是百年前重新修建的,不同于北方的冰天雪地,整座岛屿依旧阳光灿烂,暖洋洋的。
阵法护持下的桃花林盛开了满岛,远远望去似是一朵倒映海面上的粉淡相宜的云朵。
云舟抵达时,流明宗的人早就严阵以待,等候在桃花林外了,见到谢酩,激动得热泪盈眶:“拜见宗主!宗主,您终于回来了!”
楚照流忍不住戳了戳谢酩,调侃道:“他们像是在说‘您还记得您还有个宗门啊’。”
谢酩揉揉太阳穴,和楚照流走过去。
一众长老管事看到楚照流,忍不住偷偷交流了下眼神:宗主平时身边一朵桃花也没有,这次出去回来,竟然带回来个这么貌美的青年,看上去还挺亲昵,铁树开花啦?
这么一想,众人对待楚照流也格外多了几分慈祥尊敬:“宗主到来之前,飞鹰已传信来,我们将这位公子的住处安排在了远翠院。”
远翠院就在谢酩的住所里。
谢酩挑了下眉,没有意见,扭头道:“我和几位长老先去商量些事宜,晚些时候带你在岛上走走,不要乱跑。”
楚照流心道,你想多了,我怎么可能不乱跑?
脸上笑容不变:“好啊,不过在此之前,你是不是该告诉我先前没说的事了?”
谢酩诓他来离海,怕他半路跑了,故意话只说半截,到现在还在心里不上不下的,实在很令人不爽。
谢酩随意摆摆手,示意其他人先去议事园等待,看身边的人都散开了,才把之前没说完的话说下去:“第二个影响,于神智有损。”
楚照流:“意思是,你会突然变成个傻子?”
“……”谢酩道,“可能会突然变成个疯子。”
见他还抠字眼,楚照流气笑了:“怎么听起来你完全不担心?”
灵力受限也就罢了,万一毒发,影响到神智,这可要严重得多了!
桃花林中落英纷纷,两人踩在轻软的花瓣层上,脚步声几不可闻。
谢酩脑中忽然闪过那道在幻梦里点醒无数枯木的身影,无意识将手按在心口,低声道:“我有一道符。”
楚照流:“嗯?”
“可以保平安。”
作者有话要说:
楚照流的不服:啥玩意那么厉害,给我康康给我康康!
第54章
以一代符箓大师楚照流的眼光来看,谢酩八成是被类似顾君衣这样的江湖骗子给诓了。
世上符箓千千万,基本规则都是将某种术法借灵力与咒文,封写于符纸之中,便于随时取用。
什么保平安的符,也只有民间求神拜佛保佑的凡人会信。
谢酩也不像是会信这种心理慰藉的人啊。
难不成……是谢酩的父母留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