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近七日是为了瞧瞧丛霰是否还在教温祈算学,才会在暗处偷窥温祈。
他并不坦白,顺水推舟地道:“便如你所言。”
温祈粲然笑道:“温祈盛情难却,便劳陛下教我算学罢。”
丛霁难掩欣悦,问了温祈学习算学的进度,又起身取了《张丘建算经》来。
除《张丘建算经》之外,算学著作甚多,譬如:《算学启蒙》、《四元玉鉴》、《周髀算经》、《数书九章》。
而《张丘建算经》乃是最早的算学,提出了“百鸡术”。
“百鸡术”即“今有鸡翁一,值钱五;鸡母一,值钱三;鸡雏三,值钱一。凡百钱买鸡百只,问鸡翁母雏各几何”。
丛霁初学算学,所学的便是《张丘建算经》。
他细细地讲解着,温祈认真地听着。
讲着讲着,他的目光竟是被温祈的耳垂所吸引了,这耳垂瞧来柔软,直如透明。
他定了定神才继续讲解。
由于温祈并未领会丛霁的心思,次日,他仍是央丛霰教他算学。
他求知若渴,望自己能每日多学些。
丛霁又忍了四日,终是对温祈道:“你勿要再央阿霰教你算学了。”
温祈疑惑地道:“为何?”
丛霁答道:“有朕与付先生教你便足够了。”
温祈反驳道:“陛下与付先生事忙,央六殿下教我,我便能多学些,有何不可?”
“不可便是不可。”丛霁肃然道,“你该当遵从朕。”
温祈不得不道:“好罢,温祈遵命。”
丛霁已良久未曾用这般的语调命令他了,何以今日如此?
他百思不得其解,观察着丛霁的神态,猜测道:“陛下不喜六殿下么?”
丛霁并非不喜丛霰,仅是不喜丛霰教温祈算学。
故而,他摇了摇首:“阿霰乃是朕同父异母的弟弟,是惟二与朕血脉相连之人。”
温祈发问道:“所以陛下是不喜六殿下教我算学?”
丛霁颔首道:“朕之算学胜过他。”
温祈莞尔道:“原来陛下这般喜欢与人一争长短。”
丛霁素来谦逊,甚少如此言语,顿时觉得自己很是幼稚,一如初出茅庐,锋芒毕露的少年。
就算学方面而言,丛霁讲得更为生动些,温祈当然更喜欢听丛霁讲解,加之他已答应了丛霁,遂于次日对丛霰道:“多谢六殿下近日费心地教导温祈算学,从今日起,温祈便不劳烦六殿下了。”
丛霰猝不及防:“为何?是孤教得不好么?”
温祈寻了个由子:“并非六殿下教得不好,而是温祈过于愚钝。”
丛霰正色道:“你并不愚钝。”
温祁坚持道:“温祁甚为愚钝,便不耽误六殿下的辰光了,温祁谢过六殿下的好意。”
第48章
丛霁再一次隐身于暗处,窥探着温祈。
堪堪散学,温祈居然站起身来,主动向丛霰走去了。
丛霁霎时怒火中烧,却闻得温祈道:“多谢六殿下近日费心地教导温祈算学,从今日起,温祈便不劳烦六殿下了。”
温祈所言甚是悦耳,他心花怒放,以致于原本该回思政殿的双足情不自禁地向温祈走去了。
他越过诸多学子,到了温祈身畔后,伸出了手去,柔声道:“朕送你回丹泉殿罢。”
众目睽睽之下,即便不自在,温祈仍是牵了丛霁的手:“多谢陛下。”
丛霁牵着温祈往外行了数步,又回过首去,对丛霰道:“阿霰,你的面色瞧来好了许多。”
丛霰客气地道:“多亏皇兄关心,我已彻底痊愈了。”
“朕这便将温祈带回去了。”丛霁顿时觉得自己犹如在向丛霰示威一般,浑身尽是遮掩不住的洋洋得意。
为了配合温祈,他走得甚慢。
温祈的身量较丛霁低一些,仰起首来,瞧着丛霁道:“陛下为何要来接我?是为了早些告诉我渺渺的下落么?”
关于渺渺,丛霁认为那已自缢身亡的渺渺十之八/九便是温祈的妹妹渺渺。
他尚且不知该当如何向温祈交代,遂摇首道:“并无渺渺的下落。”
他素来杀伐决断,一旦涉及温祈,却变得优柔寡断了。
温祈遥望着雁州方向的万里晴空,祈愿道:“望渺渺平安无事。”
出于心虚,丛霁沉默无言。
一人一鲛抵达丹泉殿后不久,岑奉御便抱了为温祈做的衣衫来,分别是三身秋衣以及一身冬衣。
丛霁自岑奉御手中接过衣衫,才问岑奉御:“余下的七身秋衣、九身冬衣、十身春衣、以及十身夏衣如何了?”
因时近白露,又恐天气骤凉,岑奉御便先做了三身秋衣以及一身冬衣。
她恭声回禀道:“主子的衣衫做工复杂,恐怕得多费些功夫,奴婢定当尽力而为。”
“你且先退下罢。”岑奉御离开后,丛霁将手中的衣衫递予温祈,“你快些去试试,尺寸若不合身,知会岑奉御一声便可。”
温祈去了屏风后头,将自己身上的衣衫褪尽,又忍不住朝着丛霁望去。
透过屏风,丛霁成了一个隐约的轮廓,但他却忽觉面红耳赤,好似被丛霁瞧见了自己现下的模样一般。
新做的衣衫绣工精美,用料考究,全然不逊于丛霁的常服,分明是逾矩了,显是在丛霁的示意下才这样做的。
他将所有的衣衫一一试了,又换回了原先的那一身。
新做的衣衫料子亲肤,尺寸合身,全无可挑剔之处,他却觉得丛霁的旧衣更为合他的心意。
他出了屏风,行至丛霁面前,继而凝视着丛霁,认真地道:“多谢陛下为我做新衣,陛下若不介意,将陛下的常服赏赐于我罢,余下的新衣便不必做了。”
丛霁不解地道:“这新衣有何处不妥?”
“并无不妥。”温祈有些不好意思,“相较而言,我更喜欢陛下的常服,因为其上沾了陛下的气息,虽然稍稍大了些。”
丛霁顿生悸动,望住了温祈道:“你为何喜欢朕的气息?”
温祈思忖着答道:“我想不清是何缘故,大抵是因为陛下的气息能教我安下心来。”
丛霁发问道:“朕乃是暴君,朕的气息为何能教你安下心来?”
“纵然陛下乃是暴君,陛下的气息亦能教我安下心来,陛下待我温柔体贴,从未伤过我分毫。”温祈怯生生地道,“陛下若是介意,大可直言相告。”
丛霁摇首,指着顶箱柜道:“朕并不介意,这顶箱柜中的常服全数赏赐予你了,如若不足够,你定要让朕知晓,切勿委屈自己。”
“温祈谢过陛下。”温祈凑近了丛霁的脖颈,轻嗅着,忽而闻得丛霁道:“温祈,你可要出宫去?朕向你保证,无论你出宫与否,你皆可在崇文馆念书。”
闻言,他登时红了眼眶,洁白圆润的鲛珠纷纷跌坠于织皮之上,滚落开去。
“陛下……”他哽咽着道,“我有何处惹陛下不悦了么?陛下,告诉我,我定然知错能改,陛下……陛下……别赶我走,别不要我……”
丛霁以指腹揩着温祈眼尾尚未结成鲛珠的泪水,心疼地道:“勿要哭了,你可记得朕先前曾承诺过不将你禁锢于宫中,你可来去自如?朕并非要赶你走,而是到了朕理当兑现承诺的时刻了,是以,朕才问你可要出宫。”
“我不愿出宫,我要与陛下待在一处。”温祈并不爱哭,他其实并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哭。
他吸了吸鼻子,而后紧紧地抱住了丛霁,宛若抱住了稀世珍宝。
丛霁回抱了温祈:“朕亦舍不得让你出宫。”
自温祈化出双足起,他便惴惴不安,生怕上一刻言笑晏晏的温祈,下一刻会提出要出宫去。
他见温祈的双足一日较一日灵便自然替温祈欢喜,与此同时,却愈发得惴惴不安。
每夜,他与温祈同榻而眠,他都会醒好几回,亲眼见到温祈安然地躺于他怀中,他才能再度阖上双目。
他目不转睛地擒住了温祈,一字一顿地道:“温祈,你可知自己放弃了惟一的出宫机会?你现下反悔尚且来得及。”
温祈坚定地道:“我绝不会反悔。”
丛霁的语调被激动逼得失序了:“朕再给予你最后一次机会。”
“我并不需要最后一次机会。”温祈复又道,“我不愿出宫,我要与陛下在一处。”
丛霁故作镇定地道:“你可知你失去了最后一次机会?纵然你将来反悔了,朕亦不会放你出宫,定会将你一生一世禁锢于这宫中,与朕作伴。”
温祈破涕为笑:“乐意之至。”
温祈的眼尾依然通红,丛霁不由自主地垂下首去,吻上了温祁潮湿的眼尾。
“陛下……”温祈下意识地阖上双目,一双手揪住了丛霁腰侧的锦缎,指节由于过度用力而泛白了。
他的足尖微微踮起,身体向着丛霁倾倒。
他很是喜欢被丛霁亲吻眼尾,他甚至想要被丛霁亲吻唇瓣。
思及此,嫣红的唇瓣自是蠢蠢欲动。
丛霁见温祈并未拒绝,将温祈的两侧眼尾亲吻了一番,才松开温祈。
温祈阖着双目,唇瓣发红,明明有着最为纯净的眉眼,浑身上下却无端地透出了一股子春色。
丛霁定了定神,后退一步。
温祈掀开眼帘,见丛霁与自己间相距一步,心脏发寒。
“我……陛下……”仗着丛霁不会处置他,他胆大包天地逾越了一步之遥,并勾住了丛霁的后颈,迫使丛霁低下首来,紧接着,他遵循本心,不管不顾地覆上了唇去。
丛霁有着一双薄唇,该当是薄情寡义之徒,可丛霁这双薄唇却烫得厉害,似乎能将他的唇瓣烫破。
他未曾与人接过吻,根本不知自己为何要主动亲吻丛霁,他只知自己想亲吻丛霁。
一触即退,他垂下双目,抚摸着心疾发作的心脏,歉然地道:“是温祈冒犯了陛下,请陛下降罪。”
丛霁未曾与人接过吻,温祈的唇瓣较他的唇瓣凉上许多,仿若一块最为柔软的玉石。
他并不厌恶被温祈亲吻,本能地摸了摸自己的唇瓣,方才道:“罢了,朕赦免你了。”
温祈鬼使神差地道:“陛下既然赦免了温祈,是否意味着陛下容许温祈亲吻陛下?”
丛霁好奇地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温祈得寸进尺地道:“是便意味着温祈可随时随地亲吻陛下,否便意味着温祈不可再亲吻陛下。”
丛霁不答,反是问道:“你为何要亲吻朕?”
温祈茫然地道:“我不知是为何,我只知我想亲吻陛下。”
丛霁本想问温祈是否为了讨好他才这般做,可转念一想,亲吻算不上讨好罢,毕竟他并未下令要温祈亲吻他。
温祈的反应不似作假,他想了想,答道:“朕容许你亲吻朕,但不可随时随地,你可在你与朕独处之时亲吻朕。”
“当真?”尽管温祈无法解读自己的行为,不过丛霁的答案仍是令他欢欣雀跃。
丛霁并未作答,而是吻上了温祈的唇瓣。
温祈未及阖上双目,丛霁已抬起了首来,使得他不满地咬了一口丛霁的唇瓣。
他咬得不重,不曾留下痕迹,却猝然觉得丛霁的唇瓣甚是可口。
难不成他之所以想亲吻丛霁,是因为他觊觎丛霁的身体,欲要将其拆骨入腹?
鲛人不是多以海味与河鲜为食么?莫非凡人亦在鲛人的食谱之列?
丛霁被温祈逡巡着,压根不知温祈所思为何。
次日,丛霁一上朝,温祈便下了床榻。
这丹泉殿内藏有内侍四处搜罗来的典籍,他费了些时候,从中找出了五本与鲛人相关的典籍。
其中一本《异物谈》上的一句话引起了他的注目:鲛人因族群不同而食性不同,有一族鲛人又名“食人鲛”,性喜食人,且生性狡猾。
难道自己竟是“食人鲛”?
自己喜欢对丛霁又啃又咬便是自己身为“食人鲛”的证明?
他努力地回忆着原话本,原话本中并未提及原身乃是一尾“食人鲛”。
原身倘若当真是“食人鲛”为何不将丛霁吃了,反而任由丛霁宰割?
由于原身不及成年便被丛霁害死的缘故么?
丛霁又为何待他如此温柔,与待原身截然不同?
他满腹疑窦,陡然间,一声尖叫声乍起,险些炸破了他的耳膜:“陛下遇刺了!”
一阵血腥味应声而来,生生地堵塞了他的鼻腔。
第49章
自从开始服用云研云大夫所开的汤药后,丛露面色红润,体力亦好了不少,不再与先前一般,醒来不久便昏昏欲睡。
一日,她用过午膳,躺于床榻之上,再度去回忆三四岁之事。
她见到方韵的那日,正由侍女守着,于轻云殿内的八角亭内玩耍。
她一手拿着拨浪鼓,一手捏着一块椰汁糯米糕。
她尚未将椰汁糯米糕吃尽,便瞧见了赵太妃与方韵。
俩人经过通报后,被母后请了进去。
未多久,方韵出来了,行至她面前。
照看她的侍女恰有要事,遂暂将她托付于方韵。
她自顾自地摇着拨浪鼓,吃着椰汁糯米糕,将椰汁糯米糕吃尽后,由方韵为她擦手。
方韵着一身白衣,肤色亦较寻常女子白皙一些。
她听见方韵对她道:“我乃是白衣女鬼,你若是……”
接下去的画面模糊至极,任凭她如何努力都无法再继续回忆,她不得不掀开了眼帘来,进而用右掌支起了身体,不远处的铜镜内即刻映出了她的眉眼,当真与修罗无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