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彧不急不忙地敲了一分钟,没听到应答, 推门走了进来, 端着一杯热水和几支药瓶。
“先起来把药吃了。”杜彧坐到床边,轻声唤他, “我知道你没睡。”
郁臻睁开眼睛, 缓缓翻过身,面对着床边的人,眨巴眼睛,“可以不吃吗?”
杜彧沉默地把每种药的剂量倒在掌心,很快累积了一小捧五颜六色的胶囊, 如糖果般鲜亮, “自己吃, 还是我喂你?”
郁臻坐起身, 抱着那只手拖来拖去,耍赖道:“我就是不想吃药,吃了每天都没力气,脑袋昏沉沉的,哪儿也去不了!你不是我男朋友吗,怎么一点都不宠我啊,和电影里根本不一样,我不要你照顾我了……还是说你是个家政看护型生化人?那你把我男朋友藏哪里去了?我要一个听话乖巧的男朋友,不要你!”
他一边装疯卖傻,一边观察杜彧的脸色,只见对方攥紧了手指不让药掉出来,耐着性子忍让他。
郁臻演了半天,杜彧依旧无动于衷。
——不会真的是生化人吧?
他突然在对方的手腕咬了一口!
他咬得用力,直到舌尖尝到淡淡的血腥味……天啊,是真人。
“你咬够没有?”杜彧问,语气中隐隐含有怒气。
郁臻心虚地松了口,默默看着那排浸血的牙印,说:“你怎么不叫……”
杜彧显然被咬疼了,脸色不好道:“你真的不吃药?”
郁臻退让一步,讲条件:“你让我见医生,医生说有必要吃我再吃……”
“原来是不信我。”杜彧扔了手里的胶囊药丸,查看手腕的伤势,边说,“我理解,不怪你,你一直都不太喜欢我。”
“……你是个好人。”指被咬成这样都不发火。郁臻背过身钻回被窝,打算当乌龟把接下来的话题蒙混过去。
杜彧气笑了,掰住他的肩将他拧回来,力道大得不容他反抗,然后两根手指塞进他的嘴里,指头夹着他软嫩的舌头,“来,吃这个吧。”
“唔唔……”郁臻含着沾了药味的手指,舌头被人扼制,说什么都变成了含糊不清的呜咽声。
经过不可描述的一小时。
两人分开时,郁臻嘴唇肿了,舌头也麻了,像条丢到岸上的鱼,张着嘴喘息;他反手揪起枕头砸到杜彧身上,怒道:“你吻技超烂!分手吧!”
杜彧拿枕头垫在脑后,在他旁边躺下,转头看他,意犹未尽道:“要不再来?你让我多练练。”
“拒绝。”郁臻缩回被子里,让自己被暗色的暖意包围。
没意思,这男朋友真没意思,中看不中用,接吻像咬人,不快乐。
不过亲一下就不用吃药了,好像不亏?
他躲进被子下面,杜彧的手臂隔着柔软的被面覆在他头顶,说:“你是我第一个主动亲的人。”
许久未感受到他的动静,杜彧掀开被子,而他已经蜷缩着睡着了。
他的睫毛密长而翘,发梢微卷,因躺在被子下缺氧,皮肤白得发粉,像木匣子里藏的陶瓷玩偶。杜彧又萌生了一种错觉,小动物,熟睡的小动物。
***
郁臻做了一个梦。梦里他回到了阁楼,天窗漏下明亮阳光,墙面的镜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名七岁小男孩背对着他,站在墙边。
小孩的头发干黄枯燥,穿着宽松的直筒睡袍,露着细瘦伶仃的后颈和脚踝,就那么站着,却让郁臻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呼吸困难。
郁臻不敢相信地盯着小孩的背影,道:“……小久?”
他喊出名字时,声音不自觉地颤栗;他有多久没喊过这个名字了?
小男孩听到自己的名字,背影转成正面,深陷的眼窝里一双空洞的黑眸,瘦得可怜的脸蛋上伤痕累累,抿紧嘴唇,难过地望着他。
“小久。”郁臻连忙走近,手臂抱住小孩,牢牢拥紧这具瘦小脆弱得快要消失的身躯,“……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你。”小久细若蚊声地说,一双小手捧住他的脸,“看看你,好不好。”
“我很好的。”郁臻抱着小孩坐到床边。他幼时无论如何也抱不动的小伙伴,现在已经可以轻而易举地搂在怀里了。
小久听到他说很好,咯咯笑道:“我看到啦,臻臻有家了,还有男朋友。”
“他还不算,我生病了。”郁臻把头埋在童年小伙伴的肩上,尽管那肩膀并不能承受他的重量,“你还好吗?我很久很久……没有去看过你了。”
“嗯……”小久摇头道,“我不好。”
郁臻仓皇地抬头,小久流着眼泪,抓着他的衣领说,“臻臻,我还在那里,你来救救我吧,你长大了,我还没有,我每天都很痛。”
他正要说话,怀里的小男孩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仍维持着搂抱的姿势,独自坐在床边,身影倒映在墙面的镜子里,像个药石罔效的病人。
郁臻四下寻找,阁楼内的家具一览无余,哪里有什么小孩。
墙上的镜子重新出现,映照他苍白憔悴的脸,他缓步靠近,抬手指尖触及镜面——
镜面变作一幅黑色画布,将阁楼场景换成阴暗色调拓印在镜中。晦暗的光线里,走出一个枯瘦细长的高个怪影,它佝偻着背,极缓慢地走到镜子前,湿漉漉的长发遮住了面部,与他隔着一面玻璃相望。
郁臻眼睫颤动,眼珠从泛红的眼眶抖落,他的指尖只差一点点,便能穿过镜子,触摸到阴森枯槁的“鬼影”。
“原来是你啊……”郁臻幡然醒悟,一瞬间,庞杂的痛苦笼罩了他,悲伤像雨后春笋般层层蔓延滋长。
……
“醒醒。”杜彧摇晃着他的肩,“你做噩梦了?”
郁臻在一阵沉痛的窒息感中转醒,他用手背抹着干涩的眼角,脸颊遍布泪痕。
清醒没有使梦里的痛苦减轻,反而愈发真实,他如同溺水的人抓住救命稻草般攥紧了杜彧的袖子,恳切道:“你把它弄走吧,你把它弄走好不好,我求求你了。”
杜彧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只是倾身拥抱他,“不怕不怕,噩梦而已。”
郁臻全身力气被胸腔的痛楚抽干,他想用头撞墙,想把疼痛的心脏剖出来丢掉;然而他只能伏在杜彧的怀里,等待那种感觉慢慢流失殆尽。
***
杜彧立刻联系了距离最近的医生上门。
即便是最近的医生,也要坐两小时的渡轮抵达小岛。
在这两小时里,郁臻一动不动地躺着,大脑放空,什么也不去想;无论杜彧和他说什么,他都不回答,这种状态持续至医生到来。
他被杜彧牵着走进客厅。
医生是个文弱柔和的年轻男人,穿着优雅得体,坐在沙发里,向他提了几个常规问题,如近来半个月的睡眠和胃口怎么样,是否有间断性头疼的症状,心情会不会受影响。
医生问三个,郁臻答一个,他的注意力主要集中在医生的手上,那双手养尊处优,戴着一枚不像婚戒的纯金指环,眼熟,仿佛在哪里见过。
是在哪里呢?他想不起来了。
聊了半小时,由于他的不配合,医生决定停止谈话。
“如果他不愿意,就先不要逼他了。”
杜彧听从医生的意见,把他送回房间,替他关上房门。
郁臻躺回床上,但客厅里的对话声源源不断地透过门缝传进来。
杜彧在和医生聊天,显而易见,聊的对象是他。
他想去让他们小声点,于是下床走到门边;他的手刚握上把手,便听到一些奇怪的关键词。
……
“杜先生,您要考虑清楚,协议签订后是不能反悔的。”
“他很难受,我不想逼迫他。”
“我这里有一些对应的药物,您可以让他服用。”
“没有别的办法?他不喜欢吃药。”
“您要多想想办法,心软怎么成事呢。”
“你们的售后服务真不怎么样。”
……
郁臻退回了床边,抠着头发想:什么协议?什么售后服务?难道他被买来的?
他在脑子里迅速勾勒了一个可怕的故事,后背一激灵,醍醐灌顶一般地清醒了。
十五分钟后,杜彧送走了医生,进房间看他。
郁臻坐在床边,朝来人展颜一笑:“医生说了什么?”
“说你要按时吃药。”杜彧面无表情地走到床头,拿起中午搁置的药瓶。
郁臻急忙拽过杜彧的手,往后一倒,就带着人一起滚到了床上。
他利落地翻身骑到杜彧的腰间,俯下去,柔声说:“别动。”
杜彧听话地没有动。
郁臻的鼻尖蹭着杜彧的前额,在对方眉心落下细密的吻,他眼尾不经意地瞥过身下人的耳朵,微微……泛粉?
——谁他妈和关系稳定的同居情侣亲热还会耳朵红?
可能有人会,但杜彧不应该啊……
郁臻亲着杜彧的眼睑,唇瓣轻柔地擦过睫毛,心底暗自确定了自己的猜想。
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死小鬼,敢跟他玩这套!
*
作者有话要说:
郁臻:嘻嘻,男朋友好纯,看来我才是攻。
杜彧:呵呵,你做梦。
第63章、双生镜(三) 天使面孔,魔鬼的心
郁臻只能确定, 他和杜彧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恋人关系,但也许是别的什么比这还不如的关系呢?
比方说他们有仇,杜彧骗他是为了整他。或者像他脑内编造的那样, 他是受人控制的, 杜彧跟他身后的人有契约关系。
想不通啊, 为什么他会失忆呢, 该不会……
郁臻分心道这地步, 亲也亲不下去了, 就以跨坐在杜彧身上的姿势,狠心咬下自己的手臂——
他一边痛, 一边尝到自己血的味道, 郁臻松口舔了舔嘴唇,是真血, 他并不是被设定过程序的生化人。
杜彧旁观他的自残行为,惊道:“……你干什么?”
郁臻抬起杜彧的手臂, 把两人被咬的牙印拼在一起, 问:“你看这像什么?”
杜彧手腕的伤口发青,出血部位的皮肤浸着紫色, 可见他下嘴之狠;而他给自己咬的牙印还是鲜红的, 两条手臂并列一看,像两名倒霉的狂犬病受害者。
“什么也不像。”杜彧把他从身上掀下去,下了床。继续去摆弄药瓶,强硬地说:“你病得太严重了,必须吃药。”
郁臻坐在被子上, 苦恼地揪着头发。显然, 杜彧和他有仇的假设不成立, 因为杜彧对他的关注度达不到有强烈情感牵扯的程度。
他们更不是情侣, 虽然杜彧照顾他尽心尽力,但基本没有下意识流露过亲密举动;曾经共同生活过的伴侣,必定会产生默契和身心熟知的语言和小动作。他和杜彧却之间不存在这些,杜彧每次亲吻他都是有意的,且生疏得像是第一次做。
如果非要从当前的状态中,剖析杜彧对他的企图,那结论只能是:对方在体验和他朝夕相处的生活。
更近似于……突发奇想养了一只宠物,在习惯和学会照顾它。
所以他咬人、他拒绝吃药,杜彧并不生气,反而尽量迁就他;因为他们互相在试探和了解彼此的性格和底线。
所谓的磨合期。
“我是不是你买的?”郁臻脱口而出问。
杜彧将分好的胶囊药丸倒进他的手心,说:“是啊,你最好听话,不然我转手把你卖掉。”
郁臻:“你花多少钱买的我?”
温热的水杯送到他手里,杜彧摸摸他的头道:“你别胡思乱想了,先养病。”
郁臻把一捧药含进嘴里,喝了水,杯子还给杜彧。
杜彧出去以后,他奔进卧室里的卫生间,吐出藏在舌头底下的药,用水漱口去除满嘴苦味。
然而断药的之后几日,郁臻的身体没有明显转好,他仍然每天脑袋昏沉沉,最大的乐趣变成了睡觉。
杜彧不时端详他的睡相,疑惑道:“我这是养了只猫吗?”
实际上,猫都没他这么懒的。
***
自从第一个噩梦后,郁臻就经常梦到小时候的事情。
他是孤儿,没有父母,最初的记忆便始于孤儿院。那地方在荒郊野外,密林深处,由一座旧庄园改建,冷清偏僻,好在地盘大,足够一群孩子敞开跑和自由玩耍。
幽绿的草坪,破损的大理石雕像,从不喷水的喷泉;即便夏日艳阳天,也透着清凉的寒意。
他和小久是在那里认识的,小久与他不同,小久是父母意外去世后被送来的,所以一开始小久总是哭。
郁臻当时六岁,最调皮的年纪,他们俩的小床相邻,半夜他不得不听着小久的哭声入睡,有时候被吵烦了,他就趴在小久的床边问:你哭什么?有什么好哭的?姑姑会照顾好我们的。
姑姑是院长,她觉得叫女士、院长生疏,叫妈妈又太亲密,于是让孩子们叫她姑姑。
“你不懂,你不懂。”小久哭得更厉害了,“我以后就没有爸爸妈妈了,呜哇啊啊呜哇……”
郁臻确实不懂,因为他从来没有过爸爸妈妈。
但小久真的哭得很伤心,为了不影响睡眠,郁臻决定把自己私藏的巧克力分给他。
孤儿院的零食是定量的,只够解馋,不够过嘴瘾;郁臻会把每天分到的零食攒起来,一次性吃个够。他愿意把宝贵的存粮分一点给小久,自认为是个慈善家了。
哪个小孩子不爱零食呢,小久被他的宝藏吸引注意力,逐渐不哭了。两人躲在床底,巧克力吃得满嘴都是,脏得像两只钻过土的小狗。
他们的友谊便是通过这一次分享与偷吃建立的。
小久性格柔弱,温和爱笑,大家都喜欢他。不像郁臻是看着斯文,实则性格皮得令孤儿院所有人伤心。
他喜欢爬树、上墙、滚泥,或者去办公室的墙壁涂鸦,乱弹音乐教室的钢琴;别人上课,他跑去树林里自制弹弓“打猎”。他经常恶作剧,比如把林子里捡到的死鸟的头剪下来,送给别人当礼物,他觉得收到的人会感到“惊喜”;小时候的他,分不清惊吓和惊喜。
他唯一让人省心的一点是,他不伙同其他小孩“带坏”他们,他只爱自己玩;他固然有省心安静的时候,组织集体看电影时,看得最认真、台词记得最多的是他,看书最快学习最出色的也是他。