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张金金,乃是一云游商人。阁下可是魔域阿顾罗?”张金金眼睛一瞬不瞬,紧盯着那黑烟人形,似乎想从面相上看出端倪。
“阿…顾…罗…,我从来就不叫这个名字。”
“那咱们换个说法,阁下可是古青桥?”
“青桥,青桥,”灵魂轻轻念道,仿佛这个名字糅合了快乐与苦痛,跨越了漫长的时光。
“是如何?不是又如何?”那灵魂并没有直接回答。
“如果你是,我可以助你报仇。”张金金斜睨他一眼。
“报仇?”语声低沉,如闷雷般震得桌上茶杯茶盘嗡嗡作响,尾音里带着一丝嗜血的残忍,“你助我报仇,那么,你又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铜钱有点害怕,喵呜一声躲进了柜子底下。
张金金倒是很自然,施施然道:“我是商人嘛,有利可图即可。你可以不信任我,你只需要知道,我的利益和你的并不冲突。”
“有意思。”黑烟里的话语带着一丝兴味,“你胆子不小。”
“富贵险中求嘛。唉,不管那么多了,阿…古青桥前辈,你准备好了的话,我就施法给你化形了啊。”
“前辈?”古青桥有些意外,“我死……我睡了多少年?”
“不多不多,五十年而已。”
“五十年……”古青桥沉默了,五十年,多么尴尬的时间,足以让一个人度过一生,却不足以把一段时光忘却。唉,先不想那么多了,横竖回到这世间,总有机会亲自去瞧瞧。
“我肉身已毁,你要怎么复活我?”
张金金也不说话,拿过乾坤袋开始往外掏东西。只见他从乾坤袋中拿出一个净瓶,一枚丹药,一叠符咒。
“聚形水、育体丹、定魂符?公子这儿可都是好东西啊!”低沉的声音里带了懒洋洋的笑,“我现在有点相信你的诚意了。”
张金金翻了个白眼,懒得理他,径直走向莲花盘。
张金金用符咒将莲花盘密密地围了起来,左手一捏,育体丹立刻化为齑粉,混入骨灰,右手把聚形水缓缓倒入灰中。然后退后一步,低念符咒,双手爆出一个灵球,注入到莲花盘上。
如同一滴水溅入油锅,莲花盘上的骨灰立刻翻腾起来,那一道黑烟凝聚的灵魂也蓦然下扑,环绕着骨灰不停地转动。
蓦地一阵风起,撒了水的骨灰渐渐被揉成了一个小球。紧接着,小球向四方伸展开来,头、躯体、四肢,人形慢慢显现。黑烟融入身体,莲花盘渐渐消失,最后“啪”地一声,魂灯火焰暴涨,由从前的微弱变为明亮,一具躯体已端端正正地躺在了床上。
张金金双腿一软,坐倒在桌前的椅子上,掏出手绢来擦汗。今晚又是破阵又是赶路,还有这化形仪式,比想象中要费力多了,不过还好,总算是完成了。
张金金休息了一会儿,便上前查探那具身体。
床上的男子。肩宽腰细双腿修长,没有夸张的肌肉却在瘦削中蕴藏着力量。张金金心里的感慨还未成型,一只手指修长的手蓦地向他的袭来。张金金闪电般后退一步,却再无其他动作。那只手已经捏住了他的咽喉。
“现在该担心的人是你吧!”古青桥在他耳边轻轻道。“信不信我现在捏死你,看看谁会来为你这个低贱的混血魔种主持公道?”
张金金生了一双好看的桃花眼,瞳仁漆黑,但对着光仔细去看,眼底却隐隐闪着蓝光,瞳仁的边上,有着一圈细细的金边,那是魔族血统的标志。
“咱们不是一样的么?”虽然说话艰难,张公子的桃花眼却依然带着笑。
古青桥的眼眸周遭,褐金色的光圈一闪而逝。
蓦地,张金金双手齐出,握住了古青桥的手腕,体内灵力奔涌而出,顺着古青桥手臂的经络冲向对方识海。
古青桥全身巨震,不由放松了力道。
张金金魔气一放即收,心下已经了然,对上了古青桥的眼睛。
“你的魔晶不在了。”
如同人界修道,吸天地之灵气,经金丹转化为灵力,储于识海。魔族则是魔晶天生,修道吸取的天地灵气,也会通过魔晶转化储存。甚至妖也有妖丹,都是各自灵力所化。古青桥魔晶已毁,无法运化天地灵气,便如同废人。
“现在你还想助我报仇吗?”古青桥的调子仍然懒洋洋的,眼底却泛起了阴鸷。
张金金沉默半响,迟疑道:“办法倒是有,不过……”
“不过什么?”古青桥挑了挑眉。
“魔族性命悠长,魔核与生俱来。你魔晶已失,现在的身体与常人无异。即使我能给你提升魔力的东西,你也需要一颗内核来转换。”他抬头看了看古青桥,拍拍他的肩膀:“今天先休息吧,这事慢慢商量。”
一出房门,张金金脸上轻佻的笑容就收了个干净,他向守在门口的穆林打了个眼色,两人来到隔壁房间。张金金压低声音说:“果然魔晶已毁,要想让他恢复实力,还是需要去南方。”
“好,我去。”穆林点头。
“嗯,快去快回。也趁机看看那些老头子们到底有什么要求。”
穆林看了他一眼,点点头:“咱们南平见。”说完,也不走正门,从窗口一跃,就不见了踪影。
……
古青桥在客栈直睡到午时才慢慢从梦中苏醒。梦里光怪陆离,各种颜色声音搅在一起乱七八糟,想起来就觉得头疼。还没睁开眼睛,就觉得有个毛茸茸的暖物贴在脸颊边,小小的茸毛在脸上撩动着,有点发痒。
古青桥睁开眼睛,铜钱小猫咪正趴在枕头上,和他头挨头睡得正香。他撑起半边身子挠了挠那毛茸茸的小脑袋,铜钱睡眼迷蒙地看了他一眼,把头往小爪子里一埋,继续呼呼大睡。
桌上放着两套男子衣服,里衣、中衣、夹袄、背心一应俱全,都是街上铺子里的成衣,样式普通,地上放着两双靴子。古青桥也不客气,下床穿衣,衣裤靴子都挺合体。刚穿戴完毕,就见张金金带着客栈的伙计进来,手里捏着用油纸包着的一笼包子。
伙计把手里的热水盆放下,躬了躬身,退出房门。
方金金笑吟吟地望着古青桥:“起来啦!”
“嗯。”古青桥用青盐漱了口,拿起布巾,就着热水洗了把脸,回头坐在桌前。
张金金看着他。眼前的青年二十岁上下,身形劲瘦,面色苍白,更显得一双眼睛乌黑如夜。不过迎着阳光仔细看,眼底的颜色暗暗发红,瞳仁边上也有一圈金边,但并不明显,而是接近褐色。下颌线条硬朗凌厉,唇边带着一丝懒洋洋的笑容,仿佛对一切都不甚在意。
古青桥拿了个包子吃了,随口问道:“你有什么打算?”
“咱们去南平。”
“南平?为什么?”
“那儿有位故人,他手上有东西可以帮你恢复魔力。”
古青桥抬了抬眉毛。
吃完了包子,擦干净手,古青桥跟在张金金后面出了客栈。
室外阳光灿烂。
有多久没有见到阳光了,古青桥眯了眯眼睛,过去的五十年虽然没什么感觉,但心境上却还真有一番沧海桑田。
两人来到了临仙楼。张金金早上已来过一次,在小李的殷勤招待下听过了一回书,这会儿又来,说书先生已经走了,他还是坐在惯常的座位上,要了两盘点心一壶茶,慢悠悠地喝起来。
古青桥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是静静坐着,看着周围喝茶的镇民。
“哎,听说了吗?昨天晚上,伏魔塔那边山里出事了!”旁边一桌的声音略大。
“出了什么事?”
“今天早上,城西的李老头上山里去拾柴火,没想到,看见三个人躺在草丛里,全身是伤,七窍流血,死于非命。”
“对对,我也听说了。今早衙门里去了人,把尸首抬回来了。我那在衙门里当差的表哥说,可能是一伙盗墓贼,挖墓挖出了鬼怪,被鬼追上索了命!”
古青桥抬头望了张金金一眼,从他带着笑的眼里,隐约看到了一丝严厉。那三个人明明死在洞中,今早却在山外被发现,说明昨晚已经有人来查探过了。
一个书生模样的人匆匆走了进来,手里拿着几本小册子,径直坐在了张金金身边。
“来了?”张金金懒洋洋地问道:“样品带来了?”
“是,就是这几本,您看看。”
书生拿来的,是目前坊间流行的小画册,每页配图,下面是故事,都是些百姓们喜闻乐见的精怪传说、民间轶事。
张金金翻看了一下,感觉满意。吩咐书生:“先各印一百本,销量好的话再加。还有昨晚盗墓贼的事,你跟进一下,到时候也写出来。这里地方稍偏了些,没有大城市好卖,我会派其他人过来,给你带些别城的画册话本,这边的特色故事,你印好了也让他们带走。伏魔镇和附近的几个小城,你全权看着生意,年底分红三七开。”
书生大喜,赶紧应了就准备去开工。一时激动,书都没拿稳,“啪嗒”一声,一本小册子掉在古青桥脚下。
古青桥低头一看:画册上印着打斗场景,名字叫做《临魔渊仙师战魔将》。
他伸手把书捡起来,望向那书生:“给我看看成么?”
“行、行,没问题。我那边还有。”书生乐得顺水推舟卖个人情,收拾好剩下的书册,一溜烟地走了。
“走吧,回去再看。”张金金起身算账,溜溜达达地回了客栈。
张金金忙了一下午。
穆林不在身边,什么事情都得自己亲手去做。既然已经决定了南下,那这边的生意也得好好打点一番,南下途中的一些事情也要提前准备起来。
在客栈写了几封信,匆匆去了趟信局,又去车马行雇车租马,忙得张公子脚不沾地。他一边忙一边咬牙切齿,本公子富贵闲人一个,为什么要陷入这些俗事?
好不容易告一段落,张金金推门进入古青桥的房间。
房间里没有人。
桌上有一本小册子,是中午带回来的《临魔渊仙师战魔将》,那书生画工不错,故事情节清晰流畅。书册堪堪翻到一页,画的是出殡的场景:青山隐隐,出殡的队伍全身缟素,灵幡飘扬。路旁众人跪拜,皆痛哭流涕。下面一行小字写道:“一年后,沐仙师回天乏力,撒手尘寰。天下仙士百姓皆痛不欲生。长亭十里,皆是送行人;乡舍城馆,俱是痛哭声。”
“喵呜~”铜钱跳上桌,用小脑袋顶了顶张金金的手腕。
张金金抱猫出门。
古青桥在一条小河边。河面不宽,自伏魔山流下,斜斜地穿过镇西,蜿蜒而去。河上有座小小的石桥,没有桥栏,仅仅是两条宽宽的石板,古青桥就坐在石板边上,双脚悬空,双眼盯着脚下的河水。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这儿的。刚才在客栈,翻了翻那小画册。画得不错但略显夸张,自己兴趣缺缺,翻着翻着,就看到了那个画面。
昨晚听到张金金说,时间已经过了五十年时,自己心里已经有准备了。五十年时光荏苒,故人们或许已经老去,但修仙者元寿长于常人,更有传闻得道者可延寿千年。沐夕沄,那个前世里唯一值得记挂的人,自己或许有缘再见他一面,哪怕只是远远地瞧上一眼。
也曾想过,也许他早就把自己忘了,自在仙门修炼;也许已找到道侣,琴瑟和鸣。不在意,只要他过得好便行。
可如今,却只得了那八个字:“回天乏力,撒手尘寰!”
回天乏力,撒手尘寰!
古青桥的心瞬间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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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也就是说,咱们是同一个时间醒来的?”此时的沐夕沄坐在草地上,背靠天机峰的梅树,阳光照着他玉色的脸庞,因为刺眼而微微眯着双目,像一只慵懒的小猫。
“对!但那时我并不知道。”古青桥坐在他身后,双手环过他的肩膀,轻轻吻了吻怀中人的脸颊,“所以那日看了话本,我……”
“你既然信了,为什么还跑到依云镇来?”沐夕沄拨了拨颊边的散发,侧过头来看着身后的古青桥。
“我只是……”古青桥住了声,眼前的人儿双目含笑,脸颊被阳光照得透明一般,红润的唇带着一丝薄薄的水光……
心中灼热,古青桥一手轻轻扳过沐夕沄的肩膀,另一手抚向他的后颈,摩梭了两下后,俯身吻住了他的唇。
初时只是轻触慢啄,渐渐的心中火热渐起,沐夕沄忍不住轻轻“嗯“了一声,古青桥手上突然用力,托着沐夕沄的后脑,加深了这个吻。
唇舌交缠,直到两人都呼吸困难,双唇这才不舍地分开。
“说嘛,你为什么还要到依云镇来?”沐夕沄固执地接上话题。
古青桥有些不好意思,又低头亲了亲沐夕沄的脸颊,眼睛看向远方的白水河。
“我只是想,再来看看你曾经生活的地方。这里,有我最甜蜜的回忆。我是被人救回的,他们对我必有所图。那时我想,不管今后是怎样的人生,其实都无所谓。我只想再去一次你生活过的地方,把所有的回忆都牢牢记在心里。从那一刻起,我的人生与我无关,只有对你的回忆,才是我的一切。”
“青桥……”沐夕沄的眼睛湿润了,他伸出一只手,环上古青桥的脖子,将脸颊贴在他的下巴上。
“你呢?你不是也听说我被挫骨扬灰了,你又打算做什么?”
“我吗?”沐夕沄双眼有些放空,向后靠在古青桥怀里,“莫长老要我去寻找自己的机缘,而我,大概也就只会浑浑噩噩度过一生。行走世间的,是名门仙君沐夕沄,你的阿沄,永远只停留在高台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