蛰伏心中的恶念卷土重来,他凤眸变得漆黑可怖,嗓音却温柔无比。
“哥哥,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会痛。”泪水在霜绛年眼眶中打转。
晏画阑闭上自己不再好看的眼睛,甜甜撅起嘴:“亲我,亲亲我就不痛了。”
霜绛年吻上去,极尽缠绵。
他投入地拥吻着,握紧了手中的箜篌簪,刺入晏画阑的丹田。
动作很快,疼痛只是一瞬间。
晏画阑眼中有一瞬失神,他大口大口吐出黑血,气海既碎,生机迅速流逝。
魔毒终于意识到了危机,它们试图逃窜,试图将自己的根从将死之人体内拔出来,但就像晏画阑无法与它们分割一般,它们也无法逃离这具血肉之躯。
它们会为晏画阑陪葬。
魔主分崩离析,他们从高空坠落,冷风呼啸,魔毒终于在晏画阑将死之际脱离了他的身体,晏画阑也终于有能力张开手臂,主动抱紧哥哥。
他笑了笑,口鼻中继续涌出黑血,眼眶里的液体也落了下来,不知是魔毒,还是眼泪。
“哥哥……我好想多看看你。”
可是他不敢睁眼,害怕漆黑的眼睛吓到对方。
“等你复活,你想看多久就看多久。”霜绛年哽咽道,“我跟你回妖王宫,再也不离开你,一起过多少个上巳节都可以。”
他埋在晏画阑胸前,错过了晏画阑脸上一闪而逝的悲痛。
“一言为定。”他闭着眼说。
他们降落在了雪山上,鹅毛大雪飘然落下,在两人发间染了一抹雪色。
他们同时发觉,这里竟是姑灌山。
两年前,霜绛年在姑灌山开始了第一次的逃离,兜兜转转,又在这同一个地方,许诺永远在他身边。
晏画阑的四肢虚软无力,只能靠在霜绛年怀里。
生命流逝,他浑身虚弱难受得厉害,但还是抓紧每一分每一秒,喋喋不休地说话。
他着重嘱咐:
“记得,一定一定要先去找大椿,取出忘情。等七天之后,哥哥醒了,自然就能看到我啦。”
“如果哥哥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万一我生气了,就不肯复活了呢?”
霜绛年点头说好。
无论他说什么,霜绛年都点头说好,就好像这样鼓励他说话,他就能一直说下去,直到天荒地老。
到了最后,晏画阑的声音越来越轻,必须靠近他的嘴唇,才能勉强听到。
“哥哥之前说,我是你漫长等待之后出现的阳光……我不一样。”
霜绛年附耳在他唇边,在落雪声和微弱的呼吸声中,仔细谛听。
“哥哥对于我……”
耳边只剩下了落雪声。
晏画阑的呼吸停了下来,将答案永远锁在了心里。
身体机能停止后,他尚存着一丝神志,茫茫然地想着未尽之言。
他和哥哥不一样。
相遇之前,哥哥一直在等待阳光,而晏画阑自己甚至不懂光和暗有什么区别,毫无期待,也不会等待。
在第一次见到哥哥的时候,他才知道什么是阳光。
哥哥是他的,生命之初。
[滴。]
[检测到绑定对象死亡。]
[开始解除绑定。]
[恭喜宿主,您消除了九州灭世的隐患。我们将向您发放天道奖励。]
冰冷无机质的提示音在霜绛年脑海中响起。
每一个字他都听清楚了,连在一起他却听不懂。
绑定对象死亡,隐患……消失?
他该浴火重生才对。
怎么会判定为“消失”?
霜绛年双眸空茫,他感觉怀里的身躯在逐渐变轻,晏画阑如同草灰堆就的泥人,身躯碎作细腻的沙土,混杂着雪花,崩塌、消散。
“系统!”他大吼。
他熟悉的那个童音系统响起:[宿主别急,我在检查!可能是别的系统数据出错了……等等,这不是BUG……晏画阑体内根本没有涅槃之力!]
“不能,涅槃?”霜绛年呆呆捧着晏画阑苍白的脸。
涅槃之力怎会凭空消失?
他很快想到了什么。
本来涅槃之力就并不属于晏画阑,而属于凤凰。凤凰既然将涅槃之力传给了他,说明晏画阑亦可将之传给别人。
给别人了。究竟是什么时候?
一段回忆如针般刺入霜绛年的脑海。
在大椿那里。[叫一声夫君,命都给你],那个奇怪的、奖励极高的成就。
“涅槃之力在我身上吗?”
[不在,宿主。]
恍然间,霜绛年明白了一切。
大椿妖奉行等价交换,当初晏画阑为他换取大椿酒,用的便是孔雀翎。
而那日大椿说要为他重塑肉身,重塑肉身的难度,就相当于一次复活!
大椿不和他索要代价,是因为晏画阑,早已替他偿清了。
这是以命换命的爱,宁可牺牲自己,也要保全对方的爱。
所以好感度才在那一日达到[100]。
所以才会有[命都给你]的成就!
“……你骗我。”
霜绛年死死盯着晏画阑,眼眶殷红,抖了抖嘴唇,嗤声露出一个难看的笑。
“什么七日之后就会复活,都是在骗我。你是要骗我取出忘情之后,再发现你早就死了,永远也活不过来。”
“……你以为没了忘情,我就不会心痛吗!”
霜绛年有无数话想要骂他,但是来不及了。
因为魔毒的蚕食,晏画阑甚至无法保留一个完整的尸身。
再等什么七日之后?即便是七分钟之后,什么也都来不及了,刚才还鲜活漂亮的孔雀,连一粒飞灰都不会留。
霜绛年痛苦地闭上眼,肌肤隐隐有莹蓝光辉亮起,鱼尾从仙袍下滑出,化作一尾鲛人。
他睁开了眼睛,一滴泪水就挂在睫羽上,晶莹,浑圆,仿佛折射了雪山之巅的神光。
睫羽轻轻一抖。
鲛人为一生挚爱,落泪成珠。
霜绛年接住那粒鲛珠,喂到了晏画阑口中,目睹着鲛珠逐渐起效,焕发死者的生机。
[滴,系统错误!解绑失败……绑定对象生命值提升中……]
[当前好感度:100/100。]
[恭喜宿主,您对绑定对象的好感已经达到满额。为此,我们将奖励您……]
脑海中模糊地传来什么声音,霜绛年已经听不到了。
用情至深之时,便是他灵肉被迫献祭给忘情之时。
心脏里的忘情被唤醒,它嗅闻到了成熟的生魂,举起镰臂,准备收割期待已久的美味。
霜绛年陷入了黑暗之中。
第69章
大椿曾说过, 待他用情至深之时,忘情会炸毁他的心脏,吞噬他的血肉与生魂。
身躯如何, 霜绛年不清楚。
但生魂被吞,总不该是现在的模样。
此时他正站在河畔, 全须全尾, 也没有禁锢囚困之感, 除了魂魄状态有些寒冷以外,一切都好。
河畔上开满了曼珠沙华, 猩红绚烂的花朵蔓延向白雾深处,望不到尽头。
曼珠沙华见花不见叶, 有天人永隔之意, 相传它们盛放在在忘川河畔,引领亡者的前路。
他大抵是已经死了。
有无数和霜绛年一样的亡魂,向着河水流淌声的方向走去。
他们维持着死亡那一刻的状态,有的断了头,有的肠子流了一地,有的饥寒交迫, 有的垂垂老矣。
他们面色凄苦,步履匆匆,然而一旦扑入忘川河中,痛苦的神情便平缓下来, 露出了祥和的笑, 最后沉入湖水之中。
“沉入河水之后,会怎么样?”霜绛年问。
一个声音回答他:“步入忘川河, 抹消所有伤痛, 平息所有怨憎, 前尘往事一笔勾销,入六道轮回,转世投胎。”
“如果不想投胎?”
“没有人不想投胎。如果不投胎,就要留在这里,一直承受临死时的悲苦与伤痛。”
“……可我并不觉得悲苦或者伤痛。”霜绛年茫然,“我感觉前所未有的好。”
生前他受忘情所困,任何情绪波动都会牵出疼痛,只能一边压抑自己,一边忍受永不停歇的钝痛。
而现在,魂魄已然跳脱身形之外,疼痛骤然消失,心魂仿佛飘然畅游于九天之外,轻松得让他有些不习惯。
他可以自在地笑、自在地哭、自在地想念一个人。
如果说亡魂会维持人死亡时的状态,那么他那一刻的感觉……是最深刻的爱恋。
忘川的声音又响起来:“你不可能永远留在岸上。五日之后,会有牛头马面惩罚不肯往生的亡魂,将你直接打入畜生之道。即便侥幸逃脱阴差的抓捕,你的魂魄受地府阴气影响,也会七日之后,自然消散。”
霜绛年坐在花丛之间,似乎全然不担心。
“会有人来带我走。”他笑着说。
“擅闯忘川,乃是扰乱生死的大罪,更何况没有生魂能抵达地府。你别再痴心妄想了。”
霜绛年无视了它的恫吓,反问道:“你在这里见过凤凰吗?”
对方沉默。
霜绛年接着道:“她就经常来这里一日游罢。来了又走,阴差亦对她无可奈何。”
拥有涅槃之力的人能超脱生死束缚,地府困不住她,她才能浴火重生。
“她曾在此间滞留上百年,打伤牛头马面无数,前些时日才自己跳入忘川河中。”那个声音忌惮道,“你与她,是什么关系?”
霜绛年放松地躺在曼殊沙华之间,花瓣殷红,魂魄雪白,微风拂动,花瓣在他身上勾勒出曼妙花纹。
他没有回答那个声音的问话,而是笃定道:
“我要等他来。”
*
晚些时候,大椿树所居的湖心岛起了雾。
白雾迷蒙,一个人影浮现在浓雾中,晏画阑带着一副冰棺登岛,水雾凝结在眉宇间,缀在睫羽上,如一粒粒晶莹剔透的泪珠。
他脸色如同这冷雾一般苍白,不似人,更似鬼。
“忘情发作了。”晏画阑神志恍惚,“我…我没有保护好他。”
大椿化出人形,眉头紧锁,落在冰棺前。
忘情掠夺生魂的场景极为凶煞血腥,他以为自己会冰棺里看到破碎的血肉与魂魄。
然而霜绛年毫发无伤地躺在冰棺里,面容恬静,胸膛微微起伏,似乎只是睡着了。
“他还活着,但醒不来。”晏画阑垂下眼睫,水珠落在冰棺上,“我能感觉到,他的魂魄不在这里,而在一个…很遥远的地方。”
“他的状态乃我前所未见。”大椿沉吟,“他身体的时间退回到了十六岁以前,无情道修为尽失,由无情道所结的金丹也不见了。”
“十六岁。”晏画阑怔忡,“哥哥植入忘情之时,就是在十六岁。”
大椿问:“解开忘情的钥匙可有寻到?”
晏画阑取出了九刺、拜月华和沾了血的箜篌簪。
三件神器在取出来的瞬间就浮动在空中,隐隐有神力将它们相连,呈三角形飞速旋转,自主落在了霜绛年的心脏上空。
钥匙开锁,一只银色机械蜘蛛几乎是迫不及待地从他心脏里逃了出来。
“忘、情。”晏画阑咬牙切齿。
就是它害哥哥至此!
他徒手抓起忘情,生生掰掉它的八足,在指尖碾碎,然后扭断它的躯干,咔嚓咔嚓嚼成碎屑。
按照时间逻辑,忘情本就不可能出现在的十六岁的霜绛年体内,但没有钥匙,它无法离开。它被时间法则的悖论折磨许久,早已残破不堪,刚逃出生天,却又遭此重击。
一件存在几十万年的成神之器,竟就如此毁灭在了血肉凡胎的愤怒中。
大椿心中生起感慨。
“你能感觉到他的神魂在哪里吗?”他问。
晏画阑道:“我做了梦,梦到哥哥在许多红色的花之间,能听到河水的声音。”
“那里是忘川河,亡魂转世投胎之地。”大椿道,“时间还来得及,只要你拥有……”
话音未落,麒麟的嗓音从浓雾中传来:“只要你拥有涅槃之力,便能随意来去于地府,接他回来。”
晏画阑护住了身后的冰棺,神情戒备:“仙尊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麒麟仙尊小心翼翼地捧起一枚火红色的蛋。
这枚蛋,给晏画阑一种血脉相连的熟悉感觉。
“……娘?”他惊异道。
麒麟仙尊点头,又摇头。
“我借了涅槃之力,以凤凰精血为她重塑肉身,却召不回她的魂魄。这不是她,只是一具空荡荡的躯壳。你失去的涅槃之力,就在其中。”
大椿提醒他:“一旦这枚蛋失去涅槃之力,就会迅速枯萎,连躯壳都不剩。”
“故人已逝,我早该从过去走出来了,否则怎会生出这些波折。”
麒麟闭上眼,幽幽长叹。
“——请把它拿去吧。”
晏画阑伸出手,触碰到了凤凰蛋。
收回涅槃之力后,他魂魄离体,跟随着心的指引,跋山涉水来到幽都山,找到了曼殊沙华盛放之地。
他打翻了试图阻挠他的牛头马面,在忘川河边的花丛里,望见了一个人影。
霜绛年莹白的魂魄沉沉睡着,眼下略有疲容,耳尖覆了寒霜,忘川河水打湿了他的衣角。
生魂在阴曹地府撑不过七日,五日已过,他已经失去了意识,魂魄变得非常虚弱。
但霜绛年始终没有趟入忘川,即便冒着魂飞魄散的危险,他也留在岸上,笃信那个人会找到他,带他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