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人家收不收是一回事,他们送不送又是一回事了。
听到这里,宫无念轻轻笑了一声。重归停下问:“怎么了,师祖?”
“没什么。”
他虽然说的是没什么,可是看上去似乎情绪不高。重归这样迟钝的人,偏偏对于宫无念的反应很敏感:“师祖,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嗯?”宫无念抬眼看他,继而倒了杯茶给重归,轻轻叹了口气:“想起一位故友。”
不说则已,一张了这口,宫无念便微微皱起眉,顿了顿,有些怅然道:“昔日一位妖族将领,因心怀悲悯,为护佑一城百姓强吞恶灵千数最终身受重伤。可人们只因知道其是妖族,无人感念,甚至在他重伤之后捆绑起来,烈阳之下曝晒三日,若不是我和……”
宫无念顿了顿,不知怎么说了个‘和’字,改口:“我及时赶到,将他带走,怕是当时就没命了。”“而今一位来路不明的府君大人,一张善恶不明的纸笺。就被人当成神仙一样供起来了……一时感慨罢了。”
极少见师祖露出这样的神情,重归不禁也跟着安静下来。
宫无念看他那皱眉严肃的样子,转而一笑:“没什么,早已经过去了。你继续说吧。”
“是。”重归握着茶杯,认真思索道:“以我看来,这所谓的府君大人定是有些问题。”
“哦?”宫无念微微展颜,笑问他:“你来说说,有什么问题?”
重归不常在人前表露自己的想法,略微有些拘谨:“弟子愚见。且不说这位府君大人藏头露尾,行迹鬼迷,单是实现愿望需要在纸上滴一滴指尖血这事,便与我从书中看来的诸多邪术有关联之处。”
宫无念一只手撑在桌子上,饶有兴致地看着他。重归仿佛受到鼓舞,腰板慢慢有直了直,继续道:“那月纸我已经细细看过,只是普通的纸笺,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关键在于指尖血,正所谓十指连心,指尖血又叫心头血。乃是人身的精华所在,寻常人不知,可是心头血里不仅藏着人的些许气运,甚至会影响人的精魄。”
重归抿了口茶:“我刚刚问过那位婆婆,她说月州城的人很少离开本地,细究原因,说或许是月州城里过得太过顺遂,离开了月州城多少都能碰到些不那么顺当的事情,已经习惯了依靠月纸将生活铺成一条坦途的月州城百姓渐渐变得有些眼里容不下沙子,稍微有些不顺心的事情便觉得晦气,还不如就老老实实在月州城待着。”
宫无念看着重归一本正经的样子,兴致加深:“这样显而易见的问题出现,城里竟然不曾有一个人重视吗?”
“就像这位婆婆所说的,人们都当是自己的问题,又怎么会想到是月纸的缘故。”重归想了想又说:“或许,也曾有人注意到过。”
“怎么说?”
“听婆婆所言,似乎曾经有个商贩曾和我问过同样的问题,而且是站在那位府君大人的家门口直接问的。不过后来没多久,这家人就举家搬离了月州府,再没有人见过他们。”
“没人感觉怪异?”
“没人感到怪异。”
宫无念轻微点了点头,又将重归的茶杯续满:“你还有什么别的想法。”
“依弟子看,这位府君大人必然是用了什么邪门的术法,而且这术法的范围可能只笼罩到了月州城,出了这里便不奏效。至于他取心头血做什么用,一时还想不明白。”
宫无念一只手托着下巴,笑着眯眼看重归:“没关系。想不明白可以再多看看,多问问。这位府君大人名堂再多,你也能把他揪出来,对吗。”
重归对上那一双含笑的桃花眼,下意识道:“对。”
坐在重归一边一直没出声的申岚看着两人的样子,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又不知道说什么,他总感觉哪里有些怪异……虽然他丝毫没有对师祖不敬的意思,但是眼前这幅情景,就不仅让他联想到了一只深山老林里魅惑人心的妖怪想要勾引——咳,勾引一个木讷书生和他这个那个……
申岚浑身一激灵。
宫无念和重归都看向他,申岚赶紧回过神。
不可能……师祖随性洒脱,但偶尔安静的时候也给人出尘仙人的感觉,怎么可能是什么魅惑人心的妖怪。
宫无念收回视线,继续对重归说:“好,那就先等你处理完这位府君大人的事情。你们再一同跟我去个地方。”
申岚有些心发虚,总觉得刚才师祖看他的目光意味深长,他轻咳了两声道:“师祖是说,这件事由重归来办?”
宫无念点头:“正是。重归下山不就为了历练而来,这正是个不错的机会。我此次下山所办的只是小事。”
“小事?”重归问。
“是啊。”宫无念轻轻拍了拍他的头:“和你历练比起来,只算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吧。”
这有些亲昵的举动,让重归微微一愣,他面上镇定,实际上耳朵已经开始微微泛红。他握杯的手微微收紧,沉默片刻问:“那师祖办完那件小事之后,是要回烂柯山了吗?”
本来他们就是顺路才跟着师祖出来的,他原以为等师祖办完事情就会回去,留下申岚和他,现在看来,好像又不是他想的那样。
“怎么会?都说了只是小事。师祖还要陪着你历练呢,有我在,保证你事半功倍。”宫无念身形想一阵烟一样散开,下一刻申岚只感觉自己身形好像动了动,视线再清晰起来,他就已经坐在重归对面了。
宫无念正懒散坐在他刚才的位置上,一撩袖将重归肩膀揽住,没骨头似地靠着重归,冲着申岚微微笑了一下,实则话却是对着重归说的:“你不会是嫌弃我,不愿意我跟着吧?”
“没有。”重归立刻说,他的身体绷得更直了,绯红色铺满了他的脖颈。
申岚忍住扶额的冲动,强迫自己正经起来,他现在又觉得重归有些像被调戏的良家妇女……
宫无念看着重归耳朵脖子通红的样子噗嗤笑出了声:“你这么害羞做什么,好像我要非礼你似的。”
申岚心里地动山摇:你这不就是在非礼吗!
宫无念揽着重归肩膀的手揪了揪重归的耳朵,这才身体后移,坐直了身体。
重归‘嗖’一下站起身,低声道:“我去看看菜好了没。”
“等我!我也去。”申岚迅速站了起来,两个人各自因为不同的原因,步伐僵硬地走出了门。
目送两人出了门,门又关上,宫无念才慢慢收回视线。
他目光散漫盯着重归的茶杯,须臾之后,又看了看自己的手,心里有些莫名。
陪重归一路历练确实是他下山之前就决定好的,重归心性纯良,勤勉好学,韧性十足,未来前途不可限量。虽然不常有什么表情,可是却实在是个清俊秀气的少年,一行一坐端端正正的,宫无念看他顺眼得很。只是……他说不清楚到底是什么缘故,但怎么就跑过来揽人家肩膀呢?脑子也没动一下就过来了。
当时不觉,现在想想着实有些轻浮。
看,把人都给吓跑了。
第17章 月府
重归后面跟着申岚,两人疾步走下了楼,直到站在门前,微风拂过,重归这才感觉脸上的热意散去了一些。
他微微呼了一口气,跳得有些快的心脏慢慢静了下来。
申岚则是有些惊魂未定,他生怕刚刚重归把他一个人丢在那和师祖面对面。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重归,你什么时候和师祖的关系这么好了?”申岚拽着重归的胳膊问。
重归一脸茫然:“我,我也不知道啊。”
“原来师祖下山,竟然是为了陪你历练的吗?这么厉害的人,竟然会陪着咱们,重归,你快说,你和师祖是不是有什么私交?”
重归蹙眉摇了摇头:“哪里来的私交,师祖不是前几天才出的关。”
“也是啊……”
两个人靠在客栈门边,纷纷陷入了沉思。
片刻之后,重归干脆转身,申岚拉他:“干嘛去?”
重归莫名:“去问菜好了没。”
申岚挠了挠头:“还真是出来问菜的……我跟你一起去。”
……
同一时刻,烂柯山上。
正是午休的时候,莫听禅端坐在座上,闭目打坐,外面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他缓缓睁开眼,看到进来的是何元,今日巡山的弟子。
“什么事?”
“莫长老,妖族叩山门了。”
莫听禅微微皱眉:“妖族?”
何元躬身:“正是。”
“哪一支?”
“蓬山一脉。”
莫听禅起身,步伐看似缓,实际上速度却很快,没出两步整个人已经出去了几丈,何元一愣转身赶紧运气跟了上去。
妖族来烂柯山能有什么事?妖族与人族的交情想来浅薄,除了偶尔有要事的些许交集,平常没有任何来往。更何况蓬山一脉一向自诩血脉尊贵,不光是人族,即便是同为妖族的别族,都从不放在眼里。
这次又因为什么事情来烂柯山?
瞬息之间,莫听禅就已经到了山门。
他目光微微一凝,看着那位一袭绛紫色华贵服饰,长相妖异俊美的首位。来者竟然是蓬山一脉少族主,玄英。
莫听禅面上不显,向前走了几步笑道:“许久不见了,少族主。不知您来烂柯山所谓何事?”
玄英定定看着他,道:“莫长老,你看上去年轻了不少。”
莫听禅笑着:“是啊。”
玄英的目光扫了一扫:“这里的雾不见了。”
莫听禅笑道:“是。”
玄英垂眸,从袖中掏出一物。
是一团元神。
似聚非聚,似散非散。
莫听禅不着痕迹叹了口气,心下已经了然。
这一看就是师尊的手笔。
莫听禅不光能肯定这是师尊做的,他还敢肯定被拽去元神的这位现在肯定是生不如死。
这原本就是一种师尊用来罚戒的手段,不聚为罚,不散为悯。真身可活,但是元神却永远无法再入真身,且时刻受业火灼烧之苦。
业罪越深,火便越盛。
看这元神烧得只剩下小指大小了,罚他也是活该。
莫听禅:“少族主,这是什么?”
玄英冷眼看着他:“不认识?”
莫听禅笑容严丝合缝:“不认识。”
那元神在玄英的手里转了一圈,玄英道:“可这位将我族元神折腾成这幅模样的尊者,亲口说,可来烂柯山寻他。”
莫听禅的笑容出现一丝裂纹,腹诽:怎么还有惹了事自报家门的?报家门也就算了,人家找上门来了他竟然遁走了?以前师尊可干不出这种缺德的事儿啊。
转念一想,他可不知道师尊是真这么说了,还是对方根本就在诈他,本着能不惹事就不惹事,那一丝裂纹又迅速消失:“不能吧,您是不是听错了?”
玄英冷笑了一声:“你以为我是来兴师问罪的?不必狡辩,我只是想见见这位尊者。”
莫听禅表情带着不容置疑:“您真的听错了。”
玄英没兴趣和他绕圈子,目光一冷,一双手就变得坚硬起来,一层玄色鳞片覆盖出来,站在他后面的护卫们气息也微微一重,妖气弥漫开来,显然是等着一声令下……
“等等。”莫听禅抬手,果断开口,手一捞将那元神拿过:“容我再仔细看两眼。”
“嗯……”他装模作样将那瞥一眼就能看完的元神看了足足有一刻钟的功夫,才慎重道:“看着有些熟悉,这上面,似乎有我师尊的法力。”
玄英冷哼了一声,手背上鳞片褪去。
莫听禅沉吟:“你口中的这位尊者,也许指的是我的师尊。”
玄英缓步往前走了一步:“将山门打开,我欲见他一面。”
“慢。”莫听禅伸手一拦,将元神还给了玄英:“我师尊有事下山了,此刻已经不在山上,你们还是改日再来吧。”
玄英双目微眯:“我有要事,刻不容缓。”
莫听禅双手一摊:“再有要事,师尊也是真的不在山上。你以为我在哄骗你吗?”
玄英身体微微前倾,和莫听禅的距离拉近:“那他在哪?”
莫听禅不避不退,坦然一笑:“不知。”
玄英慢慢直起身,元神被他收进袖中,眼见已经得不到想要的结果,他收回视线,转身。
“三日内寻不得,再来拜会。”玄英冷冷留下一句,身形朝天际而去,几个沉默干练的护卫紧随其后。
莫听禅扬声:“少族主走好。”
直到玄英的身影再看不见,莫听禅嘴角的笑容才慢慢消失,转身朝着山上走。
自言自语呢喃道:“还是将此事告知师尊。”
莫听禅伸手在空中以指写下几个字,手一挥,那字就变成了一只金丝构成的鹤,消失在了空中。
莫听禅摇了摇头,不像来时那样匆忙,顺着去山上的台阶,一阶一阶缓步往上走。
他丝毫没有注意到,山门之外,半空之上,玄英身形渐渐显出,正垂眸看着他上山的背影。
“去查。”
“是!”
……
宫无念撑着下巴歪头看着满桌子的菜,重归点的菜,刚才他还没有注意,现在一看,竟然全是那日风月楼初见的时候,桌子上靠他近一些的菜。
宫无念笑得眼睛弯了起来:“怎么这么贴心啊,重归。”
“没什么。”重归慢慢挺直身板,比刚才还要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