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神的东西,对你没有害处。”
许迟怀疑的看了他几眼,最终还是接过了杯子,小口小口的把温热的茶水喝了下去。
可能是心理作用,暖和的茶水流入胃中,许迟立刻就感觉到体内那种烦躁不安的情绪被温柔的抚平了。
他缓了口气,继续说道:“围剿任务失败了,两百多人的队伍最后只剩下十几个,我们被困在了毒枭的包围圈里,只能潜伏在丛林之中,等待支援。”
“你们躲了多长时间?”
“记不清了…”许迟茫然了一瞬,迟疑道,“可能…有四五个小时?那时已经天黑了,丛林又很崎岖,适合埋伏,毒枭的人不敢轻易进来,就这么僵持着。”
许迟说到这儿,又不肯继续往下说了,看来接下来的事情对他来说很痛苦,也很可怕。
君夜再次用问题引导他,“毒枭应该想了一些办法逼你们出来吧?”
“……”许迟目光游移不定,犹豫再三才又开口,“是…他们绑架了当地的村民,如果我们不投降并且从林子里出来,他们每过一分钟就杀一个人。”
“你出去了?”
许迟缓缓摇头,“没有,但是政府军出去了,大概有五六个人吧…他们对本地的村民很有感情。”
君夜试探的问道:“他们投降之后呢?”
许迟闭上眼睛,“都被杀掉了。”
“这样啊。”
看来毒枭口中的投降,根本不是字面意义的投降,他从一开始就想将许迟他们置于死地。
虽然现在从许迟嘴里叙述出来,好像很平淡的样子,但君夜知道,当时的情况一定非常恐怖,说是血流成河,人间地狱也不为过。
君夜又问:“后来呢?”
许迟直起身子,扭头要走,“我不想说了!”
君夜拉住了他的手臂,不容置疑的看着他,许迟深深的吸了口气,尽量面无表情的道:“后来他们放火烧山…”
“我们藏不住了,如果不出来就会被活活烧死…”
“枪里也没有子弹,只能束手就擒…”
许迟直到现在还清晰的记得那天的每一个细节,在被火焰包围的空地上,被踢中膝盖强迫跪下,冰凉的枪口抵在后脑。
身旁枪声一下接一下的响起,慢慢接近,那是许迟距离死亡最近的一次,而且毫无还手之力。
这种恐慌和无力感曾一度钩织成了他的噩梦,每每夜深人静之时,令他无法安睡。
“后来支援终于赶到,但是……”许迟痛苦的咬住自己的手腕,犬齿深深的陷进肉里,身体剧烈的发抖。甚至于他的眼睫都湿润了,不知道是冷汗还是泪。
君夜猜到他想说什么了,恐怕是——只有他一个人活下来了。
是的,当时毒枭抓住他们之后,命令手下按顺序将他们枪决,许迟刚好是最后一个,而支援队就来的这么凑巧,只救下了他一个。
许迟非常庆幸爱德华和安娜没有参加那次行动,但是身边一个接一个死去的也是他曾同舟共济的兄弟。
他们是“拿钱办事”、“自利冷血”的雇佣兵,即使是与政府军合作,与残暴的毒枭对抗,也不会受到任何的褒奖,没有名誉和奖章,甚至都不配承当’牺牲’这两个字。
就那样潦草的马革裹尸,了却无声。
君夜叹了口气,握住许迟的手腕,将它从牙齿下解救出来,拇指轻轻揉摸着皮肤上的咬痕。
他轻声道:“宝贝,那确实是一段糟糕的记忆,但是别被它束缚了你的一生,就算你再痛苦,也仅仅是在折磨自己,没有任何意义。”
许迟茫然的看着他,“你…是在安慰我吗?”
他没想到君夜会这样费尽心思的开解他,为什么?他不是很讨厌自己吗?干嘛还要这样多此一举,搞一出温情的戏码?
君夜抚摸着许迟的侧脸,温柔的注视着他,“算是安慰吧,因为我是个非常小心眼的男人。”
许迟一时没明白,“什么意思?”
“心理阴影的力量非常强大,甚至会占据人生的一大半。”君夜修长的手指顺着许迟的喉咙滑了下去,描摹着锁骨的形状。
“我不希望你的脑子里总想着那件事,它占据了你太多的心思,说难听点儿,就算真要有心理阴影,那也只能是因我而起的。”
君夜的声音低沉悦耳,却令人后背发寒,“打个比方来说,如果曾有人在你身上留下吻痕,那么我会用更激烈的吻来遮盖住它,同理,如果你无法从那件事里走出来,我也会为你制造一个更可怕的噩梦,让你从今以后只想着我。”
他笑了笑,亲昵地揉着许迟的头发,“所以说加油吧,别让我嫉妒。”
许迟愣了好几秒,才堪堪反应过来,不由得毛骨悚然,那一瞬间对君夜的恐惧甚至让他短暂的淡忘了刚才的对话。
他咬了咬牙,低声骂道:“我真没见过你这样的变态!”
君夜不以为意,毕竟已经被许迟骂习惯了,他拍了拍许迟的屁股,调笑道:“好了,去把衣服穿上,要不然该着凉了,哦,裤子先别穿,你腿上的伤需要处理一下。”
能穿衣服,许迟求之不得,立刻从他身上爬起来,捡起地毯上的衣服,利索的穿好。
他才不听君夜的话,捡起裤子也穿上了,死死的扣上腰带。君夜无奈的笑笑,抬了抬手,立刻就有一个侍者提着医药箱推门进来,向君夜行礼之后,将药箱放到桌边便默不作声的离开了。
君夜打开那个金色的扣锁,从里面拿出一瓶红褐色的药酒,对许迟道:“过来,宝贝。”
许迟黑着脸走近,劈手夺过药瓶,语气生硬,“我自己来!”
他坐在沙发上,而且尽可能地坐在离君夜最远的那一端,弯腰挽起裤腿,把药酒倒在手上,摩挲一下掌心,便慢而用力的揉搓在青肿的小腿上。
许迟的动作很熟练,眉头虽然因为疼痛微微皱着,但并没有发出声音,大概是已经习惯受伤了。
几分钟之后,药酒的苦香已经在房间中弥漫开来,许迟收拾好裤子,拉紧了裤脚的魔术贴绑带,随手将药瓶扔回医疗箱中。
他犹疑的看了君夜一眼,“我可以回去吧?”
“当然可以,你又不是我的囚犯。”君夜十分温和,又很有风度的说道,“不过,回去之后告诉你的同伴们,下不为例,这样违反规则的事情我不希望看到第二次,再有下次,你们就必须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许迟沉默了一秒,“我知道了。”
“好好休息,下场游戏会在明天晚上开始。”君夜停顿片刻,不知道在想什么,微微笑了,“不过你放心,考虑到你的腿受了伤,我特意选了一个轻松,而且不需要剧烈运动的游戏。”
“用不着你好心。”许迟扭身就要走,正要伸手推门,忽然又停住了。
尔后他别别扭扭的转过身,看着君夜,嘴里嘀咕了两句,声音小得堪比年岁已高的公蚊子。
君夜饶有兴致的望着他,“怎么了?”
许迟尴尬的看向地板,低声道:“我的匕首…在你那里吧?”
“你的匕首?”君夜故意逗他,“可我是从李伍手里拿到的啊?”
许迟心里咯噔了一下,知道君夜肯定因为自己把匕首交给李伍而生气了。
其实按照他的那个心比天高的性子,这时候就该摔门子走了,绝不会留下自取其辱,但许迟舍不得‘他的匕首’。
那把黑色的匕首从外观上就满足了许迟所有的审美要求,更别说用起来那么趁手,还是特制的(用游戏术语来说应该叫附魔),能对那些怪物造成真实伤害,已经稳稳占据了许迟冷兵器喜好榜的第一位。
许迟张了张嘴,但也说不出什么软话来,只是讪讪的道:“还给我吧…”
“你求人就这个态度?”君夜故意冷笑,“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本来是我的吧,你随手就转送给别人,弄丢了之后还想要回去?”
许迟无力反驳,但他总觉得这醋味怪怪的。
君夜又道:“要是爱德华送你的匕首,你会这么轻易交给别人吗?恐怕死也不肯放手吧?”
许迟:“……”
好烦啊这个人,怎么老翻旧账?
第五十四章 别丢下我
许迟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垂下眼帘,落寞的道:“…那就算了吧,我走了。”
那眼神悲伤得好像他放弃的不是一把匕首,而是自己结婚五十年的发妻。
君夜心里一动,人生头一回居然有了罪恶感,虽然只有那么一丝丝,比米粒大不了多少,但它就像沙砾一样,硌得人良心不安。
“好吧,算你赢了。”君夜无奈妥协了,把匕首扔给他,半真半假的警告,“不许再有下次,否则你知道后果。”
许迟伸手稳稳地握住刀柄,顺势插进武装腰带中,眼里的悲凉瞬间褪尽。他看也没看君夜一眼,甚至连句谢谢都没说,很没良心的扭身走了,门都没关。
君夜叹笑了一声,却没再追究了。
刚才送药的侍者还守在门口,见许迟出来,便恭敬的鞠了一躬,右臂向旁边伸开,意思是要为他领路。
许迟的目光在他白色的面具上停留了一刻,很快就又移开了。
说实话,他分辨不出这些侍者的区别,对他们也没有任何好感。他总觉得这些人就像绑着细线的木偶一般,冷漠又麻木,就连城里的’路人’,都比他们可爱多了。
许迟回到公寓时,大约是早上六点,天际尽头已经隐约露出一点儿微光,空气中充满了秋天特有的清爽味道。
他顺着楼梯走上去,经过楼下邻居家时,他抬手想要敲门。指关节刚要碰到门板,忽的又顿住了,几秒之内,他做了一个小小的决定,放下手,转身打算离开。
但是门里面的东西认出了他的脚步声,飞快的跑了过来,抬起身子用爪子使劲的挠门。
“汪!汪汪汪!”
许迟一愣,还没反应过来,门把手咔哒响了一声,房门被地雷扑开了。
这只蠢狗猛摇着尾巴,咧着嘴笑,特别开心的撞在许迟膝盖上,不住的扒着他的裤腿,脸上好像在说:怎么才来接我,都等了好久了。
傻狗毫无自己已经被送养他人的自觉,还以为许迟只是在跟他玩捉迷藏,殷切的等了一整夜,终于把人给盼回来了。
许迟心情复杂的看着它,他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见到这种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小玩意,新奇之外还带着点儿小感动。
最后他装模作样的叹息一声,“行吧,以后有我一口饭吃就有你一口狗粮,跟着爸爸走吧。”
算是完成了‘养着它玩’到’养它一辈子’的历史性转变。
许迟回到公寓,拿出钥匙开门,一进去就看见爱德华守在客厅。
两人异口同声,“没受伤吧?”
许迟摇摇头,顺手把门关上,“算是有惊无险吧,你们那边呢?”
爱德华简单的把事情讲述了一遍,看得出他对这次的失败感到很受挫,毕竟是几个人花费好几天时间不眠不休的找到悬崖的最短点,再细致的制定计划,结果就被压倒性的实力直接给毁了。
比起生理上的疲惫,心理的挫败感更强。
许迟安慰他,“没事就好,以后还有机会。”
爱德华叹了口气,“我觉得除非咱们长出翅膀,要不然不太可能逃出去了。”
翅膀两个字触碰到了许迟脑海里的某根神经,那一瞬间他好像想到了什么,但是地雷又摇尾巴咬他的裤脚向他撒娇,一下子把他的思路打断了,那个灵感如同一个微小的光点似的,倏然沉没在黑暗中。
许迟弯腰摸了两把狗头,苦笑道:“人怎么可能长出翅膀,那不是鸟人吗?啊,对了,别人呢?”
“李玟和李伍去了医院…”
许迟诧异,“李玟怎么知道李伍在医院?”
“因为李伍回来过一次,状态不大好,李玟又把他送回了医院。”爱德华简单的解释道,“李伍说你没事,安娜他们就先回房间休息了,毕竟折腾了通宵。”
爱德华拍了拍沙发,让他坐过来,然后给他倒了杯茶。
他大概是看出许迟的精神不太好,有些话也是憋在心里早就想说了。他轻声道:“阿迟,别给自己太大压力,其实干咱们这一行的,早就注定将来会死于非命,万一…要是某天我或者安娜死了,你也得好好活下去。”
许迟扭开头,生硬反驳,“我不会让你们死的。”
爱德华叹了口气,“人都是会死的,你得接受这个事实,尤其是现在这个情况。阿迟,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觉得这件事因自己而起,就得竭尽全力为别人负责,但你不需要这样,你也是受害者。”
许迟沉默不语,眼眶发红。
爱德华继续道:“其实我已经想过最坏的结果了,也许到最后,只有你一个人活下来,但是你要记住,我和安娜不会怪你,我仍然希望你的余生过得快乐。”
“…又要扔下我一个人?”许迟忽然抓住了爱德华的手,用力的握着,身体的颤抖顺着掌心传递了过来,他哑声质问,“又要像四年前那样,只剩下我一个人吗?”
他的记忆已经被君夜的强迫引导搞得乱七八糟,到了无法控制的地步。
“经常和我一起喝酒玩枪的大叔,那天浑身是血的倒在我面前,上周还在我面前炫耀女朋友照片的青年,那天被子弹射穿肺部痛苦的死去,他们都是我朝夕相处的兄弟,但他们战死之后却连留给家人的抚恤金都没有,甚至大多数都没有家人,我们只有彼此,但是大家都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