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早就提醒过何安黎,不要对造物主抱有任何幻想,既能创造你,亦能毁灭你。
不过他理解何安黎的悲伤,他庆幸人类没有为他造一颗真实的心脏,否则它该碎过无数次了。
壁画的最后,是一则预言,关于太阳系里那颗被海水包裹的蓝色行星。
当流沙流尽时,便是馈赠降临地球之日。
人类对末世的称呼总离不开末日审判、天罚、神遣,这类词汇。没想到在另一种语言体系里,灭亡被称为“神的馈赠”。
也许神认为那是馈赠,毕竟地球不属于人类,更换领主对那片土地来说算是一种馈赠。
巫马望着神像胸腔里最后的白沙,即使是他,也无法估算剩余的时间。
何安黎伤心痛哭自然是难免了,谁能接受自己被神抛弃了呢?
巫马同情她,可那跟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无关。
他爬上神像的腰腹间,用长锯形的切割工具把晶莹剔透的紫水晶剖开了一条裂缝;然后用绳子钓住一根试管,从裂口抛下,细长的容器埋入沙里,舀起一管白色晶沙。
巫马收绳拉起战利品,多么奇妙,就这么小小一管,足以毁灭人类了。
他将白沙倒入封闭容器,仔细地放回背包里,顺着神像的手臂爬下地面。
他落地时,不曾注意到背后一个身影缓缓爬了起来。
巫马听到脚步声,回头的一刹那,何安黎取下脖子间的十字架一举捅穿了他的下颚!
生化人的舌头下方藏着一枚休眠按钮,为避免破坏他们的皮肤,通常需要特殊工具才能触碰。
何安黎不介意在这具昂贵的躯体上扎个洞,她眼睁睁看巫马倒下,一只密封玻璃罐掉出他的背包,摔得粉碎。
她感到沙子飘进眼睛,忙闭了眼,她后退两步,再张开眼睛时,虹膜仿佛蒙了一层白雾。
泪珠溢出眼眶,窒息般的悲凉蔓延胸膛。何安黎不再犹豫,她拿出一支新的试管,蹲下身用碎片盛了2克白色粉末倒进细长容器,用树脂塞子封好放进包里。
她抹掉了脸庞的泪水,冲向岩洞外。
***
郁臻坐在窗前,望着夜空中的三个月亮,森绿的树海静谧无声。
好寂寞的梦啊。
他不知道巫马和何安黎还会不会回来,如果他们不再回来了,他要在这里守到什么时候呢?
他惆怅之时,会议室的门被解锁打开了。
沙发上的小孩跳起来,戒备地盯视闯进来的人。
“不要靠近她!”稚嫩的童声尖叫道。
郁臻被何安黎的面孔惊吓,竟忘了移动。
她的眼球充血,面部肌肤变青,皮下血管丝丝分明,她已经彻底看不见了,在异化的边缘。
他可以预想,她即将会变成什么模样。
她攀爬过程中被绳索磨烂的双手鲜血淋漓,她递给他一支试管,里面装了2克白色粉末;两行血红泪珠划下她的眼角。
“抗体……”她沙哑的喉咙里挤出两个字,“回去,让他们研制抗体……”
郁臻接过那支试管,嗓子像被堵住,说不出话来,“你……”
“我只能交给你了……快、出去!”她捂住脖子,开始剧烈咳嗽,头皮下有异物游动。
小孩跳下沙发将郁臻往外拖,他被拽出会议室的舱门,身旁的小个子跳起来拍打按钮使舱门锁定。
郁臻捏着试管,听到里面传来肝胆俱碎的凄厉惨叫。
第90章、异星众神(二十) 命运
他的手指沾着发腻的血污, 那是何安黎的血。
郁臻问身边的小孩,“她说什么?”
“她让你回去……”
“回哪儿?”
“地球吧。”
她说抗体,回地球研制抗体。郁臻低头看手里脏污的试管, 细沙纯白无瑕, 这是病原体, 难道病毒传到地球了?
那何安黎又怎么会知道?
他看向会议室的舱门附带的小窗——
室内月光铺地, 一面透亮的窗之外, 月盈枝头, 树海幽蓝。月色下一具女尸横陈,血泊里爬起一只手掌般大的生物, 它灵动地舒展四肢, 翘起生着倒刺的蝎尾,后退几步后, 向前冲刺,钝圆的头部撞向长窗!
它想出去, 不过找错了方向。
但以它生长的速度, 真的能撞破金属装甲冲出去也说不定。
郁臻望着何安黎的尸体,想来想去, 只好怪杜彧了。
突然间, 那只徒劳无功的小怪物转过头,它明明没有五官和眼睛,但郁臻就是知道——它在看自己,它发现他了。
郁臻不再停留,朝舰桥跑去。
小孩说巫马把先前的怪物们都关了起来, 它们暂时跑不出来, 但一路上他仍是提心吊胆。
原本这艘船很热闹, 随处可见生活气息, 能听见音乐和欢声笑语,甚至有人弹钢琴和吉他;然而一夕之间就变成了一艘装着怪物和死尸的空船。
郁臻气喘吁吁地到了舰桥,他茫然地围着调度台走了一圈;发现自己什么都做不了,不懂操作和驾驶,无法对系统发号施令。
看来何安黎所托非人,他不能完成她的遗愿。
也许他此次的命运是留在这里,等待有限的资源耗尽或是一头怪物夺窗而逃,顺便取走他的性命。
又也许,他等不到那个时候,用不了多久他就能脱离这个世界了。
就当是一次观光。
可是郁臻攥着那支试管,心脏某个部位胀痛苦涩,他感到生气,他不想要这样的结局。
渺小脆弱却不放弃自救和挣扎,他认为人应该是这样子;他不是一个坦然接受命运的人,否则他活不到今日。
郁臻转过身,面对他的小跟屁虫,“你说,我该怎么办?”
小孩绞着手指说:“你得找到巫马……”
郁臻:“他没跟何安黎一起回来,谁知道是不是报废了。”
小孩摸摸自己的胸膛,“我能定位他,他没事,只是被休眠了。”
郁臻:“我不要找他,他绝对干了坏事,不然何安黎不会抛下他。”
“但你能阻止他呀。”小孩招招手,要他靠近,神秘兮兮道,“我给你出个主意……”
郁臻弯腰俯身,“说吧。”
“你哄哄他吧,他很听你的话。”
郁臻:“谁要哄一个心理变态啊!”
小孩不希望被迁怒,无辜地耸肩道:“可是你只能依靠一个心理变态了。”
……
天蒙蒙亮,郁臻站在悬崖边,清晨的风吹刮脸颊和头发,他俯视脚下的深渊,其实都被树叶枝桠遮挡,看不到底。
“瞎折腾。”他嘀咕一句。
在他眼里,除了“好好活着”以外的事,都叫瞎折腾。
但一个死人委托他的事,他愿意帮忙完成,他拒绝不了。
郁臻听傅愀说过,做梦是一个自我治愈的过程,一遍遍重演的剧痛和悲伤,都是为了让人醒来后释然面对。
——不知道杜彧究竟经历过什么,才总是安排他演绎这些追杀与逃亡的情节。
郁臻望着淡入云际的月亮,轻声问:“你有在哪里看着我吗?”
他的话音被风吹散,飘向远方。
郁臻扣紧垂在峭壁边缘的绳索,蹬着岩石腿一泄力,飞了下去。
下坠的速度河水湍急,凛冽的风和树叶贴着脸颊擦过,郁臻情不自禁地“哇”了一声,像落水般掉进了葱郁的树冠!溅起一堆树叶飞扬……
脸庞血线随树叶齐飞,皮肤激起烫热的刺痛感。
操,破相了。
***
他承认自己做事鲁莽,可他永远不改,因为效率比一般人小心谨慎要高。
他落地只用了几分钟,姿势不太高雅,顺便受了点小伤。树林里黑蒙蒙,看不清前路,他打开手电,寻找一条留有人迹的荒草丛。
通讯器耳机里传出小孩的声音,指导他该走哪个方向。
郁臻绕开一棵百米高的参天大树,手掌抚摸过粗砺苍老的树皮;这样的巨树林,任意一棵树锯断后,都能容纳几十人在上面开舞会,他像一只蚂蚁,在清晨迷雾中缓步前行。
四周安静得仿佛整颗星球只剩他自己,孤独和寂寞化为永夜,时间和光阴不再有意义。
好在耳边有人不停跟他讲话,让他知道,自己绝非孤身一人。
为此他必须得赞扬消遣陪伴型机器人的实用性。
有了定位指示,郁臻顺利地绕过一小片林子,发现了那座巨大的山洞。
太阳高升,树林漏下少许斑驳暧昧的光束,他渺小的身影穿过草丛,站在石径上,抬头仰望昏黑无光的山洞;实景远比录像惊悚,它宛如巨兽的血盆大口,吞吃一切光明与活物,吸食着树林的日月精华。
人对于黑暗的恐惧写在基因里,郁臻全身的细胞都叫嚣着离开。
他戴好透明防护面罩,通过设备供氧呼吸,以防感染。
“呼……你一定行。”郁臻安慰自己别害怕,毕竟早知道里面有什么了。
他深呼吸,鼓起勇气,走了进去。
……
高大巨硕的神像散发着荧紫色的万丈光芒,雪白流沙漏进细管汨汨流泻。
巫马静静地躺在神像脚边,他的双眼还睁着,眸子失去神采,全身机能停止,身旁洒着一滩白色晶体粉末。
郁臻戴了面罩手套仍不敢沾到白沙,他将休眠的生化人往反方向拖开,并学着用小孩教他的法子,唤醒巫马。
工具是一支类似螺丝刀的钩子,他掰开巫马的嘴,将尖钩塞到舌头下面,然后凭手感拨动那枚看不见的按钮。
“……你们这种设计,应该不能接吻了吧。”郁臻说。
通讯器里小孩想了想,答:“额,是吧,也没人想亲吻机器人啊。”
郁臻轻蔑道:“你对人的癖好一无所知。”
不过想到杜彧那烂得要死的吻技……嗯,他觉得这设计方案挺好。
郁臻左手捏着巫马的下巴,右手握着钩子在对方嘴里鼓捣,乍一看怪异而邪恶,好像在实施某种人体改造手术。
“下巴有个洞啊……回去得补一补。”
他暗暗地爽到了,心想自己如果真有那种水平,就把杜彧改造成狗。他指的是梦里。
这么想着,郁臻手里的钩子触到一块软软的胶,“找到了。”
果然,把那块胶状物压下去,巫马的眼睛闪过一瞬蓝光。
他抽出钩子,手在对方的脸前晃晃,“你醒了吗?”
巫马的眸光逐渐聚焦,落在他的脸上,声音不带感情道:“……谢谢。”
“不客气。”郁臻站起身,朝对方递出一只手,“走了,回家。”
巫马牵住他的手,起立站好,却不让他走,而是望向神像腹中的沙漏,道:“回不去了。”
郁臻:“为什么?”
“因为你们很快就没有家了。”巫马给他讲了壁画的最后一则预言,沙漏流尽时,即是神的馈赠降临地球之日。
巫马期待看到他露出恐惧、悲痛、崩溃等情绪,然而郁臻只是眨了眨眼睛,说:“哦,其实……我不在乎。”
这次换巫马问:“为什么?”
“因为我从小体会不到他人的心情,我没有可以牵挂和惦记的人,所以我不在乎。”不在乎世界末日,不在乎地球毁灭。
郁臻说的真心话,发自肺腑;同样的,他也从未在乎过人类起源和造物主这回事。
他喜欢美食,更喜欢美好(漂亮)的人与事物,会为它们的流逝、破碎感到惋惜。但假如有一天这些都不存在了,包括他自己也不存在了,他不会为此而伤心。
“人类消亡和世界毁灭有什么要紧?”郁臻听从小孩建议,哄人道,“反正我和你始终在一起。”
巫马不解其意地看着他。
“你不知道吗?我们已经认识很长时间了。”郁臻说,“最初宇宙大爆炸的时候,你的原子和我的原子肯定在一起,经过了137亿年,我们依然重新相识站在一起。”
郁臻抬起手臂,展示两人交握的十指,“哪怕死了漂浮在宇宙中,或者烧成灰化做土,我们都在一起。”
巫马盯着他被树叶割伤的脸,笑了,说:“你倒是很超脱。”
这一笑与众不同,具体是哪里不同,郁臻说不出。
“嗯。”他点头,“所以你可以告诉我,你想要什么,和我能为你做什么?”
他既是问巫马,也是问杜彧。
拜托了,说出来,他想早日结束这份工作。
不料巫马笑意渐泯,松开他的手,“谢谢你,不过你该走了,我知道你不属于这里。”
郁臻忙摆手道:“不不、我属于的,我还要回地球!”
巫马:“你要留下阻止我的话,代价是很大的。”
郁臻:“我愿意!”
他刚说完,不知何处奏响了空灵悠远的音乐声,回荡在辽阔岩洞上空,激荡心灵;这声音犹如来自外太空,无所不在,响彻云霄,包围了他的全世界。
郁臻:“……你听到纯音乐没有?这里居然——有人在放歌!”
巫马摇头。
郁臻猛地回神醒悟,对,巫马当然听不见了,这是他设定的苏醒闹铃!
不要啊,他还没问出个所以然呢……
好不容易有机会搞清楚杜彧沉迷梦境的结症所在,他不要现在就醒!
音乐声越来越响,占据他的感官,他的意识正在脱离这具躯壳……
郁臻伸手想去够巫马的衣服,却摸了空。
“不要啊……”他说。
巫马道:“再见。”
***
他回到飞船,一道道舱门响应指令关闭。
“Vera,启用安全码:20120608.”
Vera:“安全码已启用。巫马,欢迎你回来。”
巫马脱掉一身装备和衣服,进了自己的起居室,他不用睡觉,却仍被允许拥有私人空间。
他将一头金发染回黑色,取掉了金色虹膜的眼球,替换为一对黑色眼睛。
小孩推开房门,抱着玩具,沉默地望着他。
“看什么?”巫马收好装眼球的盒子,出门时摸摸小孩的发顶,“到最后,还是只有你和我。”
他们像一对兄弟,也像一个人不同年龄段的分/身。
“我还以为你会留他呢。”小孩委屈巴巴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