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归垂眸向山下望,只有满眼的死气。
他撑着膝盖,摇摇晃晃站了起来。还没有完,万千亡灵停泊世间,他得……去帮敖风和胡玄。
重归想要向山下去,却眼前一黑,身体再也支撑不住,他昏了过去。
意识恍惚间,重归听到了琴声。
那声音从很远的地方走来,到了他的耳边,好熟悉。
重归的眼皮很沉,一搭一搭的,朦朦胧胧间他看到了东隅。
重归疲惫的脸上勾出一个浅笑。
他好像看到一个黑影正坐在院中树下抚琴,琴声清扬,悦耳极了。他就在师父旁边,盘腿坐着,好奇地看着那琴,又去看师父。
宫无念停下来,垂眸看他:“想学吗?”
“想。”
宫无念笑得轻柔:“师父的琴只教给心爱之人。”
重归抬眼,微微偏着头,目光清澈:“那就是我啊。”
真好。
作者有话说:
我保证,后面甜甜的。
第103章 悲天悯人
纵然怨灵尽除,然而人间的情况却依旧不容乐观。
敖风与胡玄与地府倾巢出动的阴兵于人间相遇,一问之下才知等待他们的是更大的麻烦。
生灵身处于大道轮回,自有其流转规律,如今却被恶极渊而出的怨灵打乱。
这漫天的恶灵在生死薄上未到亡处,未至亡时,不该死,也不能死,却横冲直撞踏过轮回,使得轮回道破碎,摇摇欲坠,已经无法承载亡灵转生。
至少需要百年的时光才能修复,而这期间,是绝对无法再将全部停滞在世间的亡灵送入轮回了。
云十洲、妖川、人间各有生机万千,此刻人间的生机却正在大量流失,若等到百年后再将这些亡灵送入轮回,那时候人间早就覆灭了。
焦灼之时,胡玄想到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将这些亡灵复活。
敖风几乎是立刻就知道了他的意图,第一个反对道:“不可。”
胡玄偏头去看他,却只见敖风满脸冷凝,他微微叹了口气:“为何不可,你不是早已知道我的身份了吗?”
胡玄的身份除了敖风,从未对旁人提起过。
他以狐族之形现身妖川,却无父无母,被当作野狐,受尽同族欺凌。胡玄浑不在意,终日游荡无所事事,直到一日到了东海,偶遇敖风,见之心喜,就非要跟去东宫。
彼时的敖风要远比现在冷漠得多,龙王做了许多年,不会笑,不会喜,薄情得很。所以他不喜胡玄吵闹,不喜他站坐失仪,不喜他胡搅蛮缠,更不喜他时时撩拨却又事事不过心。可终日身处寒潭冷海之人,又该怎么拒绝热烈?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将胡玄放在心上许多年了。
有一日,胡玄颇为正式地走入了正殿,将敖风案桌上所有的卷宗挪到了一旁,盘腿坐在桌上,面对面看着敖风。
敖风问他怎么了?
胡玄说,要告诉他一个很重要的秘密。
胡玄说,他可能某一天会死。
那一瞬间,敖风觉得自己的心咯噔了一声。他的脸色一下冷了下来,语气有些不好叫胡玄不许胡说。
可是胡玄拽着他的袖子摇,说是真的。
犹豫了犹豫,又说,说死可能不太准确,应该说他会消失,到时候敖风就再也找不着他了。
胡玄的神情难得那样郑重,以至于敖风很难相信他说的不是真的。
胡玄说,世间终有大祸一场,他顺应天命,应兆而生。
他为破劫而来。
彼时恶极渊的怨灵刚出了祸扰世间的苗头。
胡玄说他有感应,离那一天不会太远了。
敖风当时心里突兀地空了一下。
自那之后,敖风将东宫*给了丞相,带着胡玄入世清剿恶灵。
自那之后,每每深夜,敖风都难以合眼,总是看着胡玄,一看就是一夜。
他不明白,这么鲜活的人,怎么会消失呢?
他守在胡玄身边寸步不离,可这一天还是来了。
敖风就是不肯同意,他想要找到别的办法,可是看着这死气沉沉的人间,他们已经别无他法。
胡玄要走的那一天,将敖风抱了抱,他贴着敖风僵硬的颈,眼底有悔:“当初不懂事。早知如此,便不该去招惹你,徒留下遗憾。”
可是敖风没说话,胡玄要抬头去看他的时候,敖风却一掌神力打入胡玄体内。
胡玄身体一软,整个跌进了敖风的怀里,他眼中有疑惑:“敖风,你要做什么啊?”
两人一为龙神,一为应兆者,实力只在伯仲之间,敖风没办法令胡玄失去意识,只能暂时控制他的身体。
敖风说:“你能做的,我也能。”
他小心扶胡玄坐下,不给他调息过来的时间,微微吸了一口气,周身神力疯狂涌出,带着蓬勃的生机奔向奔向世间,枯萎的草木见了绿,倒塌的房屋也重新盖起,血水倒流,亡灵归体。
敖风没有丝毫留手,却仍怕不及,分出一只手向东方一抬,借来东海一半的运数,一同送往人间。
他不知道天命的力量有多大,仍怕自己的力量不够,已经传令东海,其余所有龙神前往地府,托起轮回道,直到其修复为止。
而他呢?他是龙族当世最强者,他的力量也可让世间重回生机,大不了神力尽失,大不了不当什么神了,这些都远不及胡玄重要。
可到底,他还是简单了。
当最后一丝神力从敖风体内而出的时候,敖风身形一晃,他微微呼出一口气,以为这一切都结束了。
胡玄挣了挣,身体终于能动了,他长长叹了口气,扶住了敖风。
“怎么连你,也有犯傻的时候?”
敖风不解,胡玄问他:“你可知,你将这么多已经死去了的人复活过来,他们当如何生活?你可知这噩梦般的几年会一直横亘在他们心间,只要恶极渊这场记忆未消,他对人间的影响就远远没有终止。”
“之所以会出现应兆者,就是我要做的,是并非神力可以解决的事情。”
“我要将这一段时间抹去。”
敖风瞳孔微微张大,看向胡玄。
到了这种时候,胡玄却仍笑得出,细长的眼睛眯成一条弧线:“怎么样,我厉不厉害?”
敖风并不回应他,胡玄嘴角的笑意方才慢慢收敛起来,他转身看向茫茫天地,轻声说:“天道对应兆者唯一的仁慈,大约就是我可以选择怎样应兆。”
胡玄偏头看向敖风:“我早已经想好了。”
他轻轻一挥手,一滴水珠落在了敖风的额头上。
敖风的心一下空无起来。
这一刻,他清楚感觉到胡玄在离开,他却没办法挽留。深深的无力感让他一向挺拔的身影,都疲惫下来。
殊不知远在云十洲的中洲主殿上,正有两人静静盯着一面巨大的水镜。
正是云主和云峰,两人端坐在云极大殿上,冷眼看着这一切。
直到这一刻尘埃落定,沉默许久的云主才缓缓开口:“云峰,你说我们这样做,对么?”
“我夺了宫无念的神骨,才坐上了这云主之位,你抹了宫无念的记忆,他也已经献祭,为什么我却心中难安?”
云峰却轻笑一声:“云主不必不安,宫无念已经形神俱散,不会再有什么人能威胁到你。更不必觉得不忍——”
他理所当然道:
“重归是上古之石,镇压怨灵本是他职责所在。”
“宫无念是九神降世,纵然神骨抽离,他也应与其余旧神一同献祭恶极渊。”
“龙王敖风说到底出身妖族,若能散去神力护佑苍生,也算他积了功德。”
“应兆者胡玄,他为化劫而来,此乃天命授受,应他的命,本就是他的命!”
“您说,此次天劫,哪有旁人半分事,不就该他们四个来解?”
云主看着云峰,最终,轻声道:“你说的有理。”
人间下起细密的雨。
一场雨,这就是胡玄应兆的选择。
随着他应兆,身体极度虚弱下来,只能靠在敖风的怀里。
“总是你布雨施雷,这次,也换我来做做。”胡玄的声音有些弱了,他看着那雨丝良久,轻声说:“……这雨真美。”
他问:“你每次布雨,可曾为雨起个名?”
“不曾。”敖风声音发哽。
他哭了。
胡玄缓缓抬起手,蹭了蹭他的眼角:“你这个……没情趣的家伙。”
他说:“我来取一个吧。”
“这雨便名作……”
胡玄想了很久,他的身体在一点一点消散。
他的眼角也滑下泪,像连在一起的雨珠,不停地流。可嘴角却慢慢弯起,细长眉眼勾画出一个温和的弧度。
“悲天悯人。”
聚散有时,圆缺无常。
自此而始,是二百年别离。
作者有话说:
我来了我来了,久等。
第104章 因果报偿
雨停时,人们睁开了眼。
如世镜镜面洁净无瑕,生死、离合,全都不见。只有那个坐在中央,茫然的人。
重归。
重归,重归。
谁重归?何时归?
二百年前未到赴约之日,宫无念已为平息怨灵献祭恶极渊。
如今,又将重归的心还回。
当真是……一无所留。
该去哪里寻他?
重归不知道了。
除恶岛受到如世镜反转的影响,开始微微震动,镇压在除恶岛深处,寂静上千年的罪龙竟也躁动起来。
胡玄绝不可能把重归一人丢在这里,强行将他拖起,“走!不能待在这,咱们出去再说。”
除恶岛的震动越来越剧烈,拉扯间,除恶岛上空突然大亮。除恶岛在东海最深处,此刻却像是上方的海水被全部挤开。刺目的阳光竟落进了这自存在起,就一直处于幽暗中的罪恶之地。
所有人不禁都循着光望去,却只见天际云端仿若裂开一条缝一般,一阵一阵金光荡开,隐隐地,好像依稀能看到宫殿轮廓。
有人迟疑道:“云……云十洲?”
紧接着很快有人肯定:“是云十洲!”
很快有什么东西落了下来——是云梯。
若是放在往常,人们早就挤破了头也要爬上去。可……刚从那如世镜中出来,看到种种过往,很难说清人们现在心里是怎样的感受。
云梯直上,仙桂遥遥。
人族、妖族面面相觑,却没有谁敢先迈出一步。
没有人往上走,却有人往下走了。
云梯尽处,闪过一抹黑影。重归浑浑噩噩,但胡玄却眼尖得很,忙扶着重归的肩膀摇:“重归,你快看那是谁!”
重归抬头,朦胧只看见一抹黑影飞了下来,直直朝他而来。
他的眼睛渐渐睁大,已经干涸的眼眶再度湿润起来。
来者带起一阵风,携着暗香,下一刻,重归僵硬冰冷的身体落入一个温暖至极的怀抱之中。
重归下意识紧紧抓住了对方的衣袍,力气之大,将衣料也攥得变了形。
他顿了顿,像是仍觉得不可置信,害怕这只是一抹幻影,只得小心翼翼:“师父……是你吗?”
宫无念收紧了怀抱。
仍觉得不够,又头微微偏转,亲了亲这可怜的小石头精绷紧的侧颈。
只是这一下,就让重归的手缓缓松开,绷紧的身体也松懈了下来,将全身的力量都依在了宫无念身上。
重归终于哽咽出了声。
起初只是压抑着的哭声,断断续续,惹人心疼。不知怎么就憋不住了,哭声渐大。
最终,四周静极了,只剩下重归嚎啕大哭的声音。
他哭得好伤心。
是真的吗,上天真的把师父还给他吗?
宫无念轻抚重归后背,任他哭,又心疼他哭。
“是师父不好。师父答应你,以后再也不离开你身边,好不好?”
他一遍一遍安慰,终于让重归慢慢平静了下来。
重归抽噎着,将脸藏在宫无念的怀里,不肯抬头。宫无念轻轻呼出一口气,这才抬起头。
胡玄看他回来,自然欢喜。不过他又发现宫无念身上发生了细微变化,不再像他们再遇之后,总是看着病怏怏的,反而神光内敛,深不可测到以他如今的修为也难窥一二。
“宫无念,你这是?”
宫无念看了那云梯一眼,轻笑:“没什么,去把我的东西拿回来了而已。”
胡玄和敖风已经从如世镜中走了一遭,自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云主身上的神骨。
胡玄松了口气:“你能回来就好,不然,我都不知道重归以后该怎么办。”
宫无念看向怀中的人,轻轻抚了抚重归的头:“这是我最心疼的徒弟,二百年前已经害他受了苦,我怎么忍心再让他难过。”
他抬头向四周扫了一眼,迎上众人看过来的目光。
这一眼平平淡淡,却仿佛令人无法直视。
如今时间一到,宫无念神骨归体,正是第九神。
看到重归的身体越来越灰败时候,他只是冥冥中好像知道自己将心掏出来,就能救活他,于是他就那样做了。
原本,他真的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重归了。
可是就在宫无念的身体消散之时,他却感觉到周围场景一变,他站在恶极渊的边缘,消散的身体竟渐渐复原,一道金光涌入他的体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