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紧跑几步跳下台阶,视线晃动,声音糅了慌乱:“阿桃……?”
“……桃!”
呼唤在地下激起寒冷的空响,声声传递向黝黑的隧道,不绝于耳。
……
手机没有信号,隧道深处漆黑一片,铁轨上的积水逐渐没过小腿,使得行走的脚步越来越滞涩。
敖凛不知道自己在黑暗中跋涉了多久。
水流很湍急,撞得小腿和膝盖酸痛,时不时有湿冷滑腻的东西掠过脚踝皮肤,像是亟待腐烂的塑料袋。
他后悔早上没有听应桃的,穿上袜子。
过了好久,敖凛才从麻木湿冷中勉强想起自己是一条龙,直起僵硬的手指,掌心点亮小小的绿色火焰。
他借着微光低头看去,水是浑黄的颜色,比早间应桃刚打开水龙头流出来的还要浓郁恶心。撞在他脚上的也不是塑料袋,而是融化的烂肉,泡得雪白发肿,泡掉骨头连着皮在水涡里打转,活像一锅半生不熟的肉汤。
“咳……咳咳……”远处传来咳嗽声。
可能是应桃!
敖凛的心弦瞬间绷紧,掌间火焰倏然爆裂一倍大,照亮了半片隧道。他满怀希冀地淌水过去,却看见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敖凛睁大眼睛:“方道长?你不是回道观去了吗?”
方余被铁索捆缚在墙边,头发散乱样貌颓废,满脸显出一种徘徊在死亡边缘的空洞,显然已经在水中泡了许久。
如果敖凛再迟来半小时,鬼差就要来勾魂了。
方道长转动浑浊无神的眼,弱弱问:“大师……您怎么也死了?”
敖凛:“……我没死,你也没死。”
他用三昧真火烧融化铁索,把方余拽出来,抬手打在他前额渡过一道炽烈龙息,“快醒醒!”
方道长只觉得灵台一热,如同雨中送伞雪里送碳,眼清目明速速恢复神志,震惊地看着周围:“这是哪?污水处理管道吗?不对……水里阴气好大。”
敖凛踢了下水花,没什么表情:“这是三途川的水,越往前走越浓。”
地灭菩萨确实超度了地上水,但谁也没料到,被吸走的黄泉水远远不止注入全市自来水管道那些,这隧道里流淌的恐怕是原汁原味未经稀释的。
方道长大惊失色:“三途川,那不是地狱河水吗?我就知道我死了!”
敖凛指指水面上的倒影。方道长看后闭嘴了,死人是不可能有影子的,这是常识。
方道长回想起自己被抓的经过,不禁脸色惨白,惊惶万分地汇报道:“是九婴抓的我。我在宾馆遇见他,他还带了一条很吵闹的白狗。我们得快点通知特管部增派人手!”
敖凛轻轻推他一把,目光朝着来时的方向:“那边是出口。”
方余慌忙往前跑,溅起一路水花,忽然感觉身后没有动静,回头迷茫地一看:“大师,您不走吗?”
敖凛慢慢向后退了一步,身影没入黑暗中,转过身,和他背道而行,松懒地摆了摆手:“我去找我老冤家……”
他微微侧过脸,碧眸在暗影中冷冽发光,是妖异不似人的竖瞳。
“祝你好运。”敖凛扯起嘴角,对人类说。
铁轮汹汹轧过轨道一路电光火石,那辆神出鬼没的列车再次出现,高速行驶带起的旋风几乎要将人绞碎。
方余下意识紧贴着墙蹲下,余光却看见一道身影脚下轻点,跃上车顶,暗红色长发如烈烈大火般向后飘飞。
——那是一往不回的气性。
方余愣愣凝视了很久,直到脚掌发麻,敖凛和荧荧火苗消失在视线里。
……敖大师刚才那一瞬,不知怎么让他想起了沸海龙君的英姿。
传说,沸海龙君也是红发如火,一往无前地冲上去,将梼杌打入地狱。
可能这就是门派气度的一脉相承吧。
方道长觉得是这般道理。
……
地府河水愈发浓稠,列车也不得不放慢行速。
敖凛坐在车顶,修长的小腿搭在车窗上,双手撑在身旁,探出半边身子向下看。
他曾经听说地狱景象种种骇然,现在亲眼见到河水里密密麻麻飘着的碎烂魂魄,脓血流出,肉身烧煮,却没有多余的心绪波动。
他们俱是大奸大恶之辈,脸上保持着死前的神态,或痛苦,或悔恨,或麻木不仁。
佛说,临命终时,未舍暖触,一生善恶,俱时顿现。
人在死前身体未凉,此生做过的善恶报业会快速在脑海中闪现,而临终前最后一道念头,将会决定死后归处。
情轻情冷的人,会变成羽毛轻飘的鸟雀。
情深情重的人,则会堕为皮毛密厚的兽类。
他家的老妖怪曾经也是人类……被生父杀死后,灵魂盘旋在山崖上凄啸不散,淋透三年风霜雨雪,最终从一抔白骨上生出绒花似的厚毛。
很多人说,梼杌冷心冷意执拗乖戾,敖凛却觉得,老妖怪是天下第一情深人。
那道孤单的灵魂,执着地在雪地里等啊,等啊……望穿了眼睛,希望有人能来看自己一眼,好心地捡起他的骨头,收进袋子里,哪怕是那个狠绝的父亲,他都可以原谅……
但他始终没有等到一份善意。
连怜悯他的人都没有。
每个人生来都应该有怜悯自己的人,可以是父母,亲友,爱人,甚至路边的陌生人。
可惜梼杌等了几千年还是一场空。
于是敖凛骗他说,每个人都有一只小火苗,你也有的!
老妖怪很好骗,他从未尝过情爱的滋味,只是粗糙复制着自己曾经希望得到的对待,一股脑塞给敖凛。
敖凛全都收下了,还收走了堕兽的骨头……
半颗碎裂的龙珠在掌心柔柔映出暖色光芒,敖凛收紧手指,感觉裂痕处刺得扎人。
龙只有在伴侣枉死时,才会狠心自碎龙珠,时刻提醒自己报仇雪恨。
另外半边龙珠,无疑被他埋在龙王庙里,和魂罐一起作为陪葬。
——你既然没入我家族谱,就把你葬在我的庙里,不管我是生是死,都会牢牢守着你的骨头。
一百多年后,应桃来找他,他们俩又在坟墓里相遇,在坟地上种起了花,坟冢里紧凑地安了家。
仿佛死前一场离魂旧梦,一戳就破。
列车缓缓停下,发出嗟叹般的汽鸣声。
敖凛跳下车,抬头看见三途川水源头卧着的兽类,身躯脏污毛发纠结,混沌虚弱得几乎没有感受不到生机。
他见过这一幕。无相灯曾经拍了照片给他看,他并没有认出来。
像在心头裂缝撒了一把盐,缓慢猛重地揉进伤口里,逼得五脏六腑扭绞在一起,酸气胆汁腐蚀了腹腔,痛得逐渐无法呼吸。
“阿桃!”明知道可能是幻象,敖凛却执着地踢开水中冒出的无数手脚,跌跌撞撞扑倒在湿冷的长毛里。
比起巨兽的体型,敖凛的人形显得很弱小。
但龙还是尽全力抱住僵冷的兽躯,脸上带着满足的怜意,脸颊贴在毫无起伏的肚子上,一下一下轻柔抚摸枯涩的绒毛:“呼噜毛……睡着了……可怜的老骨头。”
他靠近它破洞流血的耳朵,气息吹动细毛:
“今天有点冷,请问我可以躺你怀里吗?”
*
作者有话要说:
临命终时,未舍暖触,一生善恶,俱时顿现——出自《楞严经》
翻佛经的时候看到说感情厚重的人死后会变成毛绒绒,觉得还挺符合想象的,好像猫猫狗狗确实都比小鸟们有感情
但佛经上用了“堕”这个字,说明不是啥好事啊,唉
————————
055 # 贪图美色 梼杌一手调/教的
九婴在暗中窥探这一幕, 扯出僵硬不屑的冷笑。
不管敖凛表现得如何情根深种,在他这里都是惺惺作态。
刚苏醒没几天就找了新欢,还是那种妖气微弱的小白脸, 忘恩负义的小畜龙!
要不是特管部监狱新进去一只玄龟,跟他细致报告了此事, 他还被蒙在鼓里, 以为敖凛拿了功德会安分守寡。
谁知小畜龙这么大张旗鼓, 一点脸皮都不要。
今天他就要杀孽龙,煮龙肉, 祭尊上!
九婴怒从心头起,在他意念操纵之下, 骤起道道鬼声呼啸, 声音飞撞在水泥包裹的隧道内/壁,激射出万鬼齐哭的凄厉回响, 张牙舞爪朝敖凛纯净澈亮的灵台疾扑过去。
敖凛眼神陡然一沉,反手扣住掌心真火,体内龙气急速流转汇聚, 冷冷吐字:“滚!”
一股绿色火焰悍然暴涨,以直冲云霄的气势飞驰而上, 掀起碧水流瀑般的火浪,将鬼声攻击尽数焚灭。
九婴嘲笑一声, 在暗处传声:“三界谁不知道你这小畜生身上功德多,你尽管烧, 三途川的水管够。”
话音还没落地, 九婴已经抬手拔下一根脏辫。辫子见水就长, 眨眼间变成一条数十米的大蛇。
蛇背怪刺密集, 刺管中空, 直接刺入泡胀的冤魂中,将其当成养料大/波大/波吸嘬到体内,再胃部一阵痉挛,张开血盆大口倒着喷射出去。
九婴是天生的水火双灵脉。
那些阴水被九婴的口嘴一过,如同在烧红的锅炉里加温加压,一阵狂喷猛射后,墙壁铁轨迅速融化拆解,连积水也翻滚煮沸,冒起粘稠巨大的水泡,让敖凛根本没有下脚的地方。
“毁坏城市建设,赔得起吗你!”敖凛满脸厌恶。
这是什么妖中哈士奇?
再放任九婴这么拆下去,整条地铁七号线都要废了。
他立即并指劈下,意图分水断流。但三途川水不是真的水,而是无数道奸恶冤魂,在龙族血脉的操纵下依旧流速急湍,没有丝毫阻塞。
敖凛只得右脚猛踏,借力飞跃墙壁,龙爪一击抓穿屋顶,悬吊在半空中身躯摇摇晃晃,处境岌岌可危。
九婴发出刺耳难听的大笑:“不自量力的东西,还想我赔钱?也不出去打听打听我是谁。”
敖凛居高临下啐他:“你就是个软蛋。”
九婴:“……”
他牙齿缝里嘶声蹦出字:“谁告诉你我小名的?”
“这还用告诉吗?妖如其名。”敖凛操起腰间的菜刀,刀刃白光闪掠,直指九婴的匿身处:“我三招之内打赢你,你给我到市政厅跪地自首!”
“笑话。”九婴在神州大陆纵横三千年,除了梼杌还没怕过谁,能被区区一条四百岁的小龙拿捏住?
九婴只当他是在临死挣扎,桀桀怪笑道:“那行,既然你想死得难看,那我就成全你,拿你的碎肉来祭他在天之灵。”
敖凛念头一闪,祭谁在天之灵?
他还没来得及思索,九婴接连放出六条发辫,一看就是发了狠心,要迅速置敖凛于死地。
敖凛心思快速飞转,九婴是九头怪蛇,每个头颅还能单独行动,加起来综合实力逆天,看起来根本没法短时间内杀死。
不过万物平衡,有九个头,就说明有九个弱点。
没有人比龙族更了解蛇的七寸要害。
敖凛没杀过九婴,还没吃过蛇肉吗?
此刻,隧道内热浪滔天而起,连续扑打上穹顶,九婴已经提前庆祝起胜利:“沸海龙君死在我的沸水里,便宜你个小畜生了。”
一道流光忽然从天而降,飞砸进浑水里。
九婴表情一滞,猛得低头看过去。
丢进水里的竟然是一枚小小的玉石方印。九婴看着眼熟,但一时半会想不起它的来历。不过他自信这场斗争是对敖凛的降维打击,便不退反进,冲上去想一探究竟。
敖凛不动声色勾起微笑。第一招,玉玺钉蛇肉。
早先说过,汇集了天下人气的传国玉玺是神州至宝,不仅能定风波,更被始皇带进秦山大墓,当做稳住诸夏生息龙气的重要门钉。
而门钉的第一属性就是:阻力大,拔不出来。
七条大蛇游着游着就扭不动了,疑惑地朝四周一看,那爆涌的积水竟然在急速凝冻,像倒进了果冻粉一般泥泞,根本动不了。
而七颗蛇头露在外面,齐齐懵逼抬头往敖凛那看,像极了一道昂撒名菜——
仰望星空。
敖凛眸光透彻,松手一跃坠下,重重踩在一颗蛇头的侧脖子鳞片。
第二招,龙爪踩七寸。
他下脚狠重,但身形柔韧轻盈,在七颗蛇头间挪腾飞转中不见丝毫滞涩,胆大心细气息极稳。
敖凛把蛇头当成了水中的梅花桩,踩完一颗就随刀回手一劈,手段利落地断绝后患。
九婴没来得及做应对,就听到头颅哐当落地,同时心口剧痛,嘴边冲脱出鲜血。
开什么玩笑?
那到底是什么上古利器?居然能血丝不沾一刀劈开他的七寸!
这不科学!!
“第三招——”一道寒芒乍现,雪亮的刀面映出龙碧绿如海的杏眸。
打下一道刚劲炽烈的龙气真火,九婴的藏匿罩破碎,不到半个呼吸那么快,敖凛的刀已经挟着风卷海啸之势砍向九婴本体的脖颈。
九婴猛得咽了下口水,眼中除了刀影,只剩下震惊与惶恐。
仅差一厘米,刀势瞬间止住。
锋利的罡风却割破九婴的皮肤,让他血流不止。
“——现在跪下叫声卷爷爷,我就赏你去人类那儿自首。”
不管是得手后懒散淡然的语气,还是锋锐狠辣却一丝不拖泥带水的出招,都和千年前指点他的那位大人……
如出一辙。
这条龙,显然是梼杌一手调/教的。
九婴脑中再次浮现出敖凛和新姘头亲昵贴脸的场景,一时间胃里翻江倒海几欲作呕。
敖凛则暗中松了口气。还好这几个月应桃一直拉着他四处攒功德,存灵气,要不然只凭他那颗年轻的妖元,肯定不能在阴水里撑这么久还完成了一套高难度动作。
说实话,他现在好累……
九婴沉默一会,咬着牙说:“你杀我之前,我有一件事要问。”
敖凛大方道:“问呗。”
九婴恨极了他这幅吊儿郎当又不当回事的样子,口气忍不住冲了起来:“小畜龙!你就那么爱贪图美色?你砍我的神刀难道不是梼杌留给你的?”
敖凛莫名其妙的,心说不贪图美色,难道贪你一头脏辫不爱洗澡啊?“刀是他给的,咋了,你也想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