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心魔最棘手的地方在于,它从外界来,从修士内心获得力量,却又不完全依附修士。
它的根系扎入心脏,向外呼吸天地的灵气, 在不同修士面前变化成不同的模样,被心魔纠缠的修士自己尚且看不破,如何拿出破解心魔的办法呢?
人尚且不能全盘认知自己, 正道修士回避内心的欲/望与执念,魔道修士则在放任中迷失自我。
因此世人对心魔的认知寥寥无几,即便有人能克服心魔,颠来倒去也只有心性坚定四个字可说。
等于废话。
谢韫手指搭在剑柄上,但是这一刻,心意相通的本命灵剑再也不能给他任何回应——这世间并没有一柄可以斩断心魔的剑。
可是谢韫是一个剑修,此刻他的剑不能给他一往无前的解,他的挚爱身困在心魔之中。
谢韫面无表情,他强迫自己咬破舌尖,血腥气在唇齿间弥漫开,谢韫生平第一次厌烦自己迟钝的痛觉——
这一点疼痛实在不足为道,好在他对血腥气足够敏感。
没有无解的局面,他会撕开所有晦涩的灰暗,找到最深处的解答。
谢韫逼着自己冷静下来,思考现在的情况,他松开手,指尖在身边的架子上触碰了一下。
果然,指尖丝毫不停顿地穿了过去。
这里是心魔构造的内心世界,在场所有与年幼应白夜无关的,只有谢韫,所以谢韫无法和世界里的其他东西进行交流。
这种情况下,不知道应白夜能不能看见他。
谢韫的灵力修为还在,可以感知到应白夜正顺着通道往外慢慢挪,他知道自己不能急,指尖深深陷入掌心,强迫自己关注应白夜之外的人和物。
如香洞天已经被洗劫数遍,所有的屋子都脏乱不堪,即便如此,这厢房也布置得十分精致。
倒在地上的檀木架子,绣着金丝的软枕……这些凡人世界里相当金贵的玩意,对低阶修士而言也算得上贵重。
开光引气期的修士,其实就是凡人世界里飞檐走壁的侠客,算不得正经修士。
所以这应当是如香洞天洞主的厢房。
那个与应白夜面容相似的女修坐在洞口边上,她背部有一道深且狭长的伤口,流出的鲜血渐渐转变成黑色。
她中毒了。
魔修几乎都用毒,所用的武器大多用市面上可以买到的毒药淬过,是带毒的。这些毒也有解药,只是对于一个只有开光期的低阶修士而言,她甚至认不出自己中了什么毒。
开光期的修为太低了,这个花一样年纪的女修很快就有了凋零的苗头。
她活不过半个时辰,所以才不愿意和应白夜一起走。
她死在路上,叫应白夜怎么办呢?
应白夜钻进通道后,她小心关上洞口,费力捡起地上破碎的瓷片和床帏丢在洞口上方。
谢韫知道她。
应白夜曾经用一种不太确定的语气说:“她叫应雨繁,可惜我……不大记得她的模样了。”
谢韫默默看着。
应雨繁,应白夜的生母,果然是个风采绝代的美人。
应雨繁盖上洞口没多久,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她面露惊慌,毒素已经让她丧失了大半的行动能力,她趴在地上,用两只手拽着身体往外爬。
她不怕死,怕自己暴露了应白夜。
今天来搜刮的,是洞主的老相识狼重,他知道自己有个孩子。
但是她挪不动了,刚刚把半截身子藏进床底,脚步声便已经进了厢房!应雨繁脸色惨白,忽然脚腕一痛,有人拎着她的腿将她拖了出来!
张恒缩在狼重身后,嘶哑道:“就、就是她!”
应雨繁吃惊道:“表哥?!”
谢韫一怔。
张恒是应雨繁的师兄?难道他是如香洞天背叛出去的修士?
张恒躲躲闪闪地避开眼睛:“洞主很喜欢师、应雨繁,经常叫她进厢房内独处。她一定知道美人皮的制作方法!”
应雨繁不敢置信:“表哥你怎么能?”
张恒蜷缩起来,小声嘟囔道:“我又没有撒谎,洞主死前,你天天跟在洞主身边,吃的是灵丹,用的是灵石,没见你分给我这表哥。”
应雨繁看上去过的不错,她除了过于苍白清瘦,面容却呈现怪异的容光焕发,仿佛下一刻就要在最艳丽时凋谢。
狼重捏着应雨繁的脸,仔细看了好几遍,笑道:“原来是你这个小贱人。你们洞主喜欢你,我问你,美人皮的制作方法到底在什么地方?如香洞主手里真的只有外面挂着的这一百零二张美人皮吗?”
应雨繁没有挣扎的力气,唇边溢出鲜血:“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洞主把拿东西看得和宝贝一样,怎么会拿来给我们看呢?”
狼重重重拍打应雨繁的脸,眼底露出明显的垂涎,他低头在应雨繁身上嗅了嗅:“那也不妨事,你跟我走。”
应雨繁见过许多这样的眼神,一眼就看穿了狼重的心思,她难以自禁地发起抖,一股恶心从胃里升起,她忍着吐出来的欲/望,继续与狼重虚与委蛇:“您说笑了,我是将死之人,怎么配服侍您呢?请您行行好,赏我一个干净吧。”
“哈哈哈哈哈,”狼重大笑,“你想什么呢?我怎么会看上你这种被人睡过的玩意儿?你师兄可是说了,洞主很喜欢你。”
应雨繁被刺了一句,脸上依然挂着笑容:“小女子……”
她绞尽脑汁想对策,忽然狼重狐疑道:“什么声音?!”
应雨繁瞳孔微微放大,她用力咬在狼重手上,狼重吃痛甩开她,应雨繁借助被甩出去的力道调整姿势,整个摔在碎瓷片上。
应雨繁似乎吓到了,爬了几步团起身体,正好压在洞口上方:“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洞主真的什么都没说!”
应雨繁暗暗咬着牙,她能感觉洞口下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那是去而复返的白夜!
他没等到应雨繁,所以折回头来找她!
狼重一把拉住应雨繁:“敢咬我,小贱人……”
张恒眼睛一亮:“大人!应雨繁有个儿子,一定就藏在这里!这可是洞主的厢房,能藏人的地方一定放着好东西!”
作者有话说:
两张之内应该能写到解决问题吧(摸下巴)
第85章 美人皮
狼重抬手扇了应雨繁一巴掌, 将她丢在一边。
他见过许多女人,十个月养下来的肉比自己的命还重要,即便他花时间严刑拷问, 这女人也绝不会供出小崽子的下落。
逼问应雨繁,只会给小崽子更多逃跑的时间。万一那密室里有洞主私藏的好东西,被小崽子偷走可就麻烦了。
要在魔道里找一个从来没见过的小崽子, 那可真是大海捞针。
张烜点头哈腰道:“刚才那动静一定是小崽子弄出来的!应雨繁突然咬人必然有鬼!”
狼重弯腰, 一把扫开地上的杂物,屈指在地砖上挨个敲击。
应雨繁已经毒发, 她吃力地撑起身体,眼前所有景象都是模糊一片,毒素让她看不清, 手脚发软。
她以为自己一直在往前爬, 实际上连一步的距离都没有挪出去,她伸出手,用尽全身力气, 也只能轻轻捏住狼重的衣角。
狼重一脚踹开她:“别挡老子的路!”
应雨繁吐出一口血,她很快就要死了。
应雨繁眼睛沉重, 她迷迷糊糊地想:要是她死了, 她的小应白夜该怎么办呢?
没关系,一定会没关系,她就算变成厉鬼都会保护白夜的。
绝不会丢下她的孩子一个人。
应雨繁彻底昏死过去。
张烜蜷缩在角落。
他有筑基期的修为,原本就是如香洞天洞主的游离人选,他用如香洞天的灵石宝库换了一条命, 这才能活着跟在狼重后面。
魔修喜怒无常,如果狼重找不到密室,翻脸杀了他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张烜咽了口唾沫, 余光瞥向一动不动的应雨繁,这一眼让他心里生出一丝疑惑:应雨繁不是中毒了吗?怎么脸色和正常修士差不多?
不,应该是太好了!
面色红润,肤如凝脂,丝毫没有中毒将死之人的苍白。
张烜张开嘴,下一刻忽然闭上:他为什么要提醒狼重,应雨繁要是化成厉鬼和狼重打得两败俱伤才是最好!
张烜再次缩回去,悄悄挪动屁股,无声远离应雨繁。
这间厢房很大,狼重拎起应雨繁的时候,没有注意应雨繁躺的地方,因此只能一块一块地敲过去。
在狼重快要敲击到洞口上方的砖石时,一阵令人发痒的“沙沙”声。
狼重猛地回头,只见原本躺在地上的应雨繁用一种古怪的姿势站起来,背对着狼重。
狼重一手摸上后腰,缓缓抽出自己的短刀。
应雨繁转个了头,动作格外轻巧,她浅浅笑了一下。
……
张烜猜测的不假,应白夜钻出去的通道确实通往厢房内的密室。
谢韫心里咯噔一下,他试着挤进通道,好在他虽然不能和心魔世界的东西接触,但不妨碍他出入各个地方。
他也觉得一定是应白夜回来了——对于一个年幼且极其爱自己母亲的孩子来说,这种情况下,绝不可能自己一个逃走。
就算信了母亲的谎话,发现被骗后也一定会跑回来。
七八岁的应白夜,母亲和如香洞天就是他的全部了。
然而当谢韫下沉到通道的时候,并没有看见应白夜。
通道的洞口底下确实有个身影,但不是应白夜,而是一张薄薄的纸皮。
像是从一张画裁剪下来的美人图形,云鬓花颜,肤如凝脂,描着远山黛,朱唇含笑,定格在一个笑意浅浅的表情上,全然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
纸皮那么薄,正顺着砖石的缝隙轻轻扣动,试图从缝隙里钻出去。
窸窸窣窣的声音就是这东西发出来的。
谢韫见到这东西的第一眼,就想到了张烜口中的美人皮,这确实是张美人皮——从活生生美人身上剥下来的皮。
不知道是身前还是死后被上了艳丽的妆容,眉心居然还贴着花钿。
她有何等的美貌,就有何等深重的怨气。
谢韫先前的猜测错了,美人皮既不是灵器也不是丹药,而是修士制造出来的鬼物,活人被撕下皮炮制成画,惨死的怨气促使凡美人皮化为鬼物。
这如香洞主将人的皮活活地揭下来,用颜料化上妆容,
美人皮在通道中,那应白夜呢?
谢韫顺着通道一路向下。
狭小的通道到了尽头,被一幅沉重的画框挡住。
谢韫无法和心魔世界中的物体产生联系,因此直接穿了过去。
画框外果然是一间极宽阔的密室,谢韫进入密室,心里瞬间往下沉了一点——地上堆满了凌乱的画卷,其中大部分已经被解开,露出风采各异的美人图。
密室里摆放着数十个巨大的箱子,有三尺深,七八尺见方,六个箱子都已经被打开,里面堆积着一些画卷。
这里有人翻过了?
谢韫不相信应雨繁会给应白夜找一个已经暴露在外的地方藏身。
谢韫正要在密室中找一圈,忽然听到吱呀的声响,一个箱子被人从里面推开,小应白夜正站在箱子里。
他比箱子高不了多少,整个人都可以轻松坐在箱子里。
谢韫向箱子走过去。
应白夜抱着六七个画卷,轻轻放在箱子外。动作间,应白夜腰上的平安结掉了下来,被埋在乱糟糟的画卷里。
他的视线明明扫过谢韫,却没有看到谢韫,很平静地从谢韫的方向收回视线。
谢韫急促的脚步停下,他默默想:对了,他错过了明昼二十岁以前所有的时间,这个阶段的明昼眼里没有他。
应白夜脸上还挂着泪痕,眼睛里却一片无波无澜,他面无表情地放下画卷,转身回了箱子里继续翻找。
所有被抱出来的画卷都已经被查看过,应白夜这副冷静查找东西的样子实在不像刚才紧紧缠着应雨繁的模样。
谢韫不知道应白夜要找什么,他走到箱子前,下意识想弯腰捡起地上的平安结,指尖穿过了平安结。
谢韫收回手,轻轻攥起来。
他碰不到平安结,也无法触碰应白夜。
谢韫走到箱子前,半靠着箱子,低声道:“应明昼。”
应白夜无知无觉,他跪坐在箱子里,专心扮演一个八岁的小应白夜。
谢韫隔着一层虚空,轻轻碰了下应白夜的脸。
睡在这副躯体下的,二十三岁的应白夜到底什么时候会醒过来?
应白夜一份份画卷翻过去,这些画卷被收束起来的时候,完全长成一个样子,必须要解开绳带,一张张看过去才能知道其中的内容。
数千张画卷,他找得不慌不乱。
应白夜被逼到这个境地,脸上竟然没有一点慌乱,神情冷漠——或者说有点过于冷漠了,以至于看上去有点木然。
终于,应白夜从画卷中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不知道是不是谢韫的的视线太专注,应白夜在打开画卷之前,迟疑地转开视线,目光在箱子边上掠过。
谢韫猛地起身。
但是应白夜很快就收回视线,他缓缓舒展开手中的卷轴,露出其中栩栩如生的女子。
画中人梳着云鬓,画着远山眉,容光焕发姿容绝丽,眉眼与应白夜有六七分的相像。
应白夜低下头,脸颊贴在画卷上,轻轻蹭了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