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霁自然觉察到了温祈的异常,三日后,他终是忍不住质问道:“你为何将朕视作洪水猛兽,处处躲避?”
温祈眼眶发烫,却是笑道:“我怎敢将陛下视作洪水猛兽?”
丛霁追问道:“你既然并未将朕视作洪水猛兽,何故处处躲避?”
“陛下于我,犹如阿芙蓉,我吸食良久,已患上了烟霞癖,我须得离陛下远一些,方能戒掉陛下。”温祈下定了决心,“我打算春闱过后,便搬出宫去,望陛下恩准。”
“朕……”丛霁猝不及防,心脏发疼,“朕先前问过你是否愿意出宫,当时你要朕别赶你走,别不要你,还哭得极是伤心,你为何改了主意?”
温祈平静地道:“我已清楚陛下绝不会垂青于我,自当趋利避害。”
“趋利避害,朕已是害了么?”丛霁喃喃着,后又含笑道,“到时候,朕亲自送你出宫。”
温祈作揖道:“多谢陛下。”
一人一鲛一时无言。
少时,温祈努力地用轻松的语调道:“明年我虽已不在宫中了,但陛下可传我进宫陪陛下一同赏雪。”
丛霁摇首道:“不必了。”
四日前,自己与丛霁以吻为誓,明年要一同赏雪。
短短四日,丛霁便食言而肥了。
不过所谓的以吻为誓本就是自己一厢情愿罢?
温祈为了让自己体面些,不至于太过狼狈,强忍住泪水,信手取了一册《鬼谷子》,佯作专心地看着。
突然,他意识到这《鬼谷子》是丛霁曾细细研读过的,其上还附有丛霁的批注。
他忍了又忍,泪水仍是不受控制地翻滚下来,变作了鲛珠。
幸而丛霁并未关注他,给予了他足够的时间藏好鲛珠。
不一会儿,内侍呈上了晚膳,一人一鲛沉默地用罢晚膳,各自沐浴后,上了床榻,分别占据着床榻的一侧。
温祈舍不得赶丛霁走,丛霁一如往常,夜夜宿于丹泉殿。
他猜不透丛霁的心思,夜夜面对着丛霁,却又碰不得,自是备受煎熬。
煎熬的日子一长,他居然习惯了,甚至还能与丛霁谈笑风生。
时值小寒,雪落了一场又一场,见得多了,便不稀罕了,温祈再未像那夜一般,兴奋地冲出丹泉殿。
那厢,云研克服万难,终于查明了金步摇上所淬的剧毒,并想出了治疗丛露的药方子。
他当即求见丛霁,双手将药方子奉于丛霁,直言道:“陛下,将要过年了,草民云游多时,必须回乡去了。”
丛霁接过药方子,问道:“是否有人在等你回乡?”
云研颔首道:“草民的心上人在等草民回乡。”
丛霁心生羡慕,伸出手去,客气地道:“劳云大夫临走前为朕诊脉。”
他曾看遍名医,无果,早已不抱希望,他甚至连自己是何时中的毒都不知晓。
云研探上丛霁的脉,半晌,蹙眉道:“由陛下的脉象判断,陛下龙体安康,并无异常。敢问陛下是何处不适?又有何症状?”
果然如此,与其他大夫所言一般。
丛霁不答,收回手,道:“朕着人送你回乡,莫教你心上人等急了。”
云研恭声道:“待草民陪心上人过了新年,即刻返京,草民必当竭尽全力,医治陛下。”
由于丛霁素有暴君之名,他一开始不喜丛霁,但从这数月所见,丛霁与民间传言截然不同,算不得暴君。
“那便劳烦云大夫了。”丛霁心知自己不当怀抱希望,以免失望,但这一线希望实在过于诱人了。
云研如若能为他解毒,他便能如温祁所愿,做一明君,他便能向温祁表白心迹,与温祁两情相悦,将温祁娶作皇后,与他白首偕老。
次日,他着人送云研回乡,还赏赐了云研金银,并与丛露一道送别云研。
然而,他并不知晓无人在等云研回乡,仅有一座坟冢在等云研回乡,云研的心上人早已被收殓于棺中,被长埋于地下,与其阴阳两隔。
云研启程后,他揉了揉丛露的发丝,柔声道:“露珠儿,你要快些好起来。”
待你痊愈,朕便能好生教导你,再将皇位传予你。
丛露窥见了丛霁眉眼间隐约的愁绪,关心道:“哥哥,出什么事了?你为何瞧起来很是忧伤?”
丛霁矢口否认:“定是你瞧岔了。”
丛露打趣道:“哥哥难不成与嫂嫂闹别扭了?”
“朕与温祈并未闹别扭。”而是朕教温祈伤心了。
丛霁仰首望向崇文馆所在的方位,心道:温祁,你是否即将戒掉烟霞癖了?你是否即将戒掉朕了?
作者有话要说: 云研的故事详见《恶毒女配,性别男》番外一
阿芙蓉:鸦片
烟霞癖:吸食鸦片的嗜好
ps:预计下周doi
第67章
自从开始服用云研所开的药方子后,丛露面上凹凸不平的伤痕便渐渐地好起来了。
腊月十四,将近一月过去,她的伤痕已好了大半。
丛霁与温祈依旧同榻而眠,不过再也不曾牵过对方的手,抱过对方的身体,吻过对方的唇瓣,更不曾为对方礼尚往来过。
除此之外,温祈的表现与先前一般。
腊月十五,子时方至,嗜血之欲骤然袭上了丛霁的心头,逼得他睁开了双目,温祈蜷缩的背脊随即映入了他的眼帘。
他的右手不受自控地向着温祈探去,幸而于指尖抵上温祈的背脊之前,撤了回来。
他绝不可能接受温祈的心意,自然不该再碰触温祈,以免温祁误会。
不久后,嗜血之欲已然占据了他的四肢百骸,他不得不下了床榻,披上外衫,蹑手蹑脚地走出丹泉殿。
已是大寒,滴水成冰,呵气成霜,他却感知不到寒冷,径直往天牢去了。
“十步”并不在手边,他提起一名死囚的后颈,干净利落地用右手贯穿了其胸膛。
温热的血液让他舒服了许多,他不紧不慢地抽出右手,这右手鲜血淋漓,飞溅的血液污染了他的面颊。
死囚的尸体倒于地上,他居高临下地盯着尸体,揉按着太阳穴,内心一片虚无。
那厢,由于地龙烧得过热,使得温祈口干舌燥,他睁开双目,方要起身去饮茶,竟发现丛霁已不在了。
丛霁应当是去临幸妃嫔了罢?而今正于温香软玉中销魂着罢?
他伸手抚摸着尚有丛霁体温的床面,低声道:“陛下,我心悦于你。”
话音落地,他叹了口气,下得床榻,行至桌案前,拿起茶壶,为自己斟了一盏凤凰单枞茶,一饮而尽。
这凤凰单枞茶已然凉透了,他乃是鲛人,并不惧寒,又喜冷食,竟因这一盏凤凰单枞茶而遍体生寒。
他放下茶盏,回了床榻,阖上双目,果然一夜无眠。
破晓时分,这偌大的丹泉殿内依然只有他。
丛霁或许不会再回来了罢?
这个想法不断地在他脑中徘徊,以致于他全然听不进先生所讲。
果然,直至月上中天,丛霁都未现身。
罢了,反正他于丛霁而言,仅仅是一件可有可无的小玩意儿,他便该礼尚往来,将丛霁也当作一件可有可无的小玩意儿才是,何必对丛霁太过上心?
礼尚往来……
早已远去的灼热陡然降临,迫使他覆上了手去。
其实,他之所以决定于春闱后,离开丛霁,是由于春闱一过,便是鲛人的繁育期了。
作为一尾已经成年的鲛人,他该当回到深海,回到族群当中,寻一名雌性鲛人,共同孕育子嗣。
即便他并无与雌性鲛人孕育子嗣的打算,但他生恐自己会因为发情而在丛霁面前失尽尊严,是以,他必须及时离开丛霁。
而今,他正枕着丛霁的玉枕,并不知廉耻地将自己的手想象成了丛霁的手。
不过丛霁的手较他的手大一些,且其上长有剑茧,与他的手迥然相异。
心脏发冷,身体却烫得厉害,他双目紧阖,不愿目睹自己的丑态。
良久,他将自己擦拭干净,粗暴得将自己弄疼了。
下贱如他者,丛霁若是接受了,便是自降身份,不接受才是天经地义。
他换了一身亵衣、亵裤,歪于床榻之上,身体与精神皆处于极度的疲惫当中,竟是夜不成寐。
整整一夜,他一直盼望着丛霁的到来,与此同时,却又认为丛霁倘使来了,显是徒增烦恼。
腊月十六,他堪堪食之无味地用罢晚膳,居然闻得了一把熟悉的足音。
——是丛霁!
丛霁明明踩于地上,他却错觉得丛霁踩于他的心尖上,一下又一下,教他悸动不已。
他强忍着扑入丛霁怀中的冲动,佯作并未注意到丛霁,放下竹箸,取了一册《太平广记》。
字字入目,但无一字入心,他的全副精神皆投注于丛霁身上,待丛霁行至他身侧,他方才站起身来,作揖道:“温祈见过陛下。”
丛霁凝视着温祈,柔声道:“平身罢。”
温祈站直身体,抬起首来,视线一拂上丛霁的面孔,立刻贪婪地舔舐了起来。
少顷,他倏然低下首去,强迫自己将丛霁视作无物,认真地看《太平广记》。
可是这对于他而言,过于艰难了。
丛霁的唇瓣张张阖阖,末了,问道:“你的算学如何了?”
他曾教过温祈约莫半个月的算学,后因温祈已跟上付先生的进度了而作罢。
温祈淡淡地答道:“尚可。”
丛霁又问道:“其他功课如何?”
温祈又答道:“尚可。”
丛霁歉然道:“你是否已不愿再见到朕了?”
温祈摇了摇首:“能得见圣颜实乃温祈三生有幸。”
“你好好用功罢,朕便不打搅你了。”丛霁满心怅然,转过身,向着殿门走去。
温祈痴痴地望着丛霁的背影,他清楚丛霁这一走,怕是再也不会踏足丹泉殿了,但他更清楚挽留丛霁毫无意义。
他当即垂下眼去,不再看丛霁,以免一时冲动,做下毫无意义之事。
丛霁猜测温祈大抵已将他戒除了,不挽留他理所当然。
他情不自禁地回过首去,温祈正用功地看着一册书,他的离开显然并未对温祈产生任何影响。
他接着向前走去,一直到踏出丹泉殿,温祈都未挽留他。
温祈既已将他戒除了,待他自行了断,温祈必然不会伤心,这乃是一桩好事。
出了丹泉殿后,他便往思政殿去了。
他因嗜血之欲浪费了一日的辰光,尚未将积攒的奏折批阅完毕。
他虽是暴君,却算得上勤勉,但适才面对着奏折,他全然无法集中精神,所以去见了温祈。
早知如此,他便不该遍寻鲛人;早知如此,他便不该放任自己亲近温祈,免得害人害己。
可这世间上,从来不曾有过后悔药。
及至丑时一刻,他才将所有的奏折批阅完毕。
丑时二刻,他正欲入眠,突然,秦啸在外头急声道:“陛下,有急报。”
这急报想必并非什么好消息。
十之八/九是周楚有异动。
他镇定地扬声道:“将急报送进来罢。”
来送急报之人乃是一灰头土脸的小卒,身上有伤,并不严重。
他从小卒手中接过急报,又令内侍带小卒下去治疗。
急报一被展开,不出他的所料,周楚已派遣骑兵越过边界,趁夜烧杀抢掠了一番。
所幸他早已命地方官将百姓内迁,遇害的百姓寥寥无几。
周楚骑兵行事嚣张,遭到追击后,才撤回了周楚境内。
若非南晋的军力不敌人人善骑射的周楚,他必然要借此大举进军周楚。
可惜,正值隆冬,行军不易,补给艰难,且南晋将士大多不耐寒,如若开战,南晋恐怕占不到便宜。
最好待冰融雪消再开战,但周楚已迫不及待地想吃下南晋这块肥肉了。
目前,镇守边疆的大将乃是周纭与段锐之,周纭手握五十万精兵,不过其人乃是周太后的亲舅舅,他无法确定其人是否心怀鬼胎,而段锐之则是他的心腹,他于今年年初将段锐之调往边疆,便是为了牵制周纭,备战周楚。
与周纭相较,段锐之劣势明显:其一,段锐之手中仅有八万将士;其二,段锐之资历太浅,无论是凝聚军心,亦或是作战经验方面俱非周纭的对手。
倘若周纭怀有异心,段锐之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手中这急报乃是段锐之亲手所书,此等大事,周纭竟然毫无反应。
他现下可谓是内忧外患。
思忖许久,他最终只能命段锐之按兵不动,并命户部尚书尽量再筹集些粮草,运往边疆。
一年前,他便命户部尚书如是做了,然而,由于种种天灾人祸,粮草短缺,导致一年过去,粮草仍然不足够。
他思考着对敌之策,再无睡意。
腊月二十,天色阴沉,乌云滚滚,方过午时,便落起了雪来。
散学后,温祈手撑油纸伞,踏着薄薄的积雪,慢慢地向丹泉殿走去。
自腊月十六起,丛霁便未再踏足过丹泉殿。
他失宠之事不胫而走,不少人幸灾乐祸,不少人阴阳怪气,不少人对他虎视眈眈。
他全未理会,照常念书。
腊月二十六,他已足有十日未曾见到丛霁了,他终是忍耐不住相思,于散学后,去了思政殿。
以防刺客放暗箭,思政殿素来殿门紧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