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罢了,朕不与你计较。”丛霁转而问道,“你口中的白衣女鬼是否与你上一回同朕在永安宫所见的那白衣女鬼一般模样?”
丛露颔首道:“便是她。”
丛霁又问道:“你是在何时何处见到她的?”
丛露答道:“不久前,她便在白露殿外头。”
丛霁三问:“白衣女鬼可与赵太妃在一处?”
丛露摇首道:“我只瞧见了白衣女鬼,并未瞧见赵太妃。”
丛霁心下生疑:露珠儿口中那白衣女鬼唤作方韵,乃是赵太妃的贴身侍女,赵太妃所居的羽落轩与白露殿相距甚远,且白露殿左近并无其它建筑,那方韵为何会在白露殿外头?如若不是丛露发了癔症,或是瞧错了,那么方韵定有古怪。可之前关于方韵的调查并未查出什么蛛丝马迹来。虽然不敬于赵太妃,但既然露珠儿认定方韵便是白衣女鬼,便须得再查上一查。
他唤来秦啸,扬声道:“你立刻去羽落轩将方韵提来。”
温祈满头雾水,只觉得自丛露的言辞判断,她似乎智力有损,这与她毁容一事可有关联?
他正思索着,忽而听得丛霁道:“朕抱你回丹泉殿罢。”
显然,丛霁并不想让他知晓此事,亦或者仅是单纯地认为此事与他无关?
他乖巧地道:“劳烦陛下了。”
丛霁一将他抱到丹泉殿,便揉了揉他的发丝道:“朕晚些时候再来见你。”
丛霁走后不过半柱香的功夫,午膳便送来了。
本来丛霁是要与他一道用午膳的,假使丛露并未出现。
他顿时觉得自己伶仃一人,连这午膳都黯然失色了。
他执起竹箸,夹了一块腐皮黄鱼卷送入口中,心道:望丛霁一切顺利,能查明白衣女鬼的真身。
腐皮香酥,黄鱼软嫩,且含有鲜美的鱼汁,甚合他的口味,他将一碟腐皮黄鱼卷吃尽,才去吃白灼虾。
一尾白灼虾入口,他猛然忆起丛霁曾唤他为“小醉鱼”,他不满地轻哼一声,接着去吃葱油海瓜子。
吃了大半的葱油海瓜子,他将视线定于竹箸之上。
丛霁确非铺张浪费之人,不然便不会与他一样用竹箸,而非玉箸、象牙箸、金箸……
那厢,秦啸却并未找到方韵,丛霁着人将丛露送回白露殿,即刻亲自往羽落轩去了。
赵太妃方才从永安宫回到羽落轩,点起檀香,正欲诵经,乍然听得动静,仰首望去,见是丛霁,起身迎道:“陛下万福金安。”
丛霁扶起赵太妃,直截了当地问道:“方韵在何处?”
赵太妃怔了怔:“敢问陛下为何要寻方韵?”
丛霁温言道:“朕不便作答,太妃勿要多问,太妃只需告诉朕方韵在何处即可。”
赵太妃对身侧的侍女道:“虹雨,你去将方韵唤来。”
片刻后,虹雨却是禀报道:“韵姐姐不见了。”
赵太妃吃了一惊:“这羽落轩都找遍了?”
虹雨心急如焚地道:“找遍了,但都未能找到韵姐姐。”
赵太妃满腹疑惑地道:“往日这时候,方韵理当不会出羽落轩,难不成发生了什么变故?”
丛霁一面细细观察着赵太妃,一面问道:“方韵在宫中可有交好的宫人?”
赵太妃回道:“方韵沉默寡言,只与虹雨交好。”
丛霁望向虹雨:“方韵的卧房在何处?”
虹雨听闻过丛霁的暴行,她年纪尚小,未曾得见过天颜,颤声道:“奴婢为陛下引路。”
一到方韵的卧房,丛霁便命秦啸将这卧房搜了一通,可惜,一无所获。
丛霁慢条斯理地道:“你可知那方韵犯下了大罪?”
——他其实尚且不知丛露为何会将方韵当作白衣女鬼,方韵又为何会在白露殿外头,但这方韵的失踪过于蹊跷,显然定是犯了事,故而打算吓一吓与方韵交好的虹雨,试试是否能从其口中获得有用的线索。
虹雨果然吓得“噗通”一声跪倒于地,哭着道:“奴婢不知。”
“秦啸,这虹雨便交予你了。”丛霁走出羽落轩,径自去了白露殿。
丛露冲到丛霁面前,问道:“皇兄,你可找到那白衣女鬼了?”
丛霁宽慰道:“尚未找到,莫急。”
他已下旨封锁了四处宫门,从侍女名册中找出方韵的画像,命画师多画了几幅,分发于一众侍卫,令其在宫内搜查。
以防万一,他还增派了人手出宫搜查,并着人往方韵的母家去了,且盯住了羽落轩。
既然不到半个时辰前,方韵曾出现于白露殿外,她现下大抵仍藏身于宫中。
怪的是方韵原本在羽落轩好端端地当差,为何要特意去白露殿外?
她又为何失踪了?究竟是心怀鬼胎,还是别有隐情?
若是前者,只消她不去白露殿外,或者不被露珠儿发现,她便有更多的时间来谋划退路,何必多此一举?
若是后者,会是什么隐情?
丛霁想不通透,收起思绪,望住了丛露,询问道:“你第一次见到那白衣女鬼是在何时何处?”
丛露苦思着,猝然头疼欲裂,身体随之摇摇欲坠。
丛霁眼疾手快,扶住丛露,他到底心疼丛露,赶忙把丛露抱至床榻,让丛露躺好了,又柔声道:“露珠儿,勿要再想了。”
言罢,他又着一旁的侍女去传刘太医来。
“哥哥……”丛露疼得双目盈泪,面色煞白,咬紧了唇瓣。
许久后,她才含含糊糊地道:“那年,我应当才……三四岁,她……她陪我……捉……捉蜻蜓……”
丛霁并未追问,而是道:“明日再想罢。”
未多久,刘太医匆匆赶来,为丛露诊过脉后,开了一帖用于安神的汤药。
丛霁无暇顾及其它,坐于床榻边,陪着丛露,待丛露饮罢汤药,又将丛露哄睡了,才问刘太医:“公主而今究竟是何情况?”
“若老臣所料不差……”刘太医顿了顿,“公主将要好起来了。”
露珠儿想起三四岁时曾见过那白衣女鬼,便是好起来的征兆?
“应是刘爱卿这几年对于公主的治疗起效了罢。”丛霁瞧了眼丛露的面孔,紧张地道,“公主的容貌是否能恢复如初?”
刘太医恭声道:“老臣不敢保证,但老臣定当尽力而为。”
“劳烦刘爱卿了,刘爱卿且先退下罢。”丛霁并未离开,半晌,思及丛露与自己一道忍饥挨饿,甚至被迫嫁予一泼皮无赖的过往,愧疚地低声道,“全数是朕的不是,朕太过无能,连惟一的妹妹都保护不了。”
一刻后,他回了思政殿,继续批阅奏折。
一盏茶后,秦啸来报:“那虹雨道方韵育有一子。”
丛霁上回着人调查方韵并未查出方韵育有一子,方韵入宫那年年不过一十二,绝无可能是入宫前怀孕、生产的,那么方韵便是入宫后,与人私通,以致于珠胎暗结。
他放下朱笔,问道:“那一子年岁几何,如今身于何处?”
秦啸禀报道:“虹雨仅仅听方韵提起过一回,且当时方韵便声称自己乃是胡言乱语。”
方韵大抵是说漏嘴了,并非胡言乱语。
丛霁下令道:“你且好生查查。”
秦啸领命而去,丛霁忽而想起一事:母后生前,赵太妃与母后关系不差,时常往来。
想必方韵便是随赵太妃来向母后请安之时,被露珠儿当作白衣女鬼的。
那日,方韵定然穿了白衣,可宫中穿白衣的女子不少,露珠儿为何会独独将方韵当作白衣女鬼?
一个时辰后,秦啸的副手杜明达向他禀报道:“陛下,卑职搜遍宫中各处都未找到方韵。”
丛霁不觉意外:“纵然是掘地三尺都要将那方韵找出来,你且去罢。”
直至夜半,此事都无进展,方韵犹如人间蒸发了一般,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丛霁出了思政殿,便往丹泉殿去了。
他本是心烦意乱,一见到眼巴巴地望着他的温祈,当即平静了下来。
温祈已变出双足,穿上衣衫,正踉踉跄跄地向着丛霁走去。
丛霁足尖一点,到了温祈面前,担忧地道:“小心摔着。”
温祈却是道:“陛下,我是不是很是厉害?我昨日连一步都走不得,今日勉强算是能走了。”
用过午膳不久,他便一直在尝试着行走,摔了不知多少次,由于地面上铺了厚厚的织皮,即使摔倒了也不如何疼。
上一世,他亦曾尝试过行走,然而,浑身无力,步履维艰,最终只能放弃了。
于他而言,这一世较上一世容易许多。
他与丛霁四目相接,见丛霁满目心疼,反过来安慰道:“我无事,陛下不必为我忧心。”
纵然是踉踉跄跄,能依靠自身行走,亦教他欢喜不已。
丛霁凝视着温祈弯弯的双目,赞许道:“你很是厉害。”
“我亦觉得自己很是厉害。”温祈又关心地道,“陛下可寻到那白衣女鬼了?”
“朕料想朕十之八/九寻不到她,她必然曾犯过什么事……”丛霁言及此,脑中灵光一现,“她应是觉察到露珠儿恐怕想起她了,才会刻意立于白露殿外头,试探于露珠儿。她原先心存侥幸,确定露珠儿当真想起她了,不得不藏了起来。”
第43章
温祈听得迷糊,被丛霁打横抱至软榻后,忐忑地道:“陛下若不介意,可否将事情细细说与我听?”
此事涉及丛露,且或许牵连甚广,他并无把握丛霁会答应。
丛霁却是并未犹豫:“露珠儿曾于三四岁之时,见过一白衣女鬼,那白衣女鬼还与她一同捉蜻蜓,但她此前从未提及过此事,一直到两月余前,她险些被刺,才道自己见过一白衣女鬼,不过她的神志不太稳定,还道自己亦是鬼,故而朕当时不曾放于心上。后来,朕带她去探望朕同父异母的弟弟丛霰,意外地遇上了赵太妃的贴身侍女方韵,她认定方韵便是那白衣女鬼,朕着人调查方韵,方韵家世清白,为人本分,一无所得。再后来,便是今日之事,她道白衣女鬼出现于白露殿外,朕心下生疑,欲要将方韵提来,审个明白,方韵却是下落不明。”
他又补充道:“阿霰帮露珠儿挡了一箭,露珠儿才能毫发无伤。”
“方韵便是公主口中的白衣女鬼,她乃是赵太妃的贴身侍女,与公主应当并无交集,更何况是过节了,三四岁的公主为何会与她一同捉蜻蜓?究竟是公主将她错认成了白衣女鬼,亦或是她之所言所行故意误导公主将她认作了白衣女鬼?”温祈蹙眉道,“目前而言,这一切的症结皆在公主身上。”
“母后在世之时,赵太妃时常来向母后请安,与母后交好,这应当便是方韵与露珠儿的交集,许赵太妃正与母后谈天,而方韵则在陪露珠儿捉蜻蜓。这一切的症结确实皆在露珠儿身上,但朕问她之时,她一回忆便头疼欲裂,暂时恐怕不能问出所以然来。”丛霁叹了口气,“那便只能从方韵着手,然而,那方韵不知藏身于何处。”
温祈不解地道:“方韵既是赵太妃的贴身侍女,想必过得日子不差,陛下先前调查她并未查出蛛丝马迹,她又为何去白露殿外,引起陛下的注意?若如陛下所言,她是为试探公主是否想起她了,她到底做了什么见不得人之事,露出了马脚,被公主知晓了?”
丛霁摇首道:“朕亦不知。赵太妃来向母后请安的时辰,朕皆在崇文馆念书,而伺候母后的旧人早已不知去向了,无从打听。”
温祈思忖一番,问道:“公主初见方韵并将方韵认作白衣女鬼乃是公主三四岁时候的事情,那时陛下、先皇后、公主是否发生过什么不幸之事?”
“母后的遗骨发黑不知是否与方韵有牵连?”丛霁推测道,“假定是方韵对母后投毒,被露珠儿亲眼所见,方韵陪露珠儿捉蜻蜓,并谎称自己乃是白衣女鬼,吓住了露珠儿,露珠儿那时候年纪尚小,便这么被糊弄过去了。之后,露珠儿生了变故,方韵暂且安下了心来。再之后,时隔多年,露珠儿二度见到方韵,令方韵起了疑心。”
“若是陛下的推测不假,方韵区区一侍女定然不敢对当年高居后位的先皇后下手,她并非后妃,从中得不到任何好处,且她服侍的赵太妃又与先皇后交好,后宫女子生存不易,赵太妃背靠先皇后,先皇后必然不会亏待了赵太妃,她何必害自己的主子?是以,她显是受人指使,指使她之人必是能从中受益之人。”温祈并不清楚先皇的后宫,自是不知具体谁人能从中受益。
丛霁如堕迷雾:从当时的情况来看,母后薨逝最直接的受益者乃是淑妃与周太后,淑妃因而独得君宠,若非有以尚书令为首的重臣反对,其子丛霄定会被封为太子;周太后因而被父皇迎入宫中,母仪天下。
从如今的情况来看,母后薨逝最直接的受益者亦是周太后,母后若是在世,纵然父皇还是迎娶了周太后,周太后都不可能做太后,仅是一太妃罢了。
但淑妃已被他亲手处决,查无可查,而周太后如何能未卜先知?且周太后当年已有婚约。
他正苦思着,又闻得温祈道:“换言之,眼下最要紧之事便是抓到方韵,以及让公主早日神志清明。”
“望露珠儿能早日神志清明。”如此,他心中的愧疚方能减少些,他亦能更为放心地自行了断。
“公主必定否极泰来。”温祈张了张唇齿,终是问道,“公主为何会毁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