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思半晌,道:“遵循你的心便是。”
他抬头看向好友:“如你所言,若苟活,你心不能‘平’,气不能‘顺’,如何算的上令尊嘱托的‘平安顺遂’?”
霜绛年顿觉豁然开朗。
“我懂了。谢谢你,鸢白。”他真挚说,“我这就走了。”
裴鸢白:“去哪里?”
当然是去找他的族人。
从霜绛年幼时的记忆来看,魔主毫无疑问是妖族的人。甚至连屠杀鲛人的行动,或许也是前任妖王下达的命令。所有的一切,都与妖族息息相关。
“——我要去妖族。”他说。
裴鸢白疑道:“不怕妖王继续纠缠你吗?”
“妖王?”霜绛年装傻,“他和我有什么关系。”
裴鸢白呵呵一笑:“别以为我看不出,妖王对何六好不是因为何六,而是因为你。那日在丹东镇,他也认出你了吧?”
他没向霜绛年提起,就因为他和好友走得近,所以妖王总是用敌视的目光看他——醋坛子打翻了一地。
而且还有妖族明里暗里调查裴鸢白,向他的药童打听这个“友人”。
“没有的事。”霜绛年垂眸微笑,“不过放心,以后妖王不会来纠缠何六,或许还会暗中派人保护你们。”
至于他去妖族,会不会与晏画阑碰上,会不会被晏画阑认出来——
霜绛年打算创造一个崭新的马甲。
只要把掉马原因全部解决,就没道理再被认出来了……吧。
裴鸢白问:“现在就去妖族?”
霜绛年:“不,我还要等一个结局。”
裴鸢白笑道:“正好,明日便是鸾琴君和乐师侄的合籍大典。你再多留两日,还能赶上一场盛会。”
霜绛年微笑:“大好的日子,我怎么会错过呢。”
孟客枝的好日子该到头了。
修为、权力、名望……还有性命,他一个都别想留。
*
何六今天遇到了三个奇怪的男人。
第一个是鸾琴君。
他正蹲在角落里,研究霜绛年给他的丹方的时候,孟客枝突然出现在他背后。
对方脸色惨败如鬼,吓了何六一大跳。
“师弟,为了你我重伤至此,事到如今,你还没有原谅我么?”
何六发现,孟客枝是认错人了。这些话,是对师父的那个朋友说的。
何六往后退了一步。
这个躲避的举动刺激到了孟客枝,他眼中浮现出血丝,向前踉跄几步,扯起他的衣领。
“我们原是异体同心,我若不好过,日后还有谁肯护着你?还有谁肯教你修炼、为你真心着想?”
何六纳闷,师父的朋友炼丹资质那么高,各大宗门都抢着认他当徒弟,抢着教他修炼,肯定会保护得密不透风,碰一根头发丝都舍不得。哪里还缺人保护、缺人教导?
再说了,师父朋友一点架子都没有,清清淡淡,温温柔柔,还给了他许多丹方。性格这么好的人,大家都喜欢,又怎么会缺人为他真心着想?
这些话在何六脑海中转了一圈,但碍于鸾琴君脸面,没有说出口。
孟客枝把他的沉默当成了拒绝。
他已经走到了绝境,抓住何六的袖子,缓缓跪倒在地,温和清雅的脸扭曲变形。
“师弟,对不起,我不该急于求成,不该想对你动手……师弟,求求你,能救我的人,只有你了。”
这下何六是真的害怕了:“我、我不是你师弟!鸾琴君,您认错人了!”
孟客枝眼中空白,惨笑一声,摇晃着站起身。他甚至没有解释,便跌跌撞撞地消失在了阴影里。
世人眼中的鸾琴君多么光风霁月,何六也是第一次知道,这名被誉为天纵奇才的鸾琴君,也有如此失魂落魄的时候。
不过,若真如鸾琴君所言,害了人,还要求人帮忙,多大的脸?
反正,鸾琴君在何六心中的形象已经崩塌了。
他研究完丹方之后就去师父那里抓药,抱着一堆瓶瓶罐罐往回走的时候,遇到了妖王。
何六闭关前听说了不少妖王的闲言碎语,什么喜欢美人、年龄大小不忌之类的,手一抖,就掉了两只玉瓶。
妖王拂袖捞起药瓶:“要我帮你拿吗?”
这么平易近人?而且很有礼貌,不像是耍流氓。
何六忙道:“您认错人了!我不是他。”
“我知道。”晏画阑没有任何意外,抬手把他所有的药瓶都抱过来,“他走了。”
何六觉得惊奇。
刚才那个“师兄”说了半晌都没认出来,妖王怎么就能一眼分辨出换了人呢?
他抬眼看妖王,发现对方是同样的失魂落魄。
轻佻的凤眸失了神采,平时梳理得风骚的鬓发有些许散乱,也没穿华美大氅——就像接连失去肉骨头、玩具和窝的流浪狗。
“他去了哪,你知道吗?”晏画阑问。
“他去……”何六一瞬间心软,又赶紧止口,“我不知道!”
晏画阑不知从何处抽出一张“妖王妃”通缉令:“他是我的妖王妃。告诉我,这上面的十万上品灵石都归你。”
何六眼神放空。
……妖王给的实在太多了!
就在他意志不坚的时候,裴鸢白及时出现。
“妖王陛下,别为难一个孩子。”
晏画阑冷笑:“为难你一个三百岁老头总可以吧。裴鸢白,我们聊聊。”
攻击修士年龄,不讲武德。
自从知道这妖王并非花心,只钟情于霜绛年之后,裴鸢白就对他宽容了很多——也莫名起了类似为难弟婿的兴趣。
“当然可以。不过,我与好友相识已有百年,那么他在您口中岂不也是一百多岁的老……”
晏画阑急忙道:“哥哥不一样!”
何六看着师父和妖王火药味四溢地走了,不由感慨。
——师父的那个朋友,可真有故事啊。
何六遇到最后一件怪事,是室友乐桃情的留音石:
“我和师姐学了一招特殊的号脉手法,一摸就能摸出男人行不行!他躲我,合籍的时候总不能不牵我的手吧!拿来吧,孟客枝的滴——”
最后的话因为太不和谐,被录音石做消音处理。
何六:“???”
明天就是乐师兄与鸾琴君的合籍大典了,他莫名觉得,明天能吃到一个大瓜。
何六再次感慨。
不愧是师父的朋友!连乐桃情这种难搞的室友也被他征服了,还一起讨论这么私密的事情……
*
翌日,合籍大典。
大典在药宗的最高峰上举办,鹊桥如玉带,仙乐飘渺,药香缭绕,观者闻之只觉灵台清明,乃至有突破之兆,足见出手阔绰。
合籍双方分别是药宗与乐宗资质最高的弟子,这不仅是两个修士的合籍,同样也是两宗永结秦晋之好的象征。
霜绛年混在观礼的人群之中,一会儿飞到这棵松树上,一会儿又落在女修的肩头,像只没有灵智的傻鸟般卖卖萌。
没错,他的新马甲——是一只云雀。
没有了人形,甚至连眼睛都只有两颗小小的黑豆豆,看不出眼神,晏画阑总不能说什么“一和你对视就心跳加快”了吧?
……但愿如此。
耳边传来女修惊喜的叫声:“快看上面,是妖王!”
“妖王也来观礼了?”
“他好像在找什么人……”
霜绛年抬头望向上空。
只见晏画阑踩在折扇青爵之上,衣袂蹁跹,若是打开折扇一摇,定有人要赞他一声风流贵公子。
此时他正俯瞰人群,视线在观者之间不断梭巡。有时他发现一些熟悉的情态动作,会惊喜一瞬,转而发现不是霜绛年,便落入更深的失望中。
晏画阑知道,哥哥一定会来孟客枝的合籍大典。
但他找了一遍又一遍,搜寻了每个角落,还是没发现阿年哥哥的身影。
大典就要开始了。
晏画阑化作孔雀妖,长鸣一声,冲天而起,在大典上空盘旋。
如果不是用了妖形,他现在恐怕会鼻尖发红吧。
一个合籍大典他尚且找不到哥哥,泱泱九州,他们可还会有再次相遇的机会?
晏画阑的心脏好像被掏空了一块,冷冷漏着风,用什么都填补不了。
悲伤和空落化作毁坏欲,他直想喷一口火,将底下这对合籍的新人烧秃,让那些热闹的人群同他一样难过。
可是不行,哥哥就是不喜欢他性子凶,才离开他的。
晏画阑烦躁地眯起眼。
那……暴饮暴食发泄一下总没问题吧?
视野里那只肥嘟嘟的小云雀,好像很好吃。
他看中猎物,收起双翼,俯冲下去。
远处,变成小云雀的霜绛年正蹲在树杈上,有些生疏地梳理羽毛。
忽然间狂风呼啸,空气仿佛被火焰灼烧,他娇小的身躯被孔雀妖一爪按住,压得他动都动不了。
抬眼一看,孔雀妖的血盆大口已经向他袭来。
霜绛年惊呆了。
……这也能遇上?
怎么他变成什么生物,都难逃被晏画阑吃掉的命运啊!
第33章
在被鸟喙暴力“亲”掉整个头之前,霜绛年急忙举起小翅膀,撑住了晏画阑的嘴。
“陛下!我是妖,妖是不能吃妖的!”
云雀属于百灵,体型很小,常常以鸣叫声娇美婉转而著称。因此霜绛年现在的嗓音也轻灵娇软,很是好听。
但晏画阑显然并不怜香惜玉,他恶声恶气道:“妖怎么了?你这样的小妖,我一口能吃一百只!”
其实成年孔雀的叫声非常难听,像是粗哑鸣汽笛之后又嘹亮地“昂啊”一声,再加上晏画阑心情不佳,差点把霜绛年的耳朵都震聋了。
难听,属实不堪入耳。
霜绛年回忆起以前晏画阑“嘤叽”、“嘤叽”娇滴滴向他卖萌的时候,不由怀疑人生。
……你在我面前的可爱奶狗弟弟人设崩了你知道吗?
这个可恶的两面派双标鸟!
或许是晏画阑觉得他体型太小,还不够塞牙缝的,于是撤开了嘴。
霜绛年松了口气,刚打算赶紧离开这阎王爷,忽然又被一爪子按在树枝上,揉来揉去、捏扁搓圆。
他滚掉了好几根羽毛,脑子里翻江倒海。
看小云雀饱受折磨,晏画阑心情倒是逐渐好了起来。
反正哥哥不在,他完全放飞自我,开始用孔雀难听的嗓音哼起歌,自我陶醉地跟着节奏揉搓小云雀。
霜绛年耳朵要聋了,拳头也硬了。
他全部心神都集中在如何教育九漏鱼上面,连合籍大典开始多久都不知道。
滚动突然停了下来。
“喔,牵手了。”晏画阑说。
他松了爪子,霜绛年连忙蹦跶起来,眺向鹊桥上两个修士。
穿上红衣的乐桃情美艳无俦,孟客枝着月白礼服,玉树临风——只是不知这好气色是敷了多少粉才易容出来的。
鹊桥牵手之后,两个人要同时向天道发道侣誓约,待天道认可誓约,合并两名修士的气运,合籍才算完成。
却在这时,乐桃情两指搭在他的手腕上,双眸猛地圆瞪。
“你果然……”不举!
他还没说完,就觉一道符咒打在喉间,止住了他的话头,再也说不出半个字。
孟客枝面上笑意温柔,看向乐桃情的眼神却冷冰冰带着威胁。
止音咒,就是孟客枝发出来的。
他对合籍势在必得,绝不允许乐桃情拒绝!
孟客枝缓缓念出了他的誓约。
乐桃情愤怒地发觉,自己的嘴竟也不受控制地跟着念了出来。
观礼的修士在远处,看不太清,都没有发现异常。
系统急得团团转:[再这么下去,小桃子就真的要和人渣合籍了!]
霜绛年也不免担心,只是碍于晏画阑就在身边,根本不敢帮乐桃情解咒。
就在这时,身旁晏画阑冷哼一声,一道灵气从他指尖飞出,落在乐桃情身上。
符咒一解,乐桃情立刻破口大骂。
“孟客枝,你这骗人合籍的人渣!还不快放开我!”
孟客枝眉宇间划过一抹阴狠。
就差一秒他们就能合籍了,合籍之后,不但乐桃情的修为是他的,药宗的灵丹妙药也是他的。修为骤跌和魔毒或许都能得到缓解。
这是他最后的希望。是谁坏他好事?
乐桃情这一闹,不但乐宗宗主大大皱眉,药宗宗主也觉颜面扫地。
“桃情,这可就是你的不对了。”药宗宗主乐不为道,“鸾琴君是你亲自挑选的道侣,合籍大典也是依着你的意思操办,本座再怎么宠你惯你,也由不得你这般胡闹。”
乐桃情气道:“我胡闹?爷爷怎么不问他做了什么好事!”
孟客枝想故技重施使用止音咒,再搭配以魅惑术,可是稍一动灵气,便觉丹田酸痛无比,已经被人锁了灵气,定在当场。
他气息不稳,视线不断在人群中扫视,最后对上了晏画阑的视线。
晏画阑朝他纯良一笑,孟客枝只觉肝胆俱裂。
……果然是他在搞鬼!
身边,乐桃情已经滔滔不绝说出口来:“他骗我说心悦我,却从不让我近身;我屡次三番想亲近他,他都以各种托辞敷衍过去。就在刚刚,我才彻底确认,他果然不举!”
全场哗然。
有关男性尊严这种问题,很少有人大庭广众说出口,一旦说出立刻引起了轩然大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