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轻雯着药堂掌柜继续守着,跟着黄泽霖和沐夕沄一同来到后院的一间小屋。
这是罗轻雯往常看诊时休息的地方。
“现在看来,这是一种新的肺疾,”黄泽霖沉吟道:“患者先是发热,同时开始咳嗽,胸部满胀,憋闷如塞。”
“是,”沐夕沄接道:“大多数病患脸色灰白,嘴唇和指甲有暗紫色淤块,舌下瘀筋增粗,舌苔浊腻。”
“这么说来,应是痰瘀阻肺症,”罗轻雯思索道:“可用葶苈大枣泻肺汤。”
“嗯,还可以配合桂枝茯苓丸。”沐夕沄补充。
“不错,不错!”黄泽霖赞许地点点头,这两个孩子,在医术上的天赋,让他深感满意。
三人出了小屋,罗轻雯写了药方,交给药堂伙计去熬。
前厅一阵脚步声响,古青桥已大步走了进来。
天气本就湿热,古青桥显是一口气跑来,此时满头大汗,背后的衣裳像刚从水里捞起一般。
他一抬手,把一个食盒塞进沐夕沄手里,喘了口气道:“都还没用饭吧,赶紧先吃点!”
几人回到屋内,沐夕沄拿出饭菜。西南菜色偏辣,但此时食盒里的,都是些清淡小菜,也不知古青桥是从哪里买来。
“你们赶紧吃,边吃边听我说。”古青桥接过沐夕沄递过来的帕子。
话说三人去了府衙,将来意说明。百花城的父母官叫做沈毅,平日里喜欢呼朋唤友吟诗作赋,倒也清政爱民。听了三人之言不敢大意,一面调派人手与三人一同去摸查,一面着人去通知百花谷家主。
三人带人在城中走了一下午,倒是找出几十户已发病的人家,就近送往附近的药堂。
“不知是不是我太敏感,”古青桥说道:“今日去摸查时,有两个大户人家,主人都不在。问过家里管事,说是外出避暑去了。但问问日子,却是前几天刚走。”
“若是避暑,六月里就该动身,”沐夕沄已吃好了饭,起身给古青桥倒茶:“如今夏季都快过去了,却说去避暑,的确有点奇怪。”
黄泽霖祖孙俩现在的想法都绕着如何医治病患,此刻听了这话也未太在意。黄泽霖吩咐道:“轻雯你熟悉百花城,一会儿去写些通函,告知全城的药堂,先用葶苈大枣泻肺汤和桂枝茯苓丸把病情压住,再抽调人手一起做个会诊。”
古青桥此时也休息得差不多了,站起身来道:“城东还有几片要去走访,我先去了。对了,刚碰到朱易城,说是今天城里还很平静,没有太多人议论生病的事,他暂时和我们一起去清查,明日再上酒楼去打探。”
说完起身,沐夕沄叫道:“我送送你!”紧跟着他出了房门。
两人匆匆向药堂外走去,此刻夜已全黑,西市早收了市,街上一片寂静。沐夕沄紧跟着古青桥的脚步,刚一迈出药堂大门,眼前的人就突然转过身来,横跨一步把他带到了门柱的阴影后。
温暖的唇落下,含着两人的呼吸,极尽缠绵。
唇分,古青桥又在他鼻尖上轻咬了一下,低头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塞在沐夕沄手中,低声道:“我走了,你别太累。”
“嗯,”沐夕沄抬眼看他,眼底一片依依不舍。
又伸手抱了抱他,古青桥狠心转身,向前急掠,三两息便消失了踪影。
沐夕沄低头打开油纸,里面是三块荷花糕,已经被压得有点变形。糕点暖暖的,还带着那个人的体温。
沐夕沄笑着拈起一块,放入口中,香甜的气味包裹着口腔,便如同刚才的那个吻,回味悠长。
第91章 封城
第二日清晨,沐夕沄在激烈的拍门声中醒来。
头天晚上他一直在药堂前庭后院来回跑,煎药、看诊一刻不停。到了丑时,一位老大妈突然胸闷不能呼吸,沐夕沄和药堂伙计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她喉咙深处浓腻的粘痰拔除,灌了药又施了针,好不容易让大娘挺过了危险,那伙计却一头栽倒,沐夕沄又是一翻忙乱。
待到诸事稍停,天已渐亮,沐夕沄把黄泽霖硬押回房,让老人好好休息,自己则靠在内院的房廊下打了个盹,还不到半个时辰,前厅里突然嘈杂起来。
沐夕沄揉揉双眼,整了整衣衫,来到前厅。
药堂的掌柜盯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开了门,欲哭无泪地看着门前的人群。
昨夜收治的镇民尚未康复,药堂的伙计已经累倒了一半,今日门前又来了这么多,掌柜的只觉得头皮发麻,一时间犹豫起来。
罗轻雯匆匆从内院跑出来,也是一脸的疲惫之色。
掌柜的带着哭腔问道:“九小姐,怎么办啊,这么多人,这怎么忙得过来?”
罗轻雯一时也没了主意,拿眼去瞧沐夕沄。
“收!都收下!”白衣的仙君语气坚定。
“可是……”罗轻雯有点犹豫,“前堂后院都已经躺满人了,怎么办?”
沐夕沄抬眼看了看西市,昔日热热闹闹的市场此时空空荡荡,一排排摊位全都空置着,疫情结束之前,西市怕是都无法恢复了。
“如果百花谷能够提供场所,那再好不过。“沐夕沄道:”在此之前,把西市的摊位推到一旁,搭起帐篷,作为临时的安置地吧。”
罗轻雯的眼睛亮了亮:“好!我这就回谷去,请父亲开谷救人!”
当黄泽霖起身时,罗轻雯已快马出城,向百花谷求援;西市里,古青桥带来了一队士兵,正在挪动摊位,搭建帐篷。
沐夕沄见他过来,赶忙过来扶住道:“您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不了,年纪大了也睡不着。”黄泽霖看了一眼门前的情况,点点头道:“你们做的很好,西市这块地大,把症状轻的、年轻的病患都放在这边,按时供药就行。年纪大的、病重的留在药堂,咱们时刻照看着。”
接下来的几天都在忙乱中度过。黄泽霖与沐夕沄在回春堂,其他人或多或少都会些医术,分散在城中各药堂帮忙。
这种肺疾的传播速度很快,常常是一人染病,一家人都难以幸免。幸而在疫情初期就进行了一番清查,把所有的轻度病患都集中在了新建的安置点,重症的患者则安排在各个药堂。
药堂里的大夫伙计全都连轴转,疲累不堪。
所幸病情渐渐稳定下来,除了本身就有重疾的老人,其他人看起来都开始渐渐好转。
黄泽霖从西市的安置点回来,稍稍松了一口气,站在回春堂门口。
沐夕沄仍是一袭白衣,正在堂内给一位老人诊脉。
连日来不停地看诊煎药,他每日休息不到两个时辰,吃饭也只能瞅着空,常常一忙起来就顾不上。几天下来,他的脸已经瘦了一圈,下巴越发尖了起来。但他依然语调平静温和,诊脉扎针稳稳当当,看得黄泽霖连连点头。
黄泽霖正要出言让沐夕沄休息一下,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到了回春堂一个急停,朱易城跳下马来。
“黄长老!”他急匆匆地道:“城南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病人,麻烦您过去看一看!”
“奇怪?怎么个奇怪法?”
朱易城小心看了看黄泽霖身后的镇民道:“我也说不上来,您老还是亲自去瞧瞧吧。”
黄泽霖心中一凛,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他点点头,进药堂收拾了药箱,与朱易城共一匹马,前往城南。
城南,贫民区。
这里是百花城生活环境最差的地方。房屋矮小,多是几片薄薄的木板,加盖一层茅草便住进了人,屋檐都重重叠叠搭在一起,屋内透不进阳光。七月的西南多暴雨,天气潮湿,贫民区里的积水从来没有干过,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霉味。
那位“奇怪”的病患名叫赵七,就住在其中的一座小屋中。
前几日苏言君带人来清查时,已将这里的可疑病人都筛了出来,病重的送往药堂,轻症的集中在一旁的空地上,找附近药堂的大夫挨个看了诊,拿了汤药分了下去。
赵七在这一片算是发病最早的,当日领了汤药后就回家躺下了,后面两日也不见出门,今日一位相熟的邻居又去了趟药堂,领了免费的汤药回来,打算分他一份,谁知道到了他家,才发现事有异常,赶紧报告了官府。
黄泽霖到的时候,已有一群防护得严严实实的士兵将赵七的房屋围住,一群镇民站在远处指指点点,不敢靠近。
黄泽霖用布巾围住口鼻,进入屋内。
赵七直直地躺在床上,两眼微睁,一动不动。黄泽霖走近才看到,他的双手双脚都被草绳牢牢缚住,皱眉问道:“为什么这样?给他解开,我得看看到底是个什么症状!”
朱易成做个手势,叫上了两名士兵,三人一同走上前来。他让那两人在床边站好准备着,自己拔出匕首,快速割断了赵七手脚上的草绳,后退一步,守在黄泽霖身前不远处。
赵七又在床上躺了半刻钟的时间,缓缓睁开了眼睛。
平常人的眼睛睁开,必会看向有人之处,赵七睁开眼后,眼珠却动也不动。他坐起身来,一翻身便下了床,在屋里四处走动起来。
朱易成手里拎着匕首,在床头重重敲了两下。
赵七本在游荡的身子一顿,突然转过身来,双手弯曲如爪,狠狠的向朱易成抓来。
朱易成一矮身躲了过去,赵七扑空后立刻转身,又向他抓了过去。
两人在房内你追我逃了片刻,黄泽霖发现,若朱易城远离赵七,而且没有大的声响时,赵七便十分茫然,但只要朱易城发出一点声音,或者靠近,赵七立刻会向声音的来源扑去。
一炷香的时间后,朱易成向两个士兵一招手,两人扑上前去,把赵七按在床上,又绑了起来。
黄泽霖上前去看了赵七的面色、舌苔,又诊了脉,心下诧异。
所谓“五脏所藏:心藏神,肺藏魄,肝藏魂,脾藏意,肾藏志”(注)。人有三魂七魄,肺疾,让本应安于肺中的魄散于体周。若是寻常疾病,扎针吃药后,魄便可以回来,人也恢复正常,而这赵七虽吃了药,肺的毛病没了,七魄却没有完全回到自身,少了主神智和情绪平和的两魄,变成了行尸走肉,还是十分暴戾的行尸走肉。
不知是只有他一人这样,还是所有得病的人都会如此。黄泽霖突然感到不寒而栗。
回春堂。
沐夕沄看完最后一个重疾患者,正趴在药柜前的柜台上休息。连日的劳累下,他几乎是额头刚刚碰到桌面就陷入了梦乡。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得“啪“的一声,有什么东西摔在了地上,紧接着,传来了伙计的尖叫。
沐夕沄猛地起身,就见地上摔了一个药罐,药汁药渣洒了一地。药堂的一个伙计,正瑟瑟发抖地蜷在墙角,周围围着一圈人,正伸长了双手要去抓他。
那些人,是刚才还躺在药堂中的病患!
沐夕沄一跃而起,跳过柜台来到药堂中央。落地声一出,站得离他较近的几个人立刻循声而动,张着手向他扑来。
沐夕沄一矮身从人缝里钻出,扒开围着伙计的几个大叔大妈,将他一把拉了出来。
伙计吓得浑身颤抖,鼻涕眼泪糊了一脸。
门外也有尖叫声传来,沐夕沄心中一凛,拉着伙计到了门外,顺手关上药堂的大门。
西市的安置点里,轻症的患者静静躺倒,一动不动;之前病症较重的,已开始四处活动,见人就扑。大街上哭爹喊娘之声响成一片。
“砰,啪!“远方的天空绽放出一朵红色的烟花,那是府衙官兵的求救信号!
“砰!砰!”又是几声,百花城的几个主要区域都已沦陷。
街上的人在疯狂地奔跑,若说前几日人们还能按捺住心中的惶恐留在城里,不过是不忍看着亲人生病无人照顾,而药堂开出的药方也还能控制病情,如今病人们突然变化,像是一同入了魔,人们哪里还有心留下?
一时间全城混乱,所有还能动的人全都向城门涌去。
古青桥此刻站在城北的大街上,这里的人群也陷入了疯狂。他被人流裹挟着朝城门移动,脚步有些踉跄。正打算跃起,却瞥见远处一个人影御剑而至。
古青桥猛地停了下来,任身后的奔跑者不断地在他身上碰撞。
身前身后都人头涌涌,你推我搡毫无章法,天地间,仿佛所有的人都跑向远方,所有人都试图弃他而去。只有那一抹白色的身影,面对人们的疯狂毫无惧色,迎着汹涌的人群,逆流而来。
“青桥!”御剑的仙君伸出一只手,下一瞬,古青桥已站上剑身。
奔跑的人群此时已到达西城门附近,城门前金光闪烁,一个巨大的结界不断将奔来的人群纳入其中。
秦乐坐在阵前,微闭双目手捏法诀,显然是防御阵的阵眼。苏言君、黄泽霖等人站在他身后,为他输入灵力。
沐夕沄与古青桥加入了维持结界的队伍。
很快,居民们全部进入结界,结界外则站满了行尸走肉般的病患,听不到结界中声音的他们,又开始一脸茫然地四处走动。
结界中,哭喊声一片,几个身强力壮的汉子拼命拍着城门,但大门紧闭,无法打开。
“放我们出去,放我们出去!”有人哭喊。
“所有的城门都被关上了,怎么办啊?”有人哀嚎。
“为什么把我们关在这里!”人群愤怒地呼叫,“那些人都疯了,我不想死,让我们出去!!”
“是什么人封住了城门?”古青桥问道,“沈大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